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进了小饭店,中午那拨客人吃得差不多了,他们就找了个空包厢坐。服务员端来茶水,叶建豪盯着对面的青年才俊,啧啧称奇:“真是世事难料啊,那会儿我看你像个闷葫芦似的,不大精明的样子,以为你大学都考不上呢。”叶颖慧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提醒:“爸,别乱说……”“哦哦,不好意思。”叶建豪想起来现在对面坐着的是自己女儿的老师,态度立马恭敬了,“阿延,不,詹老师,你真的是大变样了。”詹子延谦虚道:“您喊我阿延就行了,豪哥,那会儿多谢您的收留,我才有钱继续读书。”骆恺南趁机问:“你父母不给你钱吗?为什么?”詹子延抿了抿唇,稀松平常道:“乡下孩子初中毕业出来打工很正常,我父母不想继续供我读书,我是自己离家来城里读高中的。”骆恺南头回听说这种事:“为什么不愿继续供你上学?是因为你成绩不好?还是别的原因?”詹子延安静了一秒,说:“很多原因。”回答了,但等于没回答。骆恺南听出他不想说下去,于是主动给这个话题收了尾:“这样的家,不回去也好。”詹子延微愣,没有表态。叶建豪补充道:“是啊,阿延的父母太不负责了,害他大夏天的满城找暑假工,当时又瘦又小的,谁愿意招啊?我看他可怜,就让他来店里洗碗,没想到干活还挺利索。不过就干了一个暑假吧?后来去干嘛了?”詹子延:“去做过很多工作,奶茶店、汽修店、网吧……裕城允许高中生打工的地方基本都跑过,哪里工资高就去哪里,攒了不少钱呢。”他说到这儿,眉眼浅浅地弯了弯,像在叙述某些快乐的回忆。可骆恺南听了,只想抱抱他。他仿佛从雨里走出来,浑身都是冰凉的,只有心是温热的,仍然会抬头望着刚放晴的天空说:“今天真是个好天气。”苦难中挣扎出的一丝乐观,更让人难过。两人简单叙完旧,詹子延谈起了正事:“豪哥,我希望您能支持叶颖慧读下去,晋大研究生毕业后的平均薪资挺不错的,我们院里也会给应届生介绍合适的工作机会,前景没有那么悲观。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也要看你们的想法。”叶建豪长叹:“哎,在认出你之前,我是不想让她继续读的,但我说句不好听的啊,你都能从当初那样混成现在这样,倒是让我有点信心了,否则我真担心这丫头读这么多年书,毕业后工资还没我饭店的服务员高。”叶颖慧见父亲的态度有所松动,立刻趁热打铁:“我可以像詹老师一样勤工俭学,课后去兼职,积累工作经验。”詹子延连忙阻拦:“不,我那时是为生计所迫,干的体力活对我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你不要顾小失大,现阶段专心学习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缺钱,可以找我借。”叶建豪摆了摆手:“我们家也没穷到那份上,丫头,还不谢谢老师?”“谢谢詹老师,我们家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的,不麻烦您。”叶颖慧腼腆道,“这次真的很抱歉……您吃顿饭再走吧,我……我来做。”骆恺南出声打断:“不了,我们有事。所以现在是确定了吗?你明天会回来上课?”叶颖慧瞄了眼父亲,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点了点头:“嗯,我晚上收拾行李,明早就过来,一定来听下午的课。”叶建豪抹了把脸,出神了片刻,继而伸出手,握住詹子延,恳切地说:“我女儿就交给你了,阿延,谢谢你特意跑这么远来家访,有你这样负责的导师,我也算放心了。”詹子延回握:“应该的,我读研的时候,有次生病没去上课,我的导师也来家访过。您别客气,就当我还您的恩情了。”本以为会十分艰难的谈话,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现在回晋城,还能在家吃上晚饭。店里又来了一拨客人,叶建豪忙着照看,让女儿送他们出去。出了店门,叶颖慧塞给他们一袋特产:“我爸让我送您的,詹老师,说是庆祝您考上大学、当上副教授。”迟来的礼物也是心意,詹子延收下了:“替我谢谢你爸,你也要体谅他的辛苦。我能看出他刚才其实内心挺挣扎的,但最后还是选择支持你的决定。”叶颖慧搅着手指,眼眶忽然泛红了:“其实……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想让我读。”詹子延诧异:“你……知道了?”“嗯……我看到家里多出的药瓶了,就查了查……我也知道爸妈的不容易,否则我不会旷课陪他们,但我真的不想放弃……詹老师,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对的吗?万一我读完研,和现在能找到的工作没什么两样,那我是不是在浪费时间?”詹子延沉吟片刻,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你读过叔本华的《论生存的痛苦与虚无吗》?”叶颖慧摇头。“‘人类痛苦的根源,首先是因为人想到了不在眼前的事情。经过思维的作用,所有一切都被增强了效果。也就是说,由于人有了思维,忧虑、恐惧和希望也就真正出现了。这些忧虑、恐惧和希望对人的折磨更甚于此刻现实的苦和乐。’”詹子延淡淡地笑了笑:“我高中那会儿,看不到未来,也没有精力去思考未来,多读一天书,就多一天快乐。”“在书里,我能过上千百种人生,不读书,我只能过我那糟糕的人生。”“而且,我越读书,越能理解世人的无知、愚昧、偏见……也就越坚定自己的选择。”“如果你实在担忧,我不会阻拦你放弃哲学。但我知道你很喜欢这门学科,放弃它,等于放弃近在眼前的快乐,放弃更多可能的人生,换来父母和自己的安心。”“可你真的能永远安心吗?你真的能永远不去回想‘假如我当时继续读研,会不会过上不一样的生活?’吗?这也是你无法预测的未来。”“所以,无论哪种选择,都有可能带给你痛苦。”“我只是你人生的旁观者,你父母也是,最终如何选择,只能由你来决定。”詹子延最后弯腰,看着她的眼睛说:“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好高骛远,这世上大多数人拼尽全力,也只是过上平凡安稳的一生而已,这没什么不好。”“在地上望星空,和在高楼上望星空,会有落差,但都能看见星星。只有从不仰望星空的人,才觉得夜是漆黑的。”回晋城的高铁上,詹子延异常地沉默。骆恺南推了推他的眼镜:“刚才对着叶颖慧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不吭声了?”詹子延好脾气地扶正了眼镜:“给学生灌鸡汤,是教师的基本技能之一。虽然有些话很不切实际,但陷入自我怀疑的学生,很多时候,需要的只是一句鼓励。”“不像鸡汤。”骆恺南说,“我也觉得挺受用的。”詹子延轻轻“嗯”了声,似乎心不在焉。骆恺南没话找话:“对了,你说你去网吧打工过?你小时候流行什么游戏?”詹子延想了想:“不记得了,我那会儿放学去,边做作业边当收银员,没干多久,就被同学发现了,告诉了老师。不管我怎么解释,他们认定我去那儿兼职是为了方便打游戏。网吧也怕惹上麻烦,就辞退了我。”骆恺南:“你高中哪个学校?老师叫什么?”詹子延一听就明白他要干什么:“你别又去揍老师……”“又?”骆恺南挑眉,“你知道我那事?”詹子延不小心说漏了嘴,只好承认:“嗯,听其他老师说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但我答应了别人不能说。”骆恺南很认真地澄清,“我不会随便揍老师,更不会揍对象,你放心。”“……?”前半句与他还有点关系,后半句是怎么回事?詹子延没往心里去:“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骆恺南安心了,接着问:“你放学去打工?不回宿舍,学校不管吗?”“当然管,所以我高中就住在外边了,租了间地下室,便宜,和住宿费差不多,我一直住到考上晋大研究生那年,才搬去其他地方。”那就是整整七年了。骆恺南追问:“是什么样的地下室?”詹子延缄默少时,说:“就是普通的地下室。”狭小得像老鼠笼,墙壁斑驳,发霉潮湿,铺在水泥地上的被褥永远是冰凉的。没有窗户没有空调没有灯没有电,总是一片漆黑,只能用房东施舍的一盏旧台灯,白天带到学校去充电,晚上再带回来挑灯夜读。如今那盏台灯被放在了卧室床头,提醒他当下生活的来之不易。“我记不清了。”詹子延眨了眨眼,“好多年了,要不是今天见到豪哥,我都快忘了。”提到叶建豪,骆恺南的印象不佳:“他有点像我爸,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孩子,不过他好歹会听你的话,幸亏你们认识。”詹子延摇头:“就算不认识,看叶颖慧就知道了,她爸不会是一个难搞的人。”“怎么说?”“她虽然内向,但不自卑,眼神很亮,笑起来也甜,刚才在包厢,挨着她爸坐,这样的孩子,父母肯定给了很多爱。”詹子延似乎倦了,闭上眼,睫毛轻动,“你也一样,虽然总是酷酷的,但不阴郁,很羡慕你们这些明亮的人,羡慕你们对未来抱有期待……”这时,有人轻轻摘下了他的眼镜。詹子延眼皮倏地一颤,睁开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骆恺南。以及自己的倒影。倒影被骆恺南眼中的明亮包裹着。刹那间呼吸停滞,他不敢挪动一寸,怕自己离开那道光。“羡慕什么。”骆恺南弹了他的额头,“你也很明亮,在我眼里。”詹子延刚才还能说会道的嘴,此刻却哑炮了。「人类痛苦的根源,首先是因为想到了不在眼前的事情。」这是他对叶颖慧说的话。而他此时痛苦的根源,是因为想到了对他说这些话的骆恺南,终将离开。或许再也没人会对他说这些话了,再也没人会在夜里抱着他睡了,再也没人了解他的秘密却不计较了,再也没人……让他这么喜欢了。假如他是女生,此刻也许会大胆地抓住骆恺南的胳膊,亲一下近在唇边的脸颊。可他不是。他只能看着余光中的夕阳缓缓落下去,照在手上的阳光一寸寸撤退。他手握成拳,什么也没抓住。住在地下室的那几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拥有一束,日落时也不会消失的阳光。可以照亮漆黑,让他在深夜也能畅读,不需要借助那盏老旧昏暗的台灯。现在想来,这个愿望多么可笑。地下室根本没有窗户。阳光再热烈不休,也不会发觉墙壁后,他的渴望、他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