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依然在下,细细柔柔,从天上拉下一层灰蓝色的雾幔。三人组也依然驻守在超市门口,伸长脖子张望。叶颖慧观察得仔细:“骆助教……他好像坐下了?”“嗯?为什么坐下了?”乔怀清也看见了,困惑地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吴迪也不知道路恺南想干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于是,趁另外两人不注意,他背过身去,偷偷掏出手机,火速发了条消息。河岸边冷冷清清,别说人了,流浪动物也不见踪影。骆恺南下了阶梯,随便找了条长凳坐下。细雨穿过树叶间的缝隙落下,慢慢浸湿了t恤。脸上、头发上的密匝雨珠聚成股,从额角淌下来。他望着面前混混沌沌的河水,出了会儿神,然后摸出手机,看着两个账号,迟疑片刻,选择了小号。「Janson,在做什么?」对面回得很快:「正准备出去一趟,怎么了?」没什么,就是想你了,但不想以现在的情绪面对你。骆恺南擦去屏幕上的雨水,回:「我有个朋友,干了件事,被人误会了很多年,可他没法解释,因为另一个朋友拜托他保密。他以为现在终于能说了,但那朋友还是希望他别说出去,该怎么办?」詹子延应该是思考了片刻,然后回了语音:“好抽象的问题,能具体点儿吗?”听见这清冽的声音,心里忽然就舒坦了许多。詹子延总是有种让人心软、让人放松的魔力。骆恺南无声地笑了笑,依然打字:「不能,我也不清楚具体原因,就随口问问,你别放心上。」可詹子延显然上了心,很快就发来一段语音,伴随着雨水拍打伞面的细微背景音:“虽然不知道你的朋友为什么不能解释,但是,根据你的描述,我推荐他去看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名剧《禁闭》,或许能有所启发。”骆恺南忍不住笑出声。刻在骨子里的职业病。「我朋友或许看不懂,你能说说吗?」“好,我边走边说,可能有点喘,听不清的地方告诉我。”詹教授开始了他的移动课堂,语调节奏与平时课上一样舒缓:“主要讲述了三个进入地狱的罪人,害怕在地狱遭到惩罚,于是每个人都隐瞒生前的罪行,编造故事,企图让另外两人相信自己是个好人。”“然而三人恶性不改,真面目很快暴露,开始彼此追逐和折磨,仿佛坐上了无休止的旋转木马,谁也无法让另外两人相信自己。”“地狱中没有硫酸,没有烈火,没有刽子手,最大的酷刑,来自于他人,‘他人即地狱’。”骆恺南有所领悟,问:「你的意思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会给自己带来痛苦?」Janson:“可以这么解读,叔本华就曾说:人性一个最特别的弱点就是,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如果你的朋友能做到不在乎,也是一种解决方式。”骆恺南:「他也许做不到。」Janson:“嗯,我想也是,否则他就不会向你寻求帮助了。那样的话,你可以告诉他,另一层解读。”骆恺南:「是什么?」Janson:“在这部剧里,最后,地狱的门开了,但是他们三个都没有走,选择了留下来,继续互相折磨。”骆恺南微怔,隐约预感到了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他人或许是你的地狱,但如果不能正确对待自己,那么你也将是自己的地狱。”“离开地狱的权利,也许就在你的手里。”骆恺南听完了回复,握着手机,许久没动。不知道该回什么。不得不承认,詹教授的说教,有时很动人心弦。不是因为内容本身多么有力,而是他语气中透出的坚定,让人感觉,他仿佛亲身经历过,说出的话,都是实践后的真理。多温柔的一个人。匆匆行走于雨中,比雨更潮湿,却总是努力给别人送去温煦暖阳。不知他此刻要去往何处,很想给他一个拥抱,然后问他:“你呢?你是否走出了禁锢你的地狱?”如果没有,愿意和我一起出逃吗?“恺南。”长椅上的男人思绪一滞,不可思议地循声望去——撑着透明长伞的男人立于雨中,仿佛与他同样,湿淋淋、空落落。他们似乎命中注定要相遇。镜片被喘出的热气蒙上了一层白雾,视野模糊,詹子延想摘下来擦一擦,手指刚碰到镜框,突然被人攫住。眼镜被推到了额顶,潮湿的嘴唇贴上了他,喘息呼入对方口腔时,对方也侵入了他的嘴里。詹子延倏然睁大眼,手指一颤,雨伞落地。转瞬间,从嘴里到脸颊,从睫毛到头发,都淋湿得彻底。望远镜后,两只猝然瞪大的眼珠子几乎脱眶而出:“我去……”“怎么了怎么了?”吴迪忙问,“给我看看,雨变大了我看不清,他俩好像在说悄悄话?”视力不错的叶颖慧拧起秀气的眉毛:“我觉得他们好像……好像……”在接吻。还是很激烈的那种。她不好意思说。乔怀清合上下巴,咽下口水,撞开吴迪:“去去去,没你的份儿。嘿嘿,这才是我该看的东西,骆狗可以啊,这么野……”吴迪急得要命:“怎么没我的份儿了?我喊詹老师来的。你刚才还怀疑骆哥出轨呢,怎么又夸起来了?他俩到底在做什么?”“做成年人该做的。”乔怀清吸溜了下,爽快倒戈,“瞧他这激动劲儿,酷哥都不装了,从没见过他不淡定成这样,我觉得不像演的,大概是我误会了,回头再说,吃粮要紧……再用力,对,让他喘不上气,对对对。靠,姓骆的很会啊,詹老师好可怜,动都动不了……嗯,太香太好吃了……”叶颖慧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但看他一脸邪笑就知道准没好事,担心道:“我想过去看看,我怕詹老师受欺负……”乔怀清连忙拽住她:“你别去打扰,这种时候就是要欺负才好看。”叶颖慧:“啊?”“以后跟你解释,让我再看两眼……诶?人呢?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吴迪:“他俩走了,看方向应该是回家了。咱们也走吧,我腿肚子都抽筋了。”乔怀清郁闷地放下望远镜:“就这么一会儿啊,没劲,早晚说服他俩给我开直播。”“叮!”电梯抵达了楼层,徐徐打开。詹子延仍未从刚才的吻中缓过劲儿来,心率过快,供氧不足,听到电梯的提示音,犯傻了半秒,才猛地想起来,他们到家了。手指上沾了雨水,指纹怎么也扫不上,只好输入密码,然而输了几次都没成功。“抱歉,手太滑了。”骆恺南意味不明地低笑:“别紧张。”紧张?为什么要紧张?门打开的一瞬间,詹子延想明白——回到家,就不用担心别人看见了,骆恺南可以对他为所欲为了。这下他真的紧张了。会继续亲吗?还是……会做点别的?他正忐忑,两声喵喵叫一如既往地在关门后十秒内抵达脚边。骆恺南弯腰捞起他弟,搂在怀里摸:“回来了,别叫了。”南南心满意足地在他怀里扭了个身子,两爪环抱住他的胳膊,撒娇不停。“你先去洗澡,别着凉了。”“嗯……”詹子延进了浴室,洗到一半,突然想起来,骆恺南淋的雨比他多,湿得更透,更容易着凉。他迅速冲完身子,匆匆擦干,连忙去喊他:“我好了,你快去吧。”骆恺南没回话,只是在经过他时,嗅了嗅他的耳畔:“用的哪瓶沐浴露?”“柠檬的。”“好。”詹子延没明白这声“好”是什么意思,直到骆恺南也洗完澡钻进了被子。淡淡的柠檬味,与他一样。他有点儿沉醉,舍不得这么早睡,悄悄往骆恺南那儿挪过去,直到肩膀挨上,没话找话:“伞借给朋友了,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来接你啊。”“小雨而已,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詹教授没忘记吴迪那句苦苦哀求:“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于是编了条理由:“我去超市买东西,刚好路过。”离晋大最近的大型超市就在今晚的餐厅对面,他们经常去采购,骆恺南没起疑:“挺巧。”“嗯。”詹子延看了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才八点,“要睡了吗?”“不困,你想睡了?”“没,那我们……看会儿书?还是去你房间玩会儿游戏?”或者做点其他的……比如继续刚才的吻。詹子延说不出口。骆恺南胳膊交叉,垫在脑后,一反常态地说:“躺会儿吧,困了就睡了。”“好。”两个人互相挨着,都睁着眼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房间内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詹子延忽然意识到,骆恺南没抱他。这不符合他们平时入睡的姿势。他开始不安起来。刚才被突如其来的吻吓到了,他轻轻推了骆恺南一下……难道不高兴了?还是他的反应太木讷,骆恺南觉得没意思?其实他也不想那么僵硬,可毕竟没经验,没技巧,强行主动,容易闹笑话。思前想后,詹子延决定寻求场外援助——找一个谈过恋爱的朋友出谋划策。骆恺南感觉到他侧身去拿手机,立刻也伸手握住了自己的,以防万一。果然,没过几秒,自己的手机就亮了。「Kent,你和你对象在一起的时候,会聊些什么?」两个人躺在同一张**,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却用手机聊天。骆恺南差点儿笑出声:「什么都聊,我都爱听,你对象一定也是。」Janson:「我对象现在好像不太高兴。」Kent:「怎么看出来的?」Janson:「他不说话。」Kent:「他或许只是在想事情。」Janson:「那我就不打扰他了?」Kent:「可以打扰,他不会介意。」Janson:「真的不会介意吗?不太好吧?」这问题……好笑又心酸。「不会,因为他喜欢你。」骆恺南回复,「你不用在他面前这么礼貌,可以任性一点。」他发完,想看一眼詹子延的反应,谁料,刚好撞上视线。詹子延的眼中有期待,有紧张,有跃跃欲试。但在与他对视的一瞬间,统统凝聚成了慌张,唰一下转过头,继续背对他,仿佛无事发生。手机又震,骆恺南低头看去——「我不敢,他今天亲我了,很用力的那种。」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他问了出来:「他吓到你了?」「有点。」詹子延的回复让他心凉了半截。果然刚才不该那么冲动。没办法,正在思念的人突然心有灵犀般出现,换谁都忍不住。骆恺南在脑内深刻反省着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时,聊天框又弹出了新消息,詹子延的接吻感想并未结束:「但我很喜欢。」「只是我表现不好,他可能觉得没意思。」「Kent,如果我现在去亲他,会不会惹他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