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下坠。无止境的下坠。当姜也以为这场下坠永无尽头,身子忽然落入一个平面。平面有弹性,完全兜住了他,尽管如此,他的后背仍然剧痛无比,于此同时左腰好像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穿透了,疼得他半边身子立刻麻了,动都动不了。上次被靳非泽打中好像就是左腰,他的腰子真是多灾多难。他尝试着摸索四周,身下好像是一张大网,不知道谁在这里悬了张绳网。周遭一片漆黑,他探出手去摸,摸到许多面有大洞的脑袋。那些脑袋还在抖动,咯咯咯地咬着牙关。他迅速收回手,试图移动,但只要一动,腰侧和后背就痛入骨髓。刺穿他腰部的好像是一截人骨,大概是别的无脸新娘摔下来断裂的骨头。脑子越来越晕,是失血休克的前兆。他在这里呼救,靳非泽会听得见吗?他张了张嘴,试图喊靳非泽的名字,开口却蚊子嗡嗡一般,声音微弱到连自己也听不清楚。视野一片漆黑,意识迷离间,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背后有谁注视着他。那目光若有实质,针一样扎在他的后背。他身下是无底深洞,会是谁在那里凝视他,是祂么?越来越晕了,在博爱病院被第三只眼注视时的幻象再次在他眼前浮现,他的余光看见许多漆黑的怪影,层层将他围住。祂伸出了手,似乎要触碰他。无法抑制的恐惧蓦然在胸腑中升起,似有团团黑雾填压在心头。姜也感受到一种疯狂的恶意,那是祂带来的恐怖,超出他的所有认知,让他浑身都在颤抖。他下意识想要逃离,可身体又僵如铁石,无法自控。可在祂即将触及他的刹那间,地底有一个呼唤响起,那巨大的黑影似乎身不由己,闪了闪就消失了。他忍不住侧耳倾听,试图听清楚那呼唤。这一次,不是祂鹦鹉学舌般的怪异呐喊,而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那无底洞中缥缈地传来——“小也……”他蓦然睁大眼,意识顷刻间回笼。那是江燃的声音。他不顾身体的疼痛,侧耳仔细听。没错,那是江燃的声音!江燃在下面吗?他要对他说什么?呼唤如风一般缥缈,姜也听不清了,可是脑子里自然而然多了一些认知——必须保持清醒,必须保持理智,只有这样才能不被祂吞没。他深呼吸,艰难地转动大脑,不让自己昏过去。脑子乱乱糟糟的,他竭尽全力去思考,回忆妈妈,回忆靳非泽,还有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脑海的,不属于他的江燃记忆。江燃,你还活着吗,我的命运又是什么?失血太多,要撑不住了……他的意识又开始模糊……“岑哥,好像兜到一个活人!”耳畔响起声音。漆黑的视野里亮起许多手电筒,有一束光径直照在他脸上。是谁?“是他!是他!岑哥,我们碰巧抓到姜也了!”现场一片嘈杂。身下的绳网在晃动,有人摸着网过来了。一个熟悉的男声在远处响起:“咦,是江先生。我们真是有缘,在这儿兜新娘,想不到兜到了你。”他又问,“新娘抓到多少了?”“二十个。”姜也几乎锈住的大脑艰难地转了转,那声音好像是岑尹。糟了,落到神梦结社手里了。“够了,”岑尹道,“把江先生带回去,其余新娘活体标本装箱带走,即刻剪断绳网秘密撤退,别让学院那些人发现。”迷蒙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脸。他听见岑尹充满笑意的声音,“江先生,安心睡吧,我不会让你死的。”***“生命体征平稳,没有生命危险。”“失血过多,建立静脉通道,去血库配血。”呼吸面罩盖在脸上,姜也迷迷糊糊地听见自己的咻咻呼吸。身边好像围了很多人,都穿着白大褂,戴口罩。看不清面容,所有人的五官都是模糊的一片。有人在给他量体温,还有人在给他缝针。他满心疑惑,这是哪里,他们是谁?“什么时候可以进行手术?”手术?什么手术?“现在不行,病人脱水严重,要补液。手术之前,还要检查他的基因序列。”“靳非灏很不稳定,第三只眼已经在他的体内生成,看守人员换了三波了,每一波的精神都完全崩溃。岑哥下了命令,手术必须尽快进行。”……姜也的脑袋剧痛无比,好像有把电钻在脑袋里突突地钻。迷蒙之中他睁开眼,玻璃墙的对面有个背对他而坐的胖硕人影。是谁?他眯起眼睛,用力去看。那人影像一座肉山,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这背影有点熟悉,好像是姜也认识的人。是谁?姜也有点想不起来了。人影一点一点扭过头,那叠满肥肉的脖子像一圈软管,随着那人转头的动作而微微颤抖。姜也本能地感受到危险,视野如此迷蒙模糊,可他似乎还是能看得清对方肥白的侧脸。一寸,又一寸……那人完全转过头来了。是靳非灏,他在哭泣。“姜也,是你吗?真的是你……真的是你……”“靳非灏……”姜也躺在病**,试图坐起身,刚起来片刻,又脱力地摔了回去。“对不起,”靳非灏哭着说,“我不是故意害李妙妙的,是妈妈逼我,她说我不干,就会变成凶祟,被送进禁区去。”姜也拧眉,“你……”靳非灏自顾自地说:“我越来越胖了,你敢信吗,我现在有三百斤了。我肯定快死了,我总是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在我的身体里,就在我的身体里!”三百斤……姜也迷迷糊糊地想,这是多少个靳非泽?“姜也,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对你干什么?”姜也猛地想起昏迷时听见的话,哑声道:“手术……什么手术……”“你看我的额头。”靳非灏指了指自己的额心。姜也仔细看过去,那里多了个硕大的脓包,还在一颤一颤地收缩耸动着,看起来十分恶心。“你看那边,”靳非灏又指了指玻璃墙的另外一面,“施阿姨的尸体在那里。”姜也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玻璃墙外竖着许多类似于白银实验室的收容罐,有脸庞是个黑洞的无脸新娘,还有施阿姨完全发黑的枯瘦尸体。施阿姨头上的脓包不见了,连带着消失的还有她脑袋的上半部分。“我看到他们把施阿姨的眼睛植入一个男人的身体,那个男的没过多久就疯了。我听他们说,他们要把我的眼睛换给你。他们说,你是江燃,是神选中的人,只有你有资格迎接神的降临。”“什么……意思……”姜也听不懂。“我也不知道,”靳非灏流着泪说,“姜也,变成凶祟还有意识吗?我会变成我哥那样,还是施阿姨那样?你快好起来,在他们做手术之前好起来,你要杀了我,然后快点逃走。”靳非灏碎碎念叨着:“我要保持意识,我不能变成那样。救救我,姜也,求你救救我。”他的两只眼睛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分别往两边歪斜,“救救我啊,为什么是我?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对我?”姜也痛苦地闭上眼,没错,靳非灏说的没错,他要逃跑才行。可是身体太虚弱了,神梦结社那帮人肯定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他全身都没有力气。他用尽全力从**翻下去,蠕动身体靠近病房白色的出口。手背上的针没有拔,随着他翻下来的动作,输液吊杆倾倒在地,不小心碰到了边上的操作台。姜也听见什么东西嘟嘟响了两声,他的病房和靳非灏房间直接的透明玻璃忽然徐徐下降。靳非灏的声音卡壳了一瞬,两只乱转的眼睛定在了那撤入地面的玻璃上。“救救我……姜也……”他沙哑地呼唤着,同时两手两脚并用,一坨雪白肉虫似的朝姜也爬过来。这时姜也才发现,他没穿衣服,赤身**,大概是太胖了,没有适合他的衣服穿,那浑身的白肉颤抖如波浪,简直如怪物一般恐怖。姜也心悬到了嗓子眼,眼看他朝自己爬过来了,加快速度向出口蠕动。镇静药的作用仍在发挥,手脚酥麻不听使唤,他想尽办法、用尽全力让自己动起来。这一刻,身体各部位就像失灵的机械零件,他的大脑疯狂运作,可身体就是不听话。“姜也……救救我……”靳非灏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姜也也爬到了出口。姜也卯足劲儿坐起来,用脑袋去砸开关按键。“姜也……”自动门开了,姜也满怀希望地蠕动身体挤出去,却对上一双黑色皮靴。他抬起眼,岑尹弯着腰,笑吟吟的眼睛注视着他。“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岑尹身后的雇佣兵开始向靳非灏射击,水银子弹打入他厚重的身体,他痛苦地嚎叫,朝房间另一边滚动。“手术可以开始了,”岑尹说,“叫医生过来。”几个雇佣兵把姜也拖上移动病床,姜也不停挣扎,他们给他扎上束缚带。另有几个雇佣兵涌入病房,把靳非灏射成了一团蜂巢血肉。岑尹从走廊里取出消防斧,走过去一斧子劈在靳非灏的肉颤颤的脖子上。连劈好几下,岑尹浑身溅满鲜血,靳非灏硕大的头颅与肢体分离,颓然滚在地上,两眼还在那乱转。他死死盯着病**的姜也,口中竟仍在念叨:“姜也……救我……”岑尹把那头提起来,推着姜也的病床,前往走廊尽头的手术室。姜也预感到滔天的危险,浑身毛发尽耸。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早已在手术室准备好,无影灯打开,姜也被送到灯光之下。“你们要干什么……”他被绑得死死的,连脑袋也被铁钳固定住,完全动弹不得。靳非灏的硕大头颅被放上无菌铁架台,姜也看见戴着特殊视镜的主刀医生将手术刀切入头颅的脓包,鲜血迸溅,靳非灏在惨叫,鬼哭狼嚎,而那医生面不改色。视镜帮助医生调整视野,形成马赛克遮盖第三只眼。在医生的视角下,他把一团圆形的马赛克取了出来。“江先生,”岑尹抹了把脸上的血,笑容灿烂依旧,“请保持冷静,想象蓝天大海,放轻松。一会儿我们要取出你的左眼,再把神的眼睛植入你的眼眶。放心,不会有事的,你的基因序列和太岁的序列完美匹配,这次实验一定可以成功。”姜也不可置信,“你们疯了。”“哎呀,我还以为你会吓到尿失禁,”岑尹啧啧叹道,“你还挺冷静的。”姜也冷冷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岑尹笑着说:“说什么呢,费尽心思把你救回来,怎么可能要你的命?我们一直在寻找降神的办法。你觐见过神,神借着人的躯体喊出过你的名字。可想而知,在神那里,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相信你自己,你一定可以把神带到我们眼前。”“岑哥,”医生把第三只眼放进密封仪器,“一切准备就绪。”“江先生,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告诉您,”岑尹说,“第三只眼比较喜欢活人,细胞越活跃,它的适应性越高。为了保证第三只眼的存活度,我们必须让您在清醒的状态下接受手术。”“首先取出左眼。”医生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清醒?不打麻药么?还没来得及询问,姜也听见耳侧的仪器发出细密的运转声,银白色的操纵杆来到他眼前,机械手臂强行翻开他的左眼眼皮。眼睛上方悬停着一个镶嵌着铁钳的机械臂,形状很像缩小版的抓娃娃机里的机械抓手。它在姜也头顶旋转着,调整角度,然后固定在姜也眼睛正上方。姜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皮被扒得生疼,手术还没有开始,眼底似乎就已经疼痛无比,血丝像虫子一样爬满眼珠。被植入第三只眼,他会怎么样?他会变成靳非灏和施阿姨那样的怪物吗?姜也心中充满恐慌。来不及了,这次没人可以救他。靳非泽……妈妈……妙妙……心里闪现无数人名,像转轮那样飞速滚动着。他在脑中大喊:江燃,江燃,你在哪里!冷静像玻璃那样崩然破碎,无助的恐惧将他淹没,他像溺水的孩子,几乎窒息。机械铁钳离他的眼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的眼珠与那冰凉的钳子相遇,一瞬间凉意触及全身,剧痛滚滚袭来,他浑身**,忍不住大声惨叫。痛,无止境的痛。全身好像只剩下这一种感觉。眼前被血色和黑暗浸染,世界一片血红,似乎一切都开始显现出它血淋淋的真实面目。眼眶空了,左边的视野窄了一些,就好像世界坍塌了一角。他看见自己的眼球被钳子抓住,悬在半空,仿佛在与他自己对视。“现在开始植入第三只眼。”医生道。剧痛袭来,终于,他的世界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