言尽稍止,阿言也不闹脾气去角落里了,缩在宋遂远怀中玩他的玉佩。宋遂远抱着柔软的小白团子,漫不经心问道:“前些日子贺家三房有人住你府中?”宋静乐看他一眼,并不意外他知道此事,缓声道:“嗯,三房长女。”宋遂远道:“三房这是将她许了颂安知府?”“大抵是。”宋静乐唇角落了下来。三房正室年过三十才有了方才那两个小的,能被两人叫做“姐姐”,只有自小抱养在正室膝下长女。宋遂远意有所指道:“退而求其次。”话语中这退的,自然是年纪轻轻颇有建树的荣陆府知府,刘柏。宋静乐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并未接话。此时的不否认,便是默认。提起贺家,姐弟俩自然都不陌生。贺家早逝的老太爷,在而今天子未登基前有从龙之功,首封忠义侯。老太爷膝下嫡出的有三子三女,次女入了后宫,另外两个女儿也是高嫁,长子袭爵,次子——即贺锦兰父亲,就职工部,唯有三子,他资质比不得兄长,长成时老太爷逝去无人运作,最后只在颂安府下辖一县任县令。三房如此,大抵心气不平,尽钻研些蝇营狗苟之道。颂安府知府年近四十,好女色,年纪可以当三房长女的爹,即使这样,她上赶着当的只是妾室。颂安府知府是卫家拉拢之人,此人荒**无度、为官不作为,但有一点可取之处——他有自知之明,将所有正事交于府中幕僚来做,且歪打正着提拔了日后膏腴县县令。这位县令著书《荻水注解》,详细记载荻江及其大大小小的支流,依地貌、含沙量、水量季节变化等,并据此提出河道分流之说,有效以应对颂安府常遭的洪灾。上辈子颂安知府迁回京时,三房长女贺秀慧便是他的妾室,宋遂远听闻过,却不想在此之前,她竟试图攀过刘柏。长姐竟是提都没提。不仅如此,上一世今岁入春,父亲缠绵病榻,她连有孩子的事情都未提。宋遂远黑眸望向宋静乐,眼底渐深,滚出心疼的漩涡。日头正盛,车厢内闷热,车外马车夫甩着长鞭焦急赶回,很快便回到府中。等候着的刘柏围着宋静乐一通询问,手背贴了贴她的脸颊。宋静乐顾及弟弟在身后,推他道:“未有不适。”“嗯。”刘柏手指落下牵住她的手,道,“那也饿了吧。用些膳食,莲藕排骨汤煨了一个时辰。”宋静乐撇开视线,压着一丝羞涩,朝宋遂远道:“遂远一起。”“不了。”宋遂远有眼色地提起荷花糕与莲子羹,“我还不饿,先用这些垫垫肚子。”“好罢。”两样食物皆是双份,一份是观察细致的宋静乐特意为阿言买的。宋遂远打开放到小白猫面前,低声道:“今日午膳只能用这些。”阿言歪头:“喵?”饭呢?宋遂远对上他的圆眼睛:“康大夫道你长胖了。为了你的小身体着想,日后膳食便与寻常猫食量一致。”晴天霹雳,阿言立马嗷嗷抗议:“胖就胖,猫猫乐意!让猫吃饭!!”宋遂远使调羹盛起一勺莲羹,丝毫不为所动:“荷花糕有六块,其实三块就足够,骤然缩减食量不大好,我们循序渐进,今日你可以吃六块。”“嗷!”暴脾气的阿言飞起小爪子,一巴掌落在宋遂远脸上。方才对两幼童,阿言下手利落见血,这时猫气到浑身毛炸起,也只是用柔软的小肉垫按住宋遂远的侧脸。脸侧软和的触感,与少年恼羞成怒飙的脏话形成鲜明对比,宋遂远心口像被挠了一下,喉咙紧了一瞬,握着调羹低低笑了一下。阿言前所未有地生气:“宋遂远真讨厌!!猫不要跟着你玩了!……嗷嗷嗷……”小家伙习得的脏话不少。宋遂远取一块荷花糕堵住他的小嘴巴,捏着他的耳朵道:“阿言,想要吃更多美食,只有一条路,那便是变成人。”“嗷……”阿言卡壳一瞬,吐掉荷花糕,狐疑盯着他继续暴躁,“猫猫才不会变人!”“话本中的精怪起初都能听懂人话,忽有一日化人。”宋遂远细细打量着小白猫,鼓励道,“阿言已经可以听懂人言,努力修炼,假以时日定能成人,皆是想吃多少都可。”小阿言符合精怪的所有征象。他仍不知阿言是否能变成人,但顺嘴一提,不设防的小白猫或许会露馅。阿言自从前几日,觉得宋遂远能听懂自己说话时,对他十分警惕,连“本世子”的自称都不在心底闪过。听到宋遂远说变人,猫的脑袋瓜子疯狂转动:“你才变人!阿言可是宿山神猫,变什么人!”宿山神猫?宋遂远暗自记下这个陌生的称谓,将小白猫提回另一碗莲子羹前,摸了下圆脑袋继续道:“用膳,吃饱饭才有力气修炼。”谨慎的阿言也不骂人了,抱起一只荷花糕大口啃着,圆瞳巧黠地转动。哼,猫可以偷偷吃!午时宋遂远只让人做了几道青菜,全是阿言不喜欢的。小白猫努力攻破宋遂远的严防死守,窜上桌,一脸菜色地嗷了一声,甩着尾巴跑出门了。宋遂远只往他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眼。不得头绪,先控制一番他的食量再说。阿言离开,他招来随行的护卫。“方才康宅是否有人离去。”“未有人离去,不过西侧飞出一只鸟雀,瞧着是信雀。”宋遂远稍顿:“派人在他宅子外守着,再有信雀,无论来去,将信截下来。”……另一头,阿言甫一跑出门,想起什么,转身从窗户调回了寝室,叼了一样物什后目标分明地直奔府衙东边一个屋子。这家屋子是供给府中所有人衣物的地方,衣饰成山,拿走一件完全看不出来,猫这几日在府中乱窜时找到的。看管的仆人正在院中树荫下乘凉,阿言在他身后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去。原地变成了云休。他爱美,衣物不用挑,从为宋遂远准备的薄衫随手扯走一件,一定是最好看的。云休三两下穿上衣服,夏季衣短,除了长袖有些拖沓,倒也算合身。他抛了抛从**叼来的钱袋子,脚尖轻点翻墙出府。酒肆,本世子来啦!今日西街一行,一来一回相当于两趟,云休记住了路线,一息都未耽搁,到了那家鱼虾做的很好吃的余侠酒肆。初过饭点,酒肆食客刚走了大半,云休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少年音张扬:“将特色菜全上一份,再来两坛好酒。”伙计眉开眼笑:“得嘞,您坐您坐,稍等片刻。”云休落座,放松时做猫的习惯露出来,双手揣起来乖巧地垫放在桌上。他扫了两眼酒肆布局,视线转向窗外,日头正中仍有不少人,他便盯着路过的人瞧,偶有一阵风,能稍微消点暑气。他皱了下鼻子,哼,宋遂远坏家伙,若不是他,猫此刻就在府中凉快地吃鱼,何至于这般热。白皙光洁的漂亮脸蛋,比阳光尚要耀眼,在他不自觉发呆中,吸引了许多目光。做菜耗时,云休等了好些会儿,眼皮渐渐落下几毫。顿然,他动了动耳朵,猛地转过头。只见有人拉开他对面的椅子自如落座,面容熟悉无比,上午才见过。云休:“?”“许久未见。”康离温和道,“云休。”云休:“!”他要说的话全写在了脸上,康离轻声解释道:“你幼时变成云休那年,我也在雁回城。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模样仍和那时一样。”云休圆眼睛瞪起来,他怎么不记得小叔叔也在,难怪小叔叔这么快认出自己,云休自小到大都是一样的好看!他对康离有莫名的亲近感,闻言舔了下唇唤道:“……噢,小叔叔。”顿了下,惊讶,“那你也认得阿言!”康离颔首,面上带着长辈的宽和:“认得,手腕伸上来。”一见面先把脉,云休熟悉这个流程。爹爹如此,小叔叔和爹爹一模一样。他转了转圆眼珠,缓缓伸出手腕,依赖道:“小叔叔,你近来与爹爹通信了没有?他有没有说……父亲是否还在生气。”康离未接话,凝神于指腹。寸脉上鱼际,下垂尺泽,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左脉沉实。云休尚在卖乖,觉得今日这脉象把的时间有些长了,摸了摸鼻子道:“小叔叔,我许久未练功了。”所以若摸出小毛病也正常……吧。康离收回手:“暂时别练了。”云休以为小叔叔宠自己,弯眼笑了下,天真道:“对吧,我也能吃很多东西!”“多吃些。”康离赞同,叫来伙计再点了一桌子菜,看向一无所知的小家伙,意味深长地问道,“为何出来了,宋遂远不让你吃饭?”“对!他说我长胖了,让我按着寻常猫的食量吃,大坏蛋!”云休控诉。康离抬了点眼皮,听得眉头紧缩。再不多吃些,那个小的要将云休拖累垮。云休平日里便是饕餮饮食,但今日菜品摆上来后,阵仗连他都吃了一惊,左右的桌子被并过来放置盘子才将将够用。伙计开了两坛酒,云休欢喜若狂,手一挥,过长的袖子带风:“小叔叔,我请你吃酒。”康离拦了下来:“你暂时不能喝酒。”云休缩回半空中手,圆瞳不解:“为何?”小叔叔并非不让喝,而是说暂时,难道他的身体真的出了问题?“先吃东西。”康离只道。“哦。”云休不强求,他摸了摸肚子,饿瘪了,眼下吃饭最大。康离食量正常,他放下筷子时,云休已经将一张桌子上的菜尽数扫光。酒肆中剩下的零散客人投过来若有似无的打量。云休屏蔽干扰,快速吞咽着鱼肉。注意到对面的视线后抬起眼帘,露出疑问的目光。康离为他盛了一碗汤:“用些汤,不急。”云休目光落在桌上风卷残云后的残渣,停了一下:“……我吃太多了。”他不得不承认这点。“未有饱腹感就可以继续吃。”康离道。云休感受了一下腹中,继续伸筷子,不过他眼中浮现一丝担忧:“小叔叔我当真无疾吗?”猫能吃,但也不像现在这般能吃呀。康离抿了口茶:“嗯,具体吃饱再说。”算作无疾。于是云休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急促地扫光了另两张桌子。放下筷子,他一脸灰败,连父亲与爹爹的消息都没心思打探,心底猜测猫不会是患了不治之症吧……怎么能吃这么多,且还能吃……腹中顶多八分饱。“回家吧。”康离率先起身。一路忐忑不定,云休连自己如何与宋遂远告别都已经想好了,却听到了小叔叔略带沙哑的嗓音:“你有孕了。”有孕?喜事呀。并非不治之症。云休担忧的圆眼睛瞬间明亮:“有孕好……有孕???”云休脸上皱巴巴,高声提醒:“小叔叔,云休是男子。”“云休当然是男子,不过宿山猫皇一脉乃雌雄同体,可有孕。”康离敲开床头暗格,取出来陈旧的书籍。云休年轻不懂,与宋遂远之间也不知是何情形,他们回去后,康离便翻出来藏了许多年不见光日的这本书,倒是没想到能这般巧合碰到云休。康离将书递给垂着脑袋拍肚子的云休:“看看。”“这是什么?”云休抬眼,满目荒唐茫然。“约千年前一位宿山猫族前辈的随笔。”康离掌心安抚地摸了摸他的长发,“你先读一读,之后我们来详谈。”说完迈步出门,将云休独自留在屋内。云休心绪极不平稳,以人间男子的身份过来十来年,任谁忽然得知自己有孕,恐怕都不会平静。此处是康离的寝屋,有他身上的药草香,云休习惯且亲近着这种味道,深呼吸好几道,心跳与表情一同落下来。这时窗外一道闪电炸响,荣陆府又要下雨。云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它浅浅凸出来一层,原来不是吃胖了。可他宁愿吃胖。云休冷了会儿脸,又一瞬变化成要哭不哭的表情,拳头握起来虚空打了一套拳,咬牙切齿:“该死的宋遂远!”他烦躁地抓了抓长发,一把拿过来那本书,翻看起来。……阿言一下午不见猫影。天色被乌云压暗,宋遂远眼底露出一丝担忧,小家伙生闷气可别将自己淋湿。随墨在此时回来,带着探听到的消息:“大小姐小产当日,侍女都被大小姐派出门布施,大小姐也亲自去了药堂坐诊,只是劳累不适,先行被送回家,等侍女们回来后,大小姐已经腹痛难忍,康大夫都被叫了过来。还有一事,这些年姑爷的母亲,一直随大小姐与姑爷住在一起,前段时间大小姐小产第二日,她想念长子,姑爷哭送她回了老家,有人远远瞧见母子离别。”宋遂远从桌边离开,靠着窗框,一滴豆大的雨水溅在手背上,听完随墨的话后出声问道:“那日府中没有侍女留下?”“留了两个,她二人连带着那日当值的护卫,全被发卖了。”他回来时与门卫多聊了两句。宋遂远问道:“你说长姐在婆母手底下受过委屈否?”“嗯……前些天,大小姐院中的翠屏夸过姑爷孝顺。”随墨道。他猜……应当是受过委屈的。宋遂远手指点了点窗棂。刘柏出身庆州一小镇,家境贫寒,有一兄长,他自小聪慧,父母全力支持他读书考学,在他第一次入京参试之前,父亲离世,他守孝三年,三年后高中进士。他后来一直带着他的母亲,从盛京,到荣陆。其实听到这里,宋遂远已然可以放下心,桩桩件件,刘柏都已经出面解决,心术不正的表小姐被他赶回了颂安,哭送母亲这事……那位老妇又能做何种事,能让如此孝子一日不留地将她送回小镇老家。此事他自己的探查到此为止,长姐小产他定是要记在刘柏头上。而接下来更重要的是来瞧一瞧长姐如今的生活,关心她当今尽力在做的。除了失去孩子这个结,宋遂远知道长姐的生活并非不如意,能亲自定期出府坐诊,能拜师学医,只怕比在盛京做万千宠爱的姑娘要来得更自在。随墨细致地讲了宋静乐近些年来的成就,话至一半,宋遂远伸手止住话音:“下回我随她出诊瞧一瞧。”眼下他皱起眉头:“阿言为何还未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