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月贤和季月桥离开的十天后, 朝廷派来的钦差终于到达了受灾最为严重的化龙镇。在县令和一众人等的陪同下,钦差视察田间的情况,看着枯死的麦田, 以及龟裂的地面,心情都已经跌到了谷底。就当钦差放下车帘, 准备回县衙上折子如实禀报林州城的情况时,忽见远处青山巍巍, 与先前看到的大为不同。那钦差站在车辕处观望许久,指着化龙山所在的方向, 问身侧的县令道:“那座山是那个村庄?看着倒是情况还可以。”闻言, 县令立时躬身回道:“回大人的话,那处是陆家村。陆家村田里有几口水井能供百姓挑水浇天, 所以比之其他的地方情况要好上不少。”“听上去他们村的村长倒是个有远见的人,是个可用之人。林大人,下午将陆家村的村长叫过来, 本官有些话想问一问他。”听到钦差大人的吩咐,林县令立时应了下来。待看着钦差转身进了车厢后, 林县令立时招了身边的涂捕头,让他将陆长根速速请到县衙。钦差大人亲自点名要见的人,涂捕头自是不敢怠慢。待钦差的车驾往化龙镇的方向驶去后,涂捕头立时带人往陆家村。不过当涂捕头找到陆长根家的时候,陆长根正在化龙山上, 和陆政安查看着今年果园的情况。鉴于去年果干行情大好,今年的两人打算等自家果园的果子全部下树之后, 就从周边收购一些鲜桃来。到时候马云涛便是吃不下那么多货, 他们也可以自己去别处来卖。“今年天气不好,你这光打井就花了不少钱, 估摸着你手里应当也没多少积蓄了吧?你要是有用钱的地方就跟我说,多了没有,十几二十两还是能拿得出来的。”陆政安听到陆长根的话,笑着应了一声。“知道,我同您老客气什么。”四口井虽然花了八九十两银子,不过村里人出了一半,陆政安实际也没花多少。加上平日里他同宋淮书有宋家两位长辈补贴着,手上还有不少积蓄。“不过,今年要是扩大规模的话,咱们的锅灶就有些不够用了。咱们镇上大锅不好买,现下用的还是蒋婆婆从屠户那里兑来的。咱们要买,怕是得去别处问问了。”“这些都不是大问题,眼下距离果子下树还有一段时间,便是定做时间也够了。你家妞妞现在离不的人,淮书一个人照顾着委实辛苦。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来想办法就是了。”说着,两人从果园里出来。陆长根又抱着陆星沂哄了一会儿,正打算下山回家,却见陆青山领着涂捕头往山上走了来。待几人走到陆政安家门口后,涂捕头一把抓下头上的帽子,咧着嘴不停的给自己扇着风。“哎呀,我说老陆,你可让我好找。本来从小葛庄跑到你们陆家村,我两条腿都要废了,没想到又爬了半座山,我命都快交代在这儿了。”“今儿果园有点事儿就过来看看,涂捕头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涂捕头一边扇着风,一边喘着粗气道:“钦差大人巡查到此,看到你们陆家村麦田涨势不错,对你大为赞扬,点名要亲自见你。老陆要是没事儿,就赶紧跟我去趟县衙。”一听涂捕头的话,众人心里是又惊又喜。陆政安见那涂捕头跑的衣领都湿透了,忙开口说道:“涂捕头这一路也辛苦了,先去我家小坐片刻。待我把骡车套上,您和长根叔等下赶车既能歇歇脚,也能快上一些。”听到陆政安的话,涂捕头这才将目光转到他身上。仔细看了陆政安片刻后,涂捕头立时爽朗一笑。“我说你看起来怎么这么眼熟,原来是你啊。行行行,哎呀,这一路跑的,我腿儿都快细了。”陆政安将众人领到自家院子,宋淮书看着身穿官服的涂捕头立时被吓了一跳。抱着陆星沂正要问陆政安发生了什么事,陆政安见他表情有异,立时握住了他的手,轻声安抚道:“别怕,涂捕头是来找长根叔的,走的累了,就来咱家喝杯茶。”闻言,宋淮书立时松了口气,抱着女儿去转向灶屋,却被陆政安给拦下了。“你还得照顾闺女,我去就行了。”涂捕头听到陆政安的话,大手一挥道:“哎呀,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多讲究。而且钦差大人马上就到县衙了,我们还得赶紧回去呢。”“家里晾的有温水,不会耽误涂捕头的事儿。”涂捕头对陆政安印象一直极好,毕竟他见过这么多的青年里,像陆政安这般稳重心细的真是少有。先前也曾有心招他过去当差,不过听陆长根说他志不在此,也就断绝了这么念头。只是看着这般优秀的年轻人,心里多少感觉有些惋惜。……陆长根被上京来的钦差大人召见的消息,在涂捕头带着陆长根离开之后,迅速的传遍了整个陆家村。一时间,整个村里喜气洋洋就如同过年一般。为了能第一时间看到陆长根从镇上回来,陆家村都不约而同的等在村口。陆铁牛更是还从家里翻出了过年的剩下的挂鞭,只等陆长根从镇上回来立马点燃。就在大家兴高采烈的等待陆长根回来的时候,一旁的葛婆子面带惋惜道:“打井的点子是陆家小子两口子想出来的,这钦差大老爷怎么只叫了长根儿这老小子?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呢。”葛婆子此言一出,现场热络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陆政安和宋淮书听到这话后,下意识的看向陆杨氏。见她真在人群中表情有些尴尬,陆政安忙打圆场道:“葛婆婆这话说得可不对了,打井的点子可不光是我和淮书想的,长根叔,青山叔,还有长山叔,还有村里的大家伙儿都没少出力。再说了,我们爷儿俩一个祖宗,谁去有什么关系?”听到陆政安的话,众人立时一片赞同,陆铁栓也在一旁附和道:“可不是,葛婆子你要是不会说话可就别说了。你瞧你这话说出来,不知道的还当是长根叔抢了政安的功劳一样。”陆政安和宋淮书在陆铁栓说话时,便凑到了陆杨氏的身边。陆政安更是难得亲昵的揽住陆,杨氏的手臂,低声说道:“婶子,葛婆子说话疯疯癫癫的,你莫要放在心上。”闻言,陆杨氏伸手拍了拍陆政安的手背,欣慰的笑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什么样人,我心里清楚的很。你放心,婶子不是那等小心眼儿的人。”说话间,只见远处一辆骡车晃晃悠悠的朝这边走来。有那眼神儿清亮的在看清楚来人是陆长根后,对着众人喊了一声,紧接着迎着陆长根的方向跑去。陆长根看到这么多人朝他涌过来,唯恐惊了拉车的骡子。吁了一声喊停了骡车。欠身从车辕上下来,对着冲到前面的陆家几兄弟,叫道:“你们几个慌着跑什么呢?出啥事儿了?”“嘿嘿,长根叔,钦差大老爷长啥样儿,威不威武?”一听众人过来是为了这事儿,陆长根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对着说话的陆铁柱扬了扬手里的鞭子,吓唬了他一下,这才说道:“当官儿的咋能不威武?你们都聚在村口干啥,不会是就等我回来的吧?”陆长根话音刚落,只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了起来。毫无防备的陆长根被吓了一跳,再回头只见陆铁牛用竹竿挑着挂鞭一路朝这边走来。而他身后还跟着陆政安,宋淮书等人。陆长根牵着骡车,等到挂鞭放完,对众人喊道:“这是干啥,真是不怕我丢人啊。”“瞧长根叔说的,咱们全林州能有几个人被钦差大老爷点名要见的,这是咱陆家村的荣耀,有啥丢人的。大家伙儿说是不是?”陆铁栓喊完,人群里立时响起一阵附和之声。宋淮书怀里的陆星沂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听到众人的喊声,也忍不住叫了一嗓子。稚嫩的嗓音听在众人耳中,立时引起一阵笑声。陆杨氏更是忍不住将陆星沂抱到了自己怀里,亲了亲她胖嘟嘟的小脸儿,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长根这去县衙,怎么还买了这么多东西回来?咋地,见了钦差大老爷一次,家里日子都不过了?”村头的刘大爷背着手围着骡车转了一圈儿,看着大半车的东西调侃道。“哪儿啊,车上那些笔墨纸砚,还有水果点心是钦差大人赏的。另外几个包裹是回来的路上碰上淮书他爹娘,给捎星沂丫头的。”说完,陆长根对着众人说道:“这些笔墨纸砚不少,咱们村儿里读书识字的孩子都来领一份儿。点心水果啥的,大家也分上一些,也都尝个鲜。”回家的路上,村里人好奇的问着陆长根一些关于钦差大人的问题,陆长根也都好脾气的一一回了。等到骡车来到自家家门口,众人帮着把东西卸下来之后,陆长根对众人摆了摆手。“还有一件事,这次旱情咱们村儿应对得当。除了这些东西之外,钦差大人还另外赏了二十两银子给咱村儿。大家看着银子,怎么处理?”众人没想到钦差大老爷竟然还赏了银子下来,一个个的更加兴奋了。倒是人群里的李二旺看着站在一旁的陆政安和宋淮书一家三口,提议道:“这次打井的钱,小安哥他们家一下拿了好几十两银子出来。这井是大家一起用的,这银子是不是该给小安哥?”听到李二旺的话,兴奋的众人沉默了一下,想到陆政安往日种种的照顾,便都痛快的同意了。“应该的,政安两口子也不容易,这二十两银子应该给他们。”刘长山笑眯眯的说道。一旁的葛婆子也应道:“咱们寻常已经沾了不少光,这银子他们该拿。”葛婆子以前对陆政安最是看不上眼,如今她都能说出这种话来,在场的人又怎么能落后。而且陆政安家那么大的果园,日后少不得还得靠着陆政安家赚些银子补贴家用,细水长流的道理他们还是懂得。陆长根见众人都这么说,心里为陆政安赶到一阵欣慰,觉得他这么久的所做作为都值得了。“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这二十两银子你就收下吧。”闻言,陆政安侧头看了下宋淮书。见对方对他重重的点了下头,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陆政安悄悄地握了下他的手。这才对陆长根及在场的众人,说道:“诸位叔伯大爷的好意,我心里都清楚。至于这银子,我就不要了。今年因为大旱,大家家里日子都不好过。尤其像是葛婆婆,刘大爷家,没个壮劳力的也都咬牙凑了打井的银子出来。我想着这二十两银子,就分给他们这样的年纪人吧。”……当陆政安牵着骡车从陆长根家里出来时,月亮已经升至半空了。陆政安转头看向坐在车辕上搂着闺女的宋淮书,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宋淮书借着头顶明亮的月光将陆政安脸上的笑容看的一清二楚,忍不住问道:“莫名其妙的你笑什么?”“没什么,就是在想你怎么能这么好。不管我做什么决定,都能这般支持我。”陆政安的话,让宋淮书不由得一愣,而后也跟着笑了出来。“你是我男人,我不支持你,难不成去支持别人?”宋淮书说这话的时候,只觉得脸上烫的都能煮鸡蛋了。不过,好在现在天黑,陆政安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有了夜色的遮掩,宋淮书的胆子不觉大了许多。陆政安是真的没想到宋淮书会说出这般露骨的话来,心中既觉得新奇,又觉得激动。若不是要牵着骡车,陆政安觉得自己真的会忍不住冲上去抱住宋淮书。两人沉默着回到了家,趁着宋淮书哄睡陆星沂的空档,陆政安烧好了洗漱用的水,等到陆政安把水端到里屋,宋淮书也正好从**起身。“怎么端进来了?我说出去洗呢。”“今天外面风有些凉,你就别出去了。”陆政安走到床前,看着自家闺女熟睡的模样,伸手将她的头发理顺。看着宋淮书洗漱好后,这才把水盆端出门外。等到他转身回到房间后,宋淮书已经躺回到了**,女儿也已经被他挪到了床的最里侧。在昏黄的灯光下,两人不由自主的对视了一眼。陆政安俯身将桌上的蜡烛吹熄,缓缓走到了床前。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月光,陆政安伸手抚上宋淮书的脸。察觉到指尖处传来的濡湿,陆政安便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去,不等宋淮书躲避,就被陆政安抱了个满怀。这一夜,陆政安心里那头‘饿狼’吃的心满意足,等到两人‘偃旗息鼓时’已经将近子夜时分了。自从旱情开始之后,两人便再未有时间这般亲近。抚着宋淮书的满是薄汗的脊背,陆政安回想起回来时宋淮书说得那句话,低头在他的唇角啄了一口。“你能不能把之前那句话再说一遍?”宋淮书被陆政安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愣,而后便立即反应了过来,只觉得热意上涌。“我,我累了。有什么事,还是明天再说吧。”说罢,宋淮书调转身体,再不敢面对着陆政安。看着如鸵鸟一般的宋淮书,陆政安也不逼迫他。轻笑着凑到他近前,啄了一口他的脖子,便也满足的闭上眼睛睡了过去。第二日等陆政安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色都已经大亮了。陆星沂正躺床里撅着屁股趴在枕头上,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陆政安看着她的动作都觉得累,翻身帮她调整了个姿势,还没等他撒手,熟睡的小家伙儿突然咯咯笑了一声,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伸手摸了摸宋淮书之前躺过的地方,感觉还有些温热,晓得他刚起床不久,陆政安也坐起了身。还没等他趿拉上鞋子,宋淮书就擦着手推门走了进来。“怎么就醒了?我饭刚收拾到锅里,你再躺会儿再起吧。我把衣裳洗一洗,等闺女醒了你再起来。”许是听到了说话声,原本熟睡的陆星沂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看到身侧盯着她看的陆政安,陆星沂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出来。没等陆政安伸手,小丫头利落的翻了个身,撅着屁股用头拱着床铺,在陆政安诧异的目光中挪到了他面前。“哒哒”陆星沂软软的叫了一声,而后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起陆政安一撮头发就往嘴里放去,陆政安忙将头发从她手里扯出,将闺女搂到了自己怀里。“哎哟,我的好闺女,这是头发可不能吃。你爹爹已经快把饭做好了,咱穿上衣服洗把脸就能吃了。”说着,陆政安举着陆星沂晃了晃,喜得小丫头见牙不见眼。站在床前的宋淮书看着两人如此模样,不由得笑了一下。“以往她醒来的时候,你都已经起身了。今儿可逮着机会跟你玩一会儿,你瞧把她给高兴的。”“我闺女看到我肯定高兴。”陆政安说着,转头看了眼窗外已经升起的骄阳,便抱着陆星沂起了身。“还是得赶紧起了,今儿得去旁边山上看看树苗怎么样了?这几日估摸又得开始浇水了。”等一家三口吃完饭拾掇清爽之后,时间已经到了辰时正了。陆政安嘱咐宋淮书看好门户后,便扣上草帽扛着铁锨往外走去。然而,当陆政安刚刚踏出门槛,只见山道上几辆马车慢悠悠的朝这边走来。陆政安往山道上紧走了两步,见打头的那辆马车车辕上坐着的是常给季老夫人赶车的老陈。心里明白定是季老夫人过来了,忙回头冲院子的方向招呼了一声后,便朝着马车大步走去。此时,季老夫人坐在马车里已经有些等不及了,撩开车帘看着化龙山熟悉的景色,嘴角的笑容便一直没有消过。张嬷嬷看着季老夫人的表情,忍不住在一旁劝道:“山道颠簸,您还是坐好吧。”“打从江安镇出来,入眼的都是一片枯黄,也就到了化龙山才见着点儿绿色。哎,这农人就是辛苦,吃不吃得饱,全得看老天爷给不给脸。”说着,季老夫人放下车帘,想起马上就能见到的陆星沂,心下更是一阵柔软。“这一晃都小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星沂丫头长多大了,还认不认得我这个曾外祖母?”“小小姐不怯生,便是不认得,您陪她玩一会儿也就熟悉了。”说着,张嬷嬷也没忍住用手挑开了车帘,看到从山上下来一个人,忙说道:“老夫人,表少爷过来接您来了。”一听陆政安过来了,季老夫人忙扭头朝外看去,见来人真是陆政安,回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只觉得心头一酸。“季家子孙那么多,单就这个外孙最是合我心意,也最能懂我心思。”看着朝她们走来的陆政安,季老夫人心里满是惋惜。不过转念想到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寻得爱女的下落,能找到她遗落的孩子,她也没什么不满足的了。片刻间,陆政安来到了马车前,看着马车内坐着的季老夫人和张嬷嬷,陆政安愣了一下后,这才躬身跟两人行了一礼。在张嬷嬷和陆政安的搀扶下,季老夫人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瞧着陆政安身上穿着的粗布短打,忙关切的问道:“你这要下地干活儿了?”“正打算去旁边山上看看呢,可巧,出门就看到您的马车过来了。”说话间,后面马车上下来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和妇人,陆政安看了眼对方的容貌,见那男子同季老夫人眉眼有几分相似,晓得他就是季老夫人的长子季云磊了。“母亲,怎么停下来了?”闻言,季老夫人拄着拐杖转过身来,笑看着陆政安对季云磊,介绍道:“老大,老大媳妇,这就是政安。”季云磊夫妇听到季老夫人的介绍,仔细打量了一下陆政安,见他确实同自家小妹长得有几分相像,不由得眼眶一红。“像,这孩子跟小妹长得确实像。”在季云磊夫妇打量他的同时,陆政安拱手对两人行了个晚辈礼。季云磊忙伸手将陆政安搀扶起来,表情激动的拍了拍他的手臂,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季云磊的发妻柳曼芝看了看头顶的大太阳,想到季老夫人年迈,怕这么大的太阳对季老夫人身体不好,忙在一旁提醒道:“还是回去说话吧,这日头太大,仔细晒到母亲。”闻言,季云磊这才反应过来,忙搀着季老夫人准备上车,不过却被季老夫人拒绝了。“都坐了一路的车了,离家就几步路了,走一走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