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而激烈的一夜终于过去。詹子延透支了所有体力,浑身没有一处能正常抬起来,湿漉黏腻的床单像淋了雨的泥地,令他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身体在一点点陷下去。这种感觉,许多年没体验过了。他刚到晋城的时候,晋城已经建设得很现代化了,市中心都是柏油马路,再不济也是水泥的,像他老家那种泥土路,几乎已经绝迹。孜泉县发展落后也就罢了,偏偏气候还多雨,上下学若是遇到降雨时分,道路就会变得泥泞坎坷,极其难走。记得在老家的最后一年,他走了许多回这样的路。以前他爸偶尔会骑着老旧的大二八,顺带着捎他一程送到学校,接着再去上班。自行车的后座对他来说很高,坐上去鞋不沾地,也不会弄脏,到教室的时候仍是干干净净的。看到其他同学鞋上的泥点子,他心里总会有些骄傲。可自从学校里的事传到家里后,他爸雨天就不载他了,理由很明显:受不了路上遇到的邻里乡亲的异样眼光。县城太小了,谁家有点鸡毛蒜皮的事,一夜间就能传遍整个县。何况他干了件那么“惊世骇俗”的事——在学校里对男同学表白。初中早恋在那一代长辈眼中已是死罪,何况是如此离经叛道的早恋。从那件事发生到他最后毕业离开老家的一年间,他在父母、亲戚、邻里眼中,都是个无可饶恕的罪人。有天早上,突然下雷雨,一声声炸雷轰然爆响,仿佛要把天空崩塌。他像往常一样撑了把伞,给鞋子套上塑料袋,一瘸一拐地走去学校。昨天晚上又挨了一顿打,起因是他的考试成绩掉了一名,变成了第二。他解释说是因为同学在开考前强迫他喝了许多自来水,导致他肚子疼,所以没考好。可他爸依旧拿扫把柄抽他:“同学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就欺负你?你想想自己的原因!”他妈在旁边垂泪叫苦:“咱们家本来就不是富裕人家,就指望着你出息了,因为你,咱们这大半年遭了多少白眼嘲笑?妈在外边都抬不起头……你倒好,成绩还退步了,一点也不体谅爸妈的辛苦。”他爸继续扬起扫把:“这样下去你高中也别读了,初中读完就去你大伯城里的杂货店帮忙吧,早点谈个女朋友回来结婚,也好堵上别人的嘴,让咱们家少遭人闲话。”他抿了抿唇,没能忍住,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可我不想找女朋友结婚,我知道自己没法喜欢女孩子。”结果就是腿瘸了。好在没伤筋动骨。豆大的雨点把泥土路砸得坑坑洼洼,腾起的尘土与水珠混成一片白雾,远处的一切都迷迷蒙蒙的。幸亏那时的他视力很好,一路上避开了许多积水坑,快走到学校的时候裤脚管依然干净,背在胸前的书包也几乎没淋到雨。他正有些高兴,突然“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砸中了他的后背。身后传来男生们的嬉笑声,他对这种声音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立刻头也不回地往前逃跑。可泥地难行,他也不是运动健儿,砸在背后的泥巴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拖慢了他的速度。没过多久,那些男生就追上来了,使劲儿推了他一把,他就面朝下地摔进了泥地里。嬉笑声远去,销声匿迹。他陷在松软粘稠的淤泥里,感觉自己正在不断地沉下去。就这样沉下去也好,他想,活着真是好辛苦。可他生性中的乐观因子还是将他从淤泥中拽了出来。他收起伞,仰起头,拜托雨水冲干净了脏污的脸和头发,然后继续一瘸一拐地走向学校。还没走到教室,他这个小泥人就被老师发现了。老师把他带到了办公室,给他找备用的校服。老师其实人很好,上回他头破血流地倒在厕所、被人发现送去乡镇医院后,也是这个老师来照顾他。他将来也想当个这样的好老师。可他不能对老师透露太多,那些男生若是知道他告状,只会变本加厉,况且乡下学校没有监控这种东西,他们不承认,老师也没办法。“怎么摔成这样啊,以后雨天小心看路,知道不?”“嗯,知道了。”他点了点头。老师顺便多问了句:“上回额头的伤还疼不?”“不疼了。”他忍着疼说。“那就好。哦,对了,你这次考试退步了哦,咱们这儿教育资源不好,你要是想考到城里的高中去,必须保持全班第一才有戏,得再加把劲啊。”他想了想,问:“老师,我一个人可以去城里读高中吗?”“当然可以,不是所有父母都有时间陪孩子上学的嘛。”“那如果我没钱呢?”老师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你家条件没那么差吧?城里公立学校的学费不贵的。实在不行,你去打工好咧。”去打工。他默默记下了。“你父母不想供你读书啦?不会吧,你成绩很好呀。”“不是。”是他不想要了。如果父母供他读书,是要以他的出息和结婚作为回报的,那他就不要了。能让他获得快乐与安宁的事情,只剩下读书这一桩。他护不住自己,起码要护住这件事,让它始终干净纯粹。他也的确做到了。初中毕业后,他如愿离开了那个不欢迎他的家乡,前往陌生的裕城,开始漫长且艰难的半工半读生涯。租住的地下室甚至不如老家的自建房,夏热冬寒,幽闭狭小,无一长处。整晚整晚的黑暗中,唯有一台昏暗台灯、与无数书籍与他作伴。「知识是什么?——是真实的信念。」每年给大一新生上的第一堂课,他都会在黑板上写下这句话。求知欲曾经真真切切地拯救过他,他想教给所有学生。不过这种信念也有弊端,比如,他的视力在秉灯夜烛中渐渐退化,最后不得不动用打工存下的积蓄,给自己配了副眼镜。那是他第一次把积蓄花在学费以外的地方。第二次,是买了辆大二八自行车,款式与他爸那辆差不多。从此,他可以风里来雨里去,再也不用担心自己陷入淤泥里。可他心里清楚,那个十四岁的少年,至今仍潮湿着。或许一辈子也走不出那场雨了。冰冷黏湿的感觉持续了一夜,詹子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眼的时候浑身发冷,喉咙却像是被火烤过,又干又疼。额头上覆着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他抬手一摸,是个冰袋。“别动,休息会儿。”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比平时涩哑许多。詹子延昏昏沉沉地扭头,看见骆恺南坐在床边,脸上浮着清晰的红指印。“你的脸怎么回事?谁打你了?”他着急地问。骆恺南默不作声地把他的手塞回被子,掖好被角,然后才说:“你发烧了,少说话。”詹子延只好闭上嘴。但很快就注意到,房间里的摆设与昨晚不一样了。最显著的变化是,骆恺南那台占地面积巨大的台式电脑不见了。“你的电脑呢?”他生出了不好的猜测,“是我弟弄坏了吗?”虚掩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闯进来的少年急切地澄清:“我才没有弄坏他的电脑呢!他收进箱子里了,都在客厅堆着,你不信自己出来看——”“闭嘴。”骆恺南冷冰冰的眼刀甩过去,震住了詹前锦,“谁让你进来的?去外面待着。”詹前锦不情不愿地缩到了门后,以门板为掩护,朝骆恺南发动语言攻击:“你才应该出去,我哥昨晚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成这样了?你对他做了什么?是不是欺负他了?”詹子延的脸颊很烫,不止是发烧的缘故。骆恺南是欺负他了,但不是詹前锦想的那种欺负,没法解释。“咔哒”,骆恺南按响了手指骨节,像是动手的前兆。詹子延刚想拦他,忽听他说:“我要搬出去了。”詹前锦从门后探出脑袋:“真的?”骆恺南:“嗯,今天就搬。”詹子延以为他误会了昨晚的话,急忙抓住他的手:“我没有要赶你出去的意思,恺南,你可以继续住,我和我弟住一间就行。昨天是我的错,你别放心上。”至于骆校那边,他再想办法就是了。骆恺南俯身,把滑落的冰袋放回他的额头,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音量说:“是我错了,对不起……我们分居一段时间吧,正好,你多陪陪你的家人,我也冷静冷静,深刻反省昨晚的畜生行为。”詹子延努力撑起上身:“恺南,我——”酸痛的腰不堪负荷,他疼得嘶了声,又跌了下去。骆恺南及时托住了他,像对待一件易碎品似的,将他轻轻放回**:“说了别动,我去看看粥煮好了没,让你弟进来陪着。”我更想要你陪着。詹子延想说。但听见这句话的詹前锦迅速走到了床边,抱胸昂首,神气道:“嗯,我来了,你可以走了。”骆恺南没说什么,径自走出了客卧。詹前锦瞧见房门关了,马上低声告状:“哥,你这室友有病,你醒之前,我看见他扇自己耳光。”詹子延哭笑不得,却也心疼:“你应该制止他的。”那么红的掌印,一看就不止扇了一次。詹前锦心道,你是没看见他当时的表情有多吓人,眼睛赤红赤红的,像谁欺负了他老婆似的。但小孩子要自尊,不可能说自己怕了,于是找了条借口:“他动作太快,我没来得及阻止。”詹子延叹气,窝回被子里,才发觉床单换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了,干干爽爽的。他本来就没有怨气,这会儿又觉得骆恺南真好了。要是不搬走就更好了。可建议是他提的,如今骆恺南答应了,或许是件好事。毕竟家人那关,总是要过的。骆恺南不能像他一样,变成被家里抛弃的孩子。他淋过的雨,不会让骆恺南再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