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走在葡泸山的小道上, 树木在这个季节中的树叶应该呈现出健康的绿色,但这片混合林中有几棵偏偏是不正常的红褐色,有些枝干明显收缩起皱, 是严重失水的症状。他蹲下来用枯树枝刮一刮地上的泥土, 表层之下的泥土湿润柔软,并没有干裂, 用手抓起会粘稠地粘在指缝中。这表明树木能汲取的水分是充足的。外公凑近打量,在主干部分的细裂纹中看到了黄褐色病菌子实体。“真菌感染。”走在他身边的同事皱眉, “是烂皮病。”“这里树木密度不大,传染性应该不会很强。”外公说着拿起手中的笔记本, “不过还是记下,等下回叫人来处理了。”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是自己妻子的来电。同事捡起地上的松塔, 余光瞥到不远处的野梨树,“这树好像是葡泸本地品种,难得见到长得这么好。”“森老师, 我去那儿看看能不能捡到落下的果子。”外公点点头,走到一旁接起了电话, “喂?”没等他说完, 外婆先开口了,“芒芒这几天会回家, 你得回来一趟。”“发生什么事情了?”外公问。外婆叹一声, 语气中写满了忧愁,“电话里说不清楚, 咱们见面说。”电话挂断了, 没一会儿又一个打了进来。是好友,胡老师。“森老师。”电话那头人的语气同样苦恼, “你家小芒遇事了。”“他受伤了?”外公更加心慌。“如果受伤,就不是由我来打电话了。”胡谷添摇头,“你还记得之前暑假的事吗?”*外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结束这场对话的,他草草地和同事交代完工作就往家里赶。外婆坐在窗边,桌上的茶凉了也没喝几口。这一天外婆反反复复看着网上的视频,她从没想过会在新闻上见到自己的宝贝外孙,视频中的他显得有些陌生。底下的评论成百上千条,数量还在不断增加。她看到自己丈夫进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手机递了过去。外公摇头,没有接,“胡老师都告诉我了。”“女儿打电话过来说,芒芒的状态很差。”外婆眉头紧锁,手指不停揉搓着书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差,我真怕他的病复发。”“这事对他冲击太大了,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外公安慰道,“我们要相信芒芒。”“我提醒过他,要是那时态度再强硬些就好了。”说着他有些郁悒,“人的心思复杂善变,野生动物单纯但下手不知轻重,离得太近,总归是不太好。”“话是那么说,见到什么鸟雀受伤,你还不是照旧拎回家给它们上药。”外婆腹诽道,“芒芒把你和白劲秋那样学了个十足。”“所以我很高兴它们从来没飞回来。”外公说。“净说些漂亮话。”外婆起身,“芒芒这两天回来,我去把他房间收拾一下。”“你也累了,洗个澡换套干净的衣服吧。”外公露出一个信任的笑,“芒芒很聪明很坚强,他从来不是那种能被轻易打倒的人。”外婆应了声,径直上楼了。*刚过了黎明时分,外婆就早早起床了,这时天空未亮,只有微弱的光线照下来,显得阴沉沉的。她打开窗,一阵带着夜晚潮湿水汽的风吹了进来,吹乱了头发。煎熬等了一天,她终于在公路的尽头等到了自己的宝贝回家。森芒的状态不算非常好,外婆心疼道,“黑眼圈重了。”森芒摇摇头,“我睡饱了。”胡谷添也跟着从车上下来,开了一天的车很累了,他伸手揉了揉小朋友的头发,然后抬头看向外公,“桃乐丝在后车厢上。”“森老师,上回我们用的GPS颈圈还能检测到狼群的位置吗?”外公摇头,“早就没电了。”“那你们家那只小狗的呢?”胡谷添继续追问,“那个牌子的电量能撑很久。”外公再次摇头,“一样的,这么久了。”“这段时间你们监测没有遇到过它们吗?”胡老师疑惑更深了,“不应该啊。”“没有,一次也没有。”外公叹了口气,“太不正常了,我几乎要怀疑它们离开了葡泸。”“不会吧。”胡老师脸色难看了几分,他看向后车厢,“问题变得更棘手了。”森芒的心沉了下去,恐惧阻止他往下深想。*带桃乐丝出发的时候,风云大作,卷起林地上被阳光烤干的落叶,桃乐丝的颈上被带上颈圈,嘴边被系上一个止咬环。森芒仰头看天,层云压境。“感觉要下雨。”胡谷添说。“这几天都这样,看着要下雨,但就是没下。”外公把一切准备好了,“山里的天气单靠天气预报,不准。”他看到鸟群乘着风徘徊在云侧,心中稳了大半,“鸟飞得高说明水汽不重,不怕,咱们就今天出发。”话毕,大家出发了。一路上队伍显得格外安静,他们踩着礁石穿过汹涌的葡子江,经过稠密的灌木丛林带和树木纵横的森林,来到了这片往日熟悉的峡谷。谷底乱石嶙峋,河流被山岩扯碎,在峡谷中发出低沉的尖叫,时间在这里留不下痕迹,见证着春去秋来花开花败的只有石块上被水拍击和打磨过的蚀痕。“森老师,你哪儿有发现什么吗?”胡谷添问道。外公摇头,“这片区域太大,它们想要躲起来,我们根本找不着。”“这可怎么办。”胡谷添叹气,“一只狼能独活吗。”“唉。”他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偷猎者既然能把一只狼弄走,说不定狼群已经全军覆没,又或者它们在悲痛之中决定换新的居所,寻找更安全的栖息地。桃乐丝一路上也显得格外安静,她竖起耳朵,鼻子低下去不断嗅闻着土地上的气味,经常抬起头朝四周望一圈。她没有在意身旁的人,面朝群山长嗥。没有任何回应。桃乐丝不甘心自己的嗥叫以沉寂告终,仍在期待着其他同伴的回答,接下来一声连着一声,回**在空旷的天地中。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没有狼群回应的狼是孤独的,桃乐丝的尾巴垂得更下了,她低头坚持地嗅闻着土地上枯叶和青苔的气味。忽然她的身体如电袭般剧震,耳朵顿地竖起来。森芒心中一颤,顺着桃乐丝的目光定眼看去,一双棕色的眼睛用从所未有的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激动惊喜转瞬即逝,剩下的是浓重昏暗的黑色。“麦克白。”森芒低声喊出了自己狗狗的名字。麦克白没有像往日一样扑过来,给予小主人温暖的拥抱,身上的毛也不再像家中那样整齐柔顺,更多了几分野性的杂乱。它激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平息,退后一步。麦克白不止看着自己的小主人,同样在看着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风像刀,尖锐地剜在它的心上,将它一分为二切断,从此心境再难安宁。它仰起头长嗥,其余狼的回应声四面八方而来,一连串声音把遥远的点彼此连接起来。犬鬃竖立,眼光敏锐多疑,麦克白的身上几乎完全褪去了狗的模样,彻彻底底地成为了一只狼,无论是从姿态、习惯还是气质。森芒轻轻地解开了桃乐丝的止咬环和牵绳。桃乐丝回看了森芒一眼,小跑到了麦克白面前。麦克白舔了舔对方的吻部,泪水在它眼中积聚,把鼻子埋入她灰黄的狼毛之中,嗅闻着气味之下伴侣的经历。“麦克白?”森芒蹲下来张开双臂,再次呼唤自己的狗狗。他的狗狗没有回应,身体没有动半分,它的视线在森芒和他身后的人类中移动,最后眼睛发直发狠地盯着森芒看了好几眼。眼泪从它的眼眶中流出。森芒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撕裂开两半,一半在心甘情愿地向人类的文明鞠躬,另一半则痛斥着人类的罪恶和残忍,心中原本坚定的信念在此刻支离破碎,生命的内核被污泥淹没。麦克白最后看了曾经的小主人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它跑过谷底的乱石丛,地形地势没有减慢它的速度,侧腹随着飞奔的动作起落,皮毛随着风缕缕向后,它跑着,跑得很远,跑上了最近的小山坡上,直至最后一抹影子消失。“怪不得找不着它们。”胡谷添看着狼群消失的背影说,“一只从小熟悉人类的狗,自然对人类的秉性一清二楚。”“它太了解人类了。”他摇头感叹道,“也好,也好。”“我们走吧。”亚历山大推了推小主人的后腿,试图让对方回神。森芒没有说话,他僵硬地跟在队伍后面,路上的树木变得愈加幽深,里面每一处光影都长着一张脸,每一寸黑暗里都藏着一双眼睛。什么也没有出现。森芒失魂落魄地回到钢铁和水泥铸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