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视仪掉了,姜也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厚重的黄金棺隔绝了外面的声音,里面静寂一片,姜也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刚拽他脚腕的冰冷物体不见了,不是缩到了哪里。他摸了摸腰后,枪也摔没了。试探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寻夜视仪和手枪。身下很柔软,棺底似乎铺了许多被褥,一层叠一层,要不是身处棺材内部,姜也觉得自己仿佛趴在柔软的云端。黑山城禁区的时间流动果然很离奇,要是在外面,这些被褥经过上千年,早就烂了吧。他竭力保持冷静,一点点在周围摸着,终于摸到了夜视仪,迅速戴上,眼前的景象蓦然清晰了许多。绿色视野里,在棺材的深处,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形的东西。所有的头发都来自这个东西,棺内长发一层叠一层,丝绸似的重重叠叠铺在地上。这是白霄君?还是江燃?他一动不动,姜也紧盯着他,先捡起自己的手枪,然后脊背贴着棺壁,举手抬了抬棺板。太重了,凭他一个人根本抬不起来。视野尽头,那个人忽然动了动,姜也一惊,立即抬起枪,瞄准那人的后脑勺。尽管隔得远,姜也依旧能看见,他面颊的位置有许多腕足一样的东西在颤抖蠕动,十分恐怖。只见那些恐怖的腕足缓缓收缩,全部收进了面具底下,尔后他一面揭下面具,一面缓缓扭头,慢吞吞地转了过来。姜也戴着AI夜视仪,并不怕直视他的面容,AI会帮他屏蔽他的脸,就像屏蔽黑菩萨的脸一样。所以姜也坐在原地,举着枪,一动不动。他转过脸来了,意料之外,AI并没有屏蔽他的面容。姜也的眸子一缩,整个人愣在原地。没有马赛克,也没有丑陋的腕足,那是一张熟悉的俊美脸颊。长眉浓淡得宜,色如远山,眉眼带笑,如月弯弯。即使是在夜视仪的绿热成像模式下,他依旧漂亮得惊心动魄。那是靳非泽的脸。他穿着古人穿的那种深衣,宽袍大袖,像画里面的神仙上人,不小心落入了凡尘。姜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定是幻觉,祂给他的幻觉。祂总是扮成靳非泽欺骗他,不是么?他爬过来了,旁的怪物爬行让人觉得恐怖,他跪爬的动作却像白狐一样优雅。姜也瞄准他的额心,冷声道:“别过来!”他笑了,并不理睬,爬到姜也跟前,姜也的枪口顶住了他的额头。他伸出一截红舌,舔了舔姜也的手枪,顺着枪管,舔到姜也的手指。他的唾液是冰凉的,昭示了他非人的身份,姜也的手差点抖了一下。“你到底是什么?”姜也看不明白。他差点想要摘下夜视仪,用金瞳看看真相。可或许这就是祂的阴谋,或许祂就是要**他摘下夜视仪,用肉眼直视祂的脸,让他万劫不复。姜也想开枪,对着靳非泽的脸又下不去手。他感到恼恨,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会下不去手?它明明是塔里的怪物。可脑中不停盘桓着霍昂说的那个词——长发公主。自从他进了棺,他同步到的痛苦情绪就少了不少。他突然意识到,那些痛苦、绝望、悲伤并非来自江燃,而是眼前这个长头发的怪物。怪物蓦然抬起潋滟的眼眸,刹那间逼近到姜也跟前。这东西速度出奇的快,姜也甚至来不及反抗,他已经捧起了他的脸,吻了下来。姜也大睁着眼,眸子几乎缩成一根针。一瞬之间,胸腑中好像注入一股喜悦的狂潮,将所有痛苦和悲伤都冲散。怪物的情绪和他同步,他也被无限的狂喜淹没,浑身上下好像有无数金铃铛炸开了花,**的快感也不过如此。姜也想把他推开,他纹丝不动,把姜也的手按在棺壁上,姜也用力过猛,左手上的裂口渗出血液,沾湿了绷带。血腥味蔓延到鼻尖,姜也感觉到怪物更加兴奋了,一根恐怖的腕足从白袍底下翻出来,直直插入姜也的左手手心。姜也剧痛无比,忍不住闷哼出声。血液涌出,被腕足吮吸殆尽,姜也两眼发黑,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怪物吸干。怪物在他唇畔流连,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是从怪物的喉间发出,而是来自四面八方——神说:“血……很甜……味道……熟悉……”神在询问:“姜也……很甜……想吃……”他感受到怪物对他的好奇,手腕被攥得死死的,几乎要被捏碎。血越流越多,怪物把他按倒,附耳倾听他的胸膛,好像在听取他的心跳。长发捆住了姜也的手腕,他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怪物摆弄玩具似的摆弄他,最后把手放在了他的胸膛之上。心脏好像被掐住了,狠狠一缩,姜也眼前一黑。忽然间,吱呀一声响,眼前光芒乍现,棺板不知被谁大力挪开。尔后一把震动的手持电锯插入了怪物的后脑,锯条从他的脸庞贯出。刹那间鲜血狂涌,淋了姜也一头。姜也下意识失声喊:“靳非泽!”怪物倒在旁边,露出后面站在棺材里的高挑人影,恰是靳非泽。他眼眸低垂,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没有笑意。他问:“你在喊祂还是喊我呢?”白衣的怪物满身鲜血,脸庞从中间裂开,可他依然在笑,还用冰凉的手去勾姜也的手指。靳非泽低低骂了声“蠢货”,取出霰弹枪,一枪崩了祂的头。“笨蛋小也,你被我的脸迷昏了头吗?”靳非泽哼了一声,“祂把你当成食物,你刚才差点死掉。”棺材旁边的锁链上,蹲着霍昂张嶷和李妙妙,也一脸惊奇地望着那个白衣怪物。夏询连拍了好几张照片,可是照相机里拍出来的脸是一团模糊。姜也心里一团乱麻,施阿姨说他能够和祂思维同步,最终他看到了江燃的记忆,感知到了白霄君的情绪,这意味着什么?江燃成为了祂的一部分,那白霄君呢?难道也是祂?沈铎说靳非泽和妙妙也具备同化神的体质;古墓魂瓶旁边靳非泽揭下了白霄君的面具,然后开始跟姜也玩失踪;白霄君喜欢白色,靳非泽也喜欢;长发公主、山楂味的仙丹——这许许多多的线索串联出一个姜也不敢相信的答案。在江燃的记忆中他看到了千万世界的千万个结局,他看到他在悬棺中下坠,可他并未看到最后的同化结果。原来那并不是结局,结局早已发生。他不可置信地望住靳非泽的眼眸,“白霄君到底是谁?”靳非泽微微一笑,却不答,只单膝跪在姜也身前,为他包扎左手:“我告诉过你不要来,你太不听话了。”尽管他不答,姜也也有了答案。姜也轻声问:“白霄君就是你,对么?”边上的霍昂听愣了,“哈!?”靳非泽的微笑淡了一些,他的沉默已经告诉姜也答案。如果塔里的白霄君是靳非泽,那么就说明,在接下来的旅途中,靳非泽将会成为最后那个同化神明的人。他将成为另一个祂,他的时间将失去意义,他将存在于所有时间,所以才能在西夏的黑山城降临,躯壳躺在这无名高塔,痛苦一千年。原来如此,牵制住祂的不仅有孤身进入黑山城的江燃,还有早在千年前降临占据黑山城的白霄君。祂试图在梦境里杀死姜也,而白霄君又在梦境中拯救姜也。之前他在地宫出口意外下坠,尸煞抓住他,是在救他。尸煞是白霄君的眷属,白霄君要他进塔,尸煞就得救他。成神将泯灭自我,就像当初姜也忘记自己是姜也那样。白霄君不再记得自己是靳非泽,可靠近姜也,好奇姜也,成为了祂的本能。熟悉的感觉让祂关注姜也,甚至想要食用姜也。这算是一种特殊对待吗,毕竟西夏壁画里,白霄君并不像太岁一样食用生人。是了,十岁妈妈和李亦安结婚那年,是姜也最后一次看见江燃。白霄君守在他身边,大概是不希望他被太岁抹去。尔后江燃进入黑山城,太岁能力受限,不再能抹去姜也,白霄君才消失。可白霄君为什么不在那时候吃了他呢?姜也想不明白。无所谓了,苦涩的悲哀已经充斥心胸,姜也想清楚了绝大部分关窍。如果从他们线性时间的角度解释,白霄君是未来的神明,黑色的神明是以前和现在的神明。但在神那里,时间是非线性的,所以祂们才会在此刻同时存在。一切尚未发生,一切又已经结束。姜也正要开口问,靳非泽忽然塞了颗丸子到他嘴里。山楂味的,又不全是山楂味,味道有点古怪。“你给我吃了什么?”姜也问。“仙丹。”靳非泽低头尝了尝姜也的唇,说,“甜甜的。”“什么东西?”靳非泽笑得戏谑,“吃了它,你会怀我的宝宝,永远记得我。”到现在这种时候,他还是这样胡说八道,姜也心里又生气又悲伤。地上的白霄君脑袋上半部分被靳非泽崩得稀碎,像打碎的鸡蛋一样那么惨淡。这分明是未来的他自己,他下手还这么狠。姜也别开眼,心头被攫住似的,痛到颤抖。他低声问:“靳非泽,你想过同化神的后果吗?”靳非泽摸了摸姜也的头,“你好像忘了,我在塔里长大的。这种痛苦我能忍受,你不能。”“这不是唯一的后果,”姜也咬牙道,“当你成神,你会泯灭自我,你会失去这个世界的所有存在。到时候,你会忘记你自己,我们所有人也会忘记你。”靳非泽打断他,目光无比幽深,“所以小也,你一直瞒着我。”“这不是重点。”姜也直视他的眼眸,“你还不明白吗?你将面临永恒的孤独。”这近乎于恐怖的孤独,正是白霄君痛苦的根由。他也盯着姜也,并不说话。二人对视良久,靳非泽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转身拔出白霄君脑袋上的电锯,“该走了,时间不多了。黑山城每隔三天会产生一次轮回,所有在里面的活物生命形式都会被转换。你们听到那些鼓乐人声了吗?那就是被转换之后的人。”夏询非常激动,“我的推测是对的!被转换之后呢,会怎么样?”靳非泽耸耸肩,笑眯眯地说:“那就要被转换之后才知道了,不如你去试试?”夏询怂了,“那算了。”塔外忽然响起无比嘈杂的声响,大家举目望出窗外,忽见远方亮起诡异的黑光。无数半透明的腐烂人影在黑光中显现,那些人全都穿着古代的衣着,有的衣皮毛,有的穿烂掉的绣衫,个个秃发结辫,分明是西夏人的装束。他们混在黑光中汹涌如潮,瘟疫一般朝塔这边蔓延过来。夏询瞪大眼,结结巴巴说:“难道……转化之后就变成那样?”靳非泽似乎很头疼,啧了一声,道:“出口在塔顶,你们最好现在下去拿你们的物资。”塔外的东西很有目的性,直奔高塔而来。霍昂骂了句卧槽,连忙滑下去取物资。在这种危机重重又鸟不拉屎的地方,要是没有武器和食物,就算逃了也是个死。姜也没时间继续悲伤,准备和大伙儿一块儿下去帮忙。靳非泽把他摁住,道:“不乖的臭小也,乖乖待在这里。”说完,他抓着头发滑了下去。他速度极快,背起背包迅速往上爬。人声逼近塔中,姜也扶棺往下看,黑光充盈塔外,如胶质一般流淌进来。好些腐烂的西夏人从里面跳出来,抓住头发,试图够靳非泽他们的脚踝。姜也捡起靳非泽的枪,白霄君的脑袋支离破碎,眼睛却还望着他。姜也不忍看他,用衣服蒙住他的脸。姜也站在黄金棺上射击,一发一个。他对众人道:“不要管下面,专心爬。”底下的人太多了,全部拽着头发要往上爬。白霄君的发质固然不错,也经不起这么多人葫芦似的挂在上面。眼看上方一截儿要断,夏询心一横,往下丢了个手榴弹。“卧槽你傻逼啊!头发会着火啊!”霍昂大骂。已经来不及了,手榴弹落地爆炸,塔中猛然一震,火焰沿着头发由下向上,腾地着了起来。爬在最后末尾的雇佣兵阿财被烫得松了手,尖叫着落进了黑光,整个人立刻转变,从头到脚开始变得透明。所幸霍昂爬得差不多了,趁着头发没断,赶紧上了黄金棺。靳非泽离黄金棺却还有一段距离,上是上不去了,他眼疾手快,松了头发,脚一蹬墙面,奋力往上一跃,刚好抓住一根下垂的铁锁。他正要上去把自己翻上去,脚上一沉,低头看,竟是夏询抓住了他的脚腕。“救我!”夏询哭着说,“对不起,救救我!”底下已有许多人影抓住了他的脚,把他往下拖,沥青般的黑色光芒没过了他的半身,他的下半身慢慢变得透明。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没救了。靳非泽冷冷一笑,一脚踹在夏询脸上,夏询的脖子直接被他踹折了。夏询松了手,落进汹涌的人潮。大伙儿把靳非泽拉了过来,众人爬上塔顶,顶开瓦片,姜也正要上去,忽然感受到一股无比悲伤的心潮。白霄君还没死?低下头,却见黑光胶质漫上了黄金棺,黑菩萨从里面爬了出来。在这黑光中,黑色的神明似乎具有无与伦比的优势。棺木中蓦然涌出无数绵密的长发,蚕茧一般裹住了黑菩萨,把祂拖进了黄金棺。棺板闭合,内中狂震不休,汩汩鲜血从棺木中流出来。片刻之后,声息全无,棺木恢复平静,姜也也感受不到白霄君了。靳非泽觉得不耐烦,把他强行拽了上来,拉着他急行军了半个小时,拼命往山体深处走,一个山洞接一个山洞地过去,洞壁上的岩画越来越原始,越来越简单。不用夏询这样的专业人士,他们也能看出,洞穴内活动过的人的时代越来越古老。直到听不见人声了,他们才敢停下。靳非泽给姜也处理伤口,发现他左手还有个贯穿刀伤。“笨蛋小也,为什么你总是自讨苦吃?”姜也望着他,说:“因为爱你。”姜也鲜少这样直白热烈,靳非泽笑得眉眼弯弯。他用手擦了擦姜也沾满血污的脸颊,这家伙的脸脏到看不清楚五官,独一双清冷的眼眸,熠熠生光,似要望进他深邃的眼底。他用手扶住姜也的后脑勺,额头抵着姜也的额头,低低地笑,“你这样,我会想把你留下来,永远陪我。”姜也嗓音嘶哑,“同化神的是我,如果不是我,江燃创造我有什么意义?”“有哦,”靳非泽说,“最后一程路,只有你能送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