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起时,詹子延的课尚未讲完,但他从不拖堂,于是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宣告下课。教室门开,学生们陆续离去,憋了一节课的叶颖慧顾不上收拾自己的材料,急忙往讲台走:“詹老师。”詹子延抬头,镜片后的目光平和:“什么事——”“小詹!”教室门口突然有人喊,“你出来一下。”詹子延转过视线,看见章海岳站在门口。让自己的领导等在门外,显然很不礼貌,他只好朝叶颖慧歉意道:“你先去下堂课吧,有问题中午来我办公室。”叶颖慧失去了开口的最佳时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手里攥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是数条恶评的截图:「他在老家可出名了,初中就当众出柜了,够不要脸的。」「男同怎么也能当教授啊,不怕带坏学生吗?」「同性恋现在已经能登大雅之堂了?晋大校风这么开放啊?」……詹子延原以为是去章海岳的办公室,没想到走出了教学楼。他手里抱着一沓资料,有些沉重,忍不住问:“章老师,我们要去哪儿?”章海岳是他研究生时期的导师,他喊老师喊惯了,一直没改口。章海岳为人随和,也不介意,平日都是和颜悦色的,今天脸色却有点紧绷,对他说:“去骆校那儿。”詹子延微愣,问:“是关于恺南的事吗?”章海岳:“不是,是关于你的。”关于我的?他突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校长事务繁忙,鲜少与一线教师直接接触,他工作三四年,与骆校面对面交流的次数,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况且他最近没有参与重要项目,也没取得突出成就,骆校找他干嘛呢?詹子延越想越不安,试探着问:“您知道骆校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吗,章老师?”他俩已经走到了校长室的楼下,章海岳短暂地停住了脚步,转头看他:“你给学校录的祝福视频,底下有人评论,自称是你初中同学,说了些你的私事。”詹子延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章海岳拍了拍他的肩:“别担心,账号负责人发现后第一时间就删了,免得有学生大肆宣扬,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看到的人应该不多。但……负责人是校长办公室的,估计对骆校说了。”詹子延咽了口唾沫,心率纷乱:“评论说了什么?您看见了吗?”章海岳顿了顿:“说了你的性取向,和离家出走的原因。”“他们乱说的。”詹子延飞快地否认,冷静地走进主楼,“我去对骆校说清楚就行了。”章海岳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小詹,你等等。”詹子延回头,看见章海岳神色为难,犹豫了片刻,叹气道:“小詹,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詹子延僵在原地,保持着生硬的转身姿势,一动不动。“你还记得你读研的时候,有次发烧没来上课吗?”詹子延想了想,记起来了。那时他已经不干洗碗跑腿这些廉价的体力工作了,由于看书多,所以给各种平台投稿自己的书评、散文、随笔等,有很多编辑收,经常能月入过万。时间长了,就有编辑直接找他约稿,好处是钱多,坏处是有截稿期限。某段时间,他实在难以兼顾校内校外,累到发烧,在租住的地下室昏迷了一天。章海岳注意到他没请假就缺勤,觉得不对劲,上门家访,这才把他送去医院治疗。所以先前叶颖慧缺勤的时候,他也第一时间想到了去家访。但他不知道章海岳为什么要在此时提起这件事,于是问:“记得,怎么了?”章海岳:“当时发现你没来上课,我先是问其他同学,他们说你没住宿舍,不清楚,我接着给你打电话,你也没接,然后我就问辅导员要来了你家里的电话。”詹子延缓缓睁大眼。他入学时填的是真实号码,他一直记得那串数字,但他离家之后多年未曾打过,不知道家里的电话机拆了没,毕竟现在都用手机了。“然后呢……有人接了吗?”“接了,但不是你父母接的。”詹子延露出了一瞬的迷茫。章海岳便知道他至今不知晓此事,迟疑半秒,残忍地说出了真相:“是你弟弟,你父母在你走后……又生了一个。”詹子延听完,单薄的身形晃了晃。“……我弟弟?”“嗯。”他竟然……有个弟弟?心上像是突然被捅了一刀,绽出一大片血花。一切都变得荒诞可笑,同时又变得那么合情合理。他离家后,不止一次困惑过,父母再嫌弃他,也只有他一个孩子,既然知道他的下落,为何从不来寻他?也曾幻想过,如果将来需要养老,父母会不会最终对他道歉,恳求他的原谅?他未必会原谅,可他真的很需要那一声道歉。原来都是他的痴心妄想。他早已被彻彻底底地遗弃。章海岳扶住他,说都说了,干脆统统告诉他:“我让你弟喊你父亲接电话,这才知道你离家求学的真正原因……”“我无意间得知此事,心里很过意不去,怕旧事重提让你伤心难堪,就一直瞒到现在。”“但是你看,没有什么事能瞒一辈子的,小詹。假如一会儿骆校问起,你就老实说,骆校没那么保守,不会辞退你的,知道吗?”詹子延似乎听进去了,表情渐渐恢复如初,与平时一样镇定,只是脸色苍白如纸。沉默许久后,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您帮我保密到现在,章老师。”章海岳松了口气,拍拍他后背:“没事,那你上去吧,骆校说只想和你谈谈,我就陪你到这儿了,一个人能应付吧?”“嗯,可以的。”章海岳不放心地回头望了他两眼,确定他进了楼,才转身回自己办公室。詹子延坐电梯上到三楼,在走廊上遇到了几名老师,互相打了招呼,大家对他的态度与往日无异。晋大的老师和学生都挺八卦的,上回他承认自己恋爱了,加上高旭的大嘴巴一喊,当天放学时,连校门口的保安都笑眯眯地问他:“詹老师,什么时候能吃到您的喜糖啊?”如果被人知道他的性向,这会儿应该已经传遍全校了。说明骆校压住了他的事,没让人传出去。或许只是为了学校的名誉,不一定对他没意见……胡思乱想间,他走到了校长室门口。“笃笃”两声后,门内传来回应:“请进。”詹子延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进去。“骆校,您找我?”骆永昌抬头,和善地笑道:“詹老师,请坐。”詹子延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与他隔了一个宽大的办公桌。骆永昌放下手中的笔,十指交握,问:“我家那小子最近表现如何?有没有给你添麻烦?”听起来像正常的寒暄,詹子延也客气地回:“恺南他很好,每天来上课,期中考试的成绩之前给您看过了,作为非本专业的学生,能达到这个分数,真的很厉害了。”骆永昌笑得欣慰:“哎哟,你别抬举他,他什么样子我还不清楚?肯定又是临时抱佛脚。不过你能让他愿意做做表面功夫,已经很不错了,从来没有哪个老师能让他这么听话。”詹子延低眉顺目:“您过奖了。”骆永昌的话题没有跳转到他预想中的事情上去,而是继续聊自家儿子:“说实话,经过潘祥那件事,我心里挺愧疚的,一直希望他搬回家住。但你也知道,让他来你这儿听课的人是我,不方便总念叨,詹老师,你看,能不能帮着劝劝?”詹子延放在腿上的手指**了一下,喉结滚动咽下紧张,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恺南他是说过想回家住了,但他最近挺忙的,不方便搬家,我尽量劝劝吧。”骆永昌突然不说话了,沉静看着他,锐利的目光仿佛洞悉了一切。詹子延的手指蜷曲起来,抠住了自己的西裤。事情似乎没有章海岳想得那么简单。时间一秒秒过去,半晌后,骆永昌缓缓叹气:“詹老师,我原本不想说得这么直接……但是,让自己儿子住在一个男同性恋家里,我想,大多数家长都不会乐意。”詹子延猝然发怔,哑口无言,一颗心迅速下沉。“我听其他老师说,恺南前阵子搬到你家去住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呢?现在又以搬家麻烦为由推托……詹老师,你是不想让恺南搬出你家吗?”詹子延像个做错事被发现的学生,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腿,平整的西裤已被攥成了一团。骆永昌不忍说重话,委婉道:“詹老师,我不是对你的个人喜好有偏见,换作女孩儿的家长,也不可能让女儿独自住在一个异性恋男人家里,你说是吧?”“我也知道,恺南条件不错,你对他有想法很正常,但你不能……不能利用职位之便,做这种事啊。”詹子延迷茫地抬头,反应了两秒,才明白骆永昌在说什么。他喜欢男人,而骆恺南年轻帅气、家境优渥,骆永昌以为他觊觎骆恺南,所以把骆恺南拐回家,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没有。”詹子延迅速否认,鼓足了这辈子的勇气,涩哑开口,“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恺南。”他知道他不该在此情此景下承认的。可委屈涌上来了,刹不住了。就像当年他说出对男同学的好感后,很快传到了他父母耳朵里,父亲用皮带抽他,让他去道歉,去解释,他也委屈地说出了明知会挨揍的话:“可我喜欢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喜欢一个人而已。骆永昌当然不会拿皮带抽他,但每一句话都如同利刃,往他心口扎:“你糊涂啊,詹老师,哪怕你真心喜欢恺南,可他不喜欢你啊,他喜欢女生。”不是这样的。詹子延想说。他抱过我、亲过我、甚至睡过我,他是喜欢我的。骆永昌:“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也喜欢你,你觉得以他的年纪和阅历,是认真想和你过日子吗?还是只图个新鲜呢?你能保证他以后一直喜欢你吗?”詹子延的嘴唇颤了颤。他保证不了,也没想过要保证。骆恺南某天会和他分手这件事,他已经在心里预演过很多遍了,他不怕的。只要拥有过,就够余生回味了。“詹老师,你的家庭情况我大概了解。”骆永昌最后说,“一个人工作生活,觉得孤单,想要人陪,这都是人之常情,但你不能依托在恺南这种不成熟的男孩儿身上,换个和你年纪、条件相仿的人吧。同理,那臭小子要是真敢和你交往,我肯定打断他腿,赶出家门……”詹子延瞳孔一缩,仓惶地睁大了眼。“詹老师,我想我说得很清楚了,再问你一次,能不能帮我劝劝恺南、早日搬回家住?如果你现在没想好,我可以再给你几天时间。”骆永昌的语气始终是温和有礼的。更显得他不识好歹、执迷不悟。满室寂静,骆永昌耐心地等着。詹子延怔怔地看着桌上的时钟秒针转了一圈、两圈……五圈。然后抬起眼睛,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了他这辈子最艰难的三个字:“我……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