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课在下午。勤恳的詹教授一如既往地大清早就起来了,刚往牙刷上挤上牙膏,骆恺南也打着哈欠进来了,拿起自己的牙刷牙杯,站着与他一块儿刷牙。洗漱台是单人用的,他们俩只能一前一后地站,镜中两人的上半身重叠在一起,仿佛一个胸贴背的拥抱。詹子延局促地低着头,默默刷牙,偶尔几次抬眼,都撞上直勾勾的视线,终于忍不住问:“你看我干什么?”骆恺南叼着牙刷,貌似随口问:“有你以前的照片吗?”詹子延:“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骆恺南:“不为什么,就是想看。”他见到詹子延的第一眼,就觉得这教授长得不赖,后来朱宵给了他晋大的校内论坛地址,他上去搜过詹子延的名字,一半是抱怨课太难老师太严厉,另一半是夸颜值的。詹子延怎么会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昨天在消息里说,自己比以前长得好看点儿了,以前是有多难看、多遭人嫌弃?他挺好奇的。詹子延听后,吐了嘴里的泡沫,迅速漱了口:“没,我不爱拍照。”说完就出去了。“……”怎么好像……对他的防备心变重了?两人一同下楼,詹子延和平时一样,从车棚里推出了那辆仿佛上个世纪的大二八。骆恺南平时通常走路去晋大,今天起得早,就顺手接过了车头把手,说:“我载你,坐后面去。”詹子延:“哪儿有助教载老师的。”骆恺南把包塞进车筐里,长腿一跨,坐上了自行车的坐垫:“你不上来我自己走了。”詹子延穿着皮鞋,走路速度没他快,拖下去肯定会迟到,只好侧身坐上后座,稍稍抬腿,不让鞋碰着地面:“走吧。”骆恺南回头:“你不抱着我吗?”“不用,我不会掉下去……啊!”骆恺南脚一蹬,自行车迅速起步加速,仿佛装上了跑车发动机,风呼啦一下就灌满了他的t恤。詹子延从来没骑这么快过,感觉自己随时会被甩飞出去,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骆恺南的衣服:“慢、慢点,太快了……”骆恺南压根不理,骑得风驰电掣,一边吃风一边说:“你这自行车太笨重了,不适合通勤用,干嘛不换新的?这都二三十年前的款式了吧。”詹子延没有回应,或许是风声太大,没有听清。又或许……只是不想告诉他。两三公里的路程很快就结束了,骆恺南没有得到预想之中的拥抱,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詹子延很可能是忌惮他了。他对沈皓的报复,已经超出了他在詹子延眼中的“朋友”身份。简而言之,就是过火了、逾矩了,形象变成了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激进分子。可他暂时又不能为自己解释。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詹子延或许比别人多信任他一点儿,但似乎也没有太多。此刻为时尚早,自行车棚内的车不多,骆恺南随便找了个空位停好,心里很烦,静不下来,但该做的还是得做,于是说:“你先去办公室吧,我去买早饭。”詹子延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自知形象不佳,便递出了饭卡:“行,不用买太多。”骆恺南接过,塞进兜里,转身朝食堂的方向走,拐过一个弯,确定詹子延看不见他了,绕了条校内小径,奔回了校门口,步入门卫室。三分钟后,门卫笑着送他出来:“放心,一定帮你牢牢盯着,不告诉骆校。”事情办妥了,骆恺南接着去食堂买了早饭,回到办公室,像往常一样,与詹子延各忙各的。快到十点的时候,手机来了消息,他看了眼,抬头说:“我出去一趟。”詹子延当他去买吃的,点点头,没多说什么。骆恺南就拿了个手机,下楼走到校门口,门卫走过来,指向被拦在门外的男人:“你说的就是他吧?鼻青脸肿的那个。吵着要找詹教授,我给拦下了。”骆恺南:“是,谢谢您了。”预判准确,沈皓果然找上门了。他遥遥喊了声:“喂。”沈皓隔着铁拉门看见他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了步:“怎么又是你!子延呢?”骆恺南推开小门走出去:“有什么事和我谈就行了,昨天你公司里发生的事,与他没关系。”沈皓脸色骤变,指着他鼻子:“果然是你!你这、你这……”应该是想骂脏话,但又不敢骂,身上的伤还疼着呢。骆恺南朝学校对面的咖啡店抬了抬下巴:“去那儿吧。”工作日上午的咖啡店内,多是来自习的晋大学生,俩人找了个靠角落的隐蔽位置,点了两杯最便宜的咖啡。沈皓本能地挪远椅子,开门见山道:“我保证不去找子延了,你能不能让昨天那疯子去我公司说清楚,别造谣了?顺便把你那个恶心的小程序卸了。”骆恺南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造什么谣了?不都是你亲口承认的么,只是换个人揭发而已。”难办就难办在这点。如果是詹子延亲自去揭发,沈皓还能直接找詹子延说情,可昨天去公司大吵大闹的男人他根本不认识,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只能来恳求骆恺南。沈皓下巴上仍贴着纱布,每次开口说话时牵动肌肉,都疼得皱眉,即便如此,依然不得不说:“哥们儿,你到底要什么?假如你要詹子延,我已经给你了,我不抢了。”“给我?”骆恺南嗤笑,一脚踩上他的皮鞋,重重碾压,“用得着你给?”沈皓感觉自己的脚趾正在变形,不断抽气:“疼疼疼……我说错了,对不起,对不起。”骆恺南松开脚,本打算提出最后的条件,让这人彻底消失在詹子延的生活里,却突然想起一事,于是发问:“你有他以前的照片吗?读大学时候的。”沈皓一听,以为有戏,连忙翻看手机相册,可找了半天,才发现这些年他与詹子延,连一张合影也没有。“就一张毕业照……”骆恺南夺过手机:“他在哪儿?”“左上角那个。”骆恺南很快看见了,左上角那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平心而论,的确没现在好看。照片上的詹子延穿着毕业服,看颜色应该是硕士毕业的时候。他站在班级最后排的最左边,脸颊瘦得凹陷进去,眼睛里毫无神采,微微耷拉着眼皮,似乎很累,勉强勾起一个笑容,让人觉着他似乎不是真的高兴,与其他丢帽子、比爱心的同学形成鲜明对比。“他那时候为什么那么瘦?”骆恺南问。沈皓只能给出笼统的回答:“压力大嘛,他又要考博又要赚钱买房。”骆恺南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思考了片刻这其中的逻辑,疑窦顿生:“他做什么兼职?毕业就能买房了?”沈皓:“我也不清楚……反正他不是在上课就是在打工,也不住学校,总是找不到他人,你说这恋爱谈得有什么意思?换你也忍不了吧。”骆恺南没理会他的狡辩:“相处七年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你管这叫‘恋爱’?”“嗐,兄弟,你还年轻,有些事呢,别深究,装糊涂就行。”沈皓大着胆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他一学哲学的文科生,哪儿来什么途径赚大钱呀?你想,他喜欢男人,来者不拒,还特意搬出学校住在外面,每天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想想就懂了吧?”骆恺南愣了半拍,然后听明白了。沈皓在暗示一些下三滥的东西。“所以啊,你跟他玩玩儿就行,别认真,不值得。”沈皓没注意到桌子底下骤然暴起青筋的拳头,继续说着,但是有人注意到了——两三米外,另一张桌子旁坐着一名女生,从他们进来起就紧盯着,发现气氛不对劲,立刻打开手机发消息:「詹老师,我在校门口的轻蓝咖啡店看到骆助教和一个男人,他们好像吵起来了,您要不要过来看看?」发完消息,叶颖慧抬头继续观察,发现骆恺南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你知道我们怎么开始谈的吗?”沈皓眼睛也肿,眯成平时的一半大小,视野受限,看不清对面人的神色,仍自作聪明地抖出詹子延的“黑历史”,“我就夸了他一句,他就脱光衣服要和我上床了,正常人哪儿有这么随便的?肯定是和男人睡多了,习以为常了。”“你瞧他,刚和我分手,就和你同居了,很容易得手吧?别不信我。你跟他上床一定记得戴套,谁知道他有没有性病……你看,我也算给了你忠告,哥们儿,是不是能放我一马?”骆恺南平放在腿上的拳头握得太紧,以至于开始颤抖。詹子延这七年,就是这么被他视作家人的男友看待的。甚至为沈皓的回心转意感到高兴。「他甩了我,出去兜兜转转一圈,现在又回来找我,是不是说明,其实我还挺好的?挺被人惦记的?我想了想……有点高兴。」仿佛一个在无垠沙漠中行走的干渴旅人,发现一捧水都开心。殊不知,这只是别人的一泡尿。骆恺南忍了又忍,不断警告自己,不能再动手了,詹子延已经开始戒备了。但他终究没能忍住。当着店员、学生和其他所有客人的面,狠狠一拳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