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见祀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微扬了扬眉头。“他真这么说?”“是。”“看来真是病糊涂了,”身后有人伸着手,小心翼翼地揉着他的太阳穴,秦见祀挥了挥手,那人就赶紧退下了。“王爷,那您——”“备马,进宫。”·此刻,贺子裕已经取下发冠,只着寝衣,他往脸颊唇间擦上米粉,面色就肉眼可见地变得苍白。他挥挥手让人把东西撤去,王总管捧着玉珏远远站着,不知这是何故。宫婢跪坐着挨个点蜡烛,跳动闪烁着一圈昏黄的光。许久,一片焦急的寂静里,外头传来通报声。“陛下,摄政王到了。”“传他进来。”远远地,那股子阴寒气就临近了,由玉珏带来的不适感也淡了下来。贺子裕所料不错,秦见祀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很有驱邪的功效,虽然对贺子裕也会产生影响,但是他毕竟也算有几百年的道行,如今又占着肉身。而小皇帝的残魂藏在玉珏中,秦见祀一来,必定被压制得死死的。只要今晚能留住秦见祀,贺子裕就可以接着施行后面的计划。秦见祀走近,瞧见龙榻上斜支着身子的贺子裕,淡淡打量。“早朝的时候,可不见陛下有重病的样子。”“皇叔,你来了。”贺子裕从榻上撑起身子,虚晃了下。他请秦见祀再走近些,眼却不自禁地瞥向旁边的玉珏,“实话不瞒皇叔,朕方才也是好好的,只是困倦睡了一觉,却像是被鬼压床了。”“喔?倒是新鲜。”“皇叔你今晚,应当没有政务要处理吧。”贺子裕试探问道。“有。”秦见祀面无表情。“……”贺子裕默默握紧拳头又松开,喊道,“王孝继,派人去趟王府把奏章都取来。”“陛下到底要做什么?”秦见祀负手看着他,目光沉沉。“朕醒来之后,身子就各种乏力不适,便是太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贺子裕低下头拢了拢薄衣,长发垂落半掩着精致锁骨,面色苍白,“朕就想,皇叔久战沙场,神鬼不惧,倘若皇叔愿意陪朕一夜,或许……邪祟就会退散呢。”“陛下抬举了。”秦见祀嗤笑一声,“本王还以为陛下今夜重病,要拟旨传位,原来只是噩梦惊醒,也要劳烦本王特地进宫。看来陛下当真是整日闲散,无所事事。”贺子裕抬起头一愣,这厮居然是以为他要驾崩了才进宫来。他见秦见祀转身就要往外头走去,慌忙拽住衣角。“只此一晚,皇叔想要什么,尽管去内库中挑拿,今早皇叔不是还上奏调史天青为户部侍郎吗?”贺子裕咬牙,“左相驳了皇叔,如今朕准了。”秦见祀这才转过身来,低头看他,沉思半饷似乎在权衡利弊,许久,又勾了勾唇角。“陛下如今倒是聪明不少。”贺子裕这才松了口气,松开他衣角,瞧见面料被自己揉皱了,又赶紧摸了几下抚平,随即就被攥住了手腕。“皇叔——”秦见祀就势俯下身凑近来,那张俊美容颜又被放大,贺子裕下意识往榻里缩去却被桎梏住,只见秦见祀端详片刻,忽然伸出手,拇指指腹蛮横地擦去贺子裕唇间和脸上的米粉。“……”贺子裕试图拍开他手腕,艰难开口,“朕可以解释……”秦见祀已然松开了他,站起身来捻了捻手指上的粉,神色淡淡,“来人,服侍陛下就寝。”·宫婢们鱼贯而入,也不敢抬头看小皇帝脸上被捏出的印子,贺子裕一下从榻上跳下来,走到王总管身前拿起玉珏,又大步走去床边坐下。玉珏很安静,看来怕秦见祀的也不止他一个人。贺子裕抬起头,发现秦见祀正盯着他手里的玉珏看,他连忙藏了起来。蜡烛剪灭了烛火,寝宫中逐渐暗了下来,只留书案前一盏灯火。床幔放下,贺子裕隔着屏风讶异地看着微光里,秦见祀俯身在书案前坐下,他随手拿起一本书,当真没有要走的意思。宫婢们又随之退下了。贺子裕握着手中的玉珏,闭上眼。恍然间,他又分出魂来进入玉珏中,黑暗之中幽冷气息又逼近来,半透明的少年身影身着帝王服饰,此刻正满脸不爽地看着他。“小皇帝?”贺子裕试探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野鬼,居然敢抢朕的身体。”那人抱胸看着他,“若不是朕现在使不上力气,非得让你魂飞魄散!”而让小皇帝使不上力气的原因,是有某尊大神正在旁边挑灯夜读。贺子裕吸了口气,平静回答道:“地府的册上,这具身体如今归我,你应该是在阴差来拿之前,躲进了林容儿的这块玉珏之中吧。”一听贺子裕提起林容儿,小皇帝就来了脾气,“你竟然还敢翻容儿的牌子,谁给你的狗胆,你要是敢碰朕的妃子,朕死都不会放过你!”“我不碰。”贺子裕走近他道,“但是这具身体如今归我,你既然不肯入轮回,留在这玉珏中也罢,可是我等了几百年才等来这样的机会,你若还是要和我抢,我就把这块玉珏在秦见祀面前摔碎,让你就此成为无处寄托的孤魂野鬼。”“你敢——”“我有何不敢,”贺子裕轻蔑扬起下巴,“和我比起来,你也只是个小屁孩。”小皇帝气得冲上来打他,贺子裕一退飘远,也难怪秦见祀每次见他都是那副态度,恐怕一直当他是不省心的熊孩子,又碍于先皇遗命,多少照顾着点。贺子裕边飘边挑衅,小皇帝又追着他打了许久,一直到没了力气,一屁股坐在半空中。“朕一看你在秦见祀面前点头哈腰的就来气,朕的天子威严,你好歹也要学个七八分。”“天子威严——哦我的陛下,你别忘了你是怎么死的。”“朕那是犯了哮喘!他还敢把朕浸在水中,真是不知死活。若不是你来了,他担着弑君的千古骂名,连史书也要狠狠唾弃他。”“你还有哮喘?”贺子裕总算知道小皇帝的死法了。小皇帝抱胸,冷哼一声。“所以你多注意着点朕的身体,给朕小心伺候。”“其实即便你夺舍回来了,”贺子裕开口道,“命簿发生变化,反而会让阴差将你带走,我在地府待了几百年,这套流程熟得很。”“不可能,朕看你分明是害怕朕回来,胡编乱造。”“那是因为你被阴差带走之后,我也会失去借身的资格。这样一来,这具身体就真的死了。”贺子裕开始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其实他猜小皇帝留下来,应该是为了林容儿。“你应该不想让这具身体真正意义上的消亡吧。”黑暗里,小皇帝忽然沉默了,不知道为什么,贺子裕能感觉到小皇帝此刻真的有些难过。“朕真的回不来了?”小皇帝又不死心地问道。“你可以试试,但是试过之后,就没有机会了。”贺子裕赌的就是他不敢试。“……”贺子裕还要再说话,忽然听到屏风外传来脚步声。他猛然推开飘上来的小皇帝,闭眼回到了身体中。秦见祀的手探开床幔,看见贺子裕正安详地睡在**,沉沉呼吸。他看向贺子裕手中握着的玉珏,正散发着淡淡的灰色光芒。片刻之后,他拉上床幔,踱步回到了书案旁。贺子裕悄悄睁开眼,微拉开床幔,看见隔着朦胧的屏风,秦见祀又在书案旁坐下,批阅暗卫送来的奏章。烛火映照着他侧脸,骨相极佳,这样俊美一人面冷也就罢了,还心黑。把犯了哮喘的小皇帝浸在水中,摁压他的伤口警告,时刻盼着他驾崩……这位摄政王绝对比外界传的还要狠厉,且极重权欲。不过他在识破自己装病之后,竟然还愿意留下来守夜。看来户部侍郎的位置果然很重要。贺子裕想到自己制定的计划,除了讨好秦见祀之外,必须也要找到新的能与之抗衡的势力做靠山,这个皇位坐着才能高枕无忧。“喂,还有,”小皇帝又不满出声道,“你抢了朕的身子就罢,为什么连朕的脸也抢去。”“什么?”贺子裕一愣。“你长得跟朕一样啊。”贺子裕魂灵的样子是什么样的,他自己也记不得了,他又看了看小皇帝的样貌。“你确定?”“废话。”“那大概是阴差施了什么法子吧。”贺子裕淡淡道。“话说你后来把郑庭芝怎么了,真睡了吗?你在上面还是下面?”“……朕没睡到。”黑暗中传来小皇帝咬牙切齿的声音,“他以死相逼,朕还能如何?料朕看,这厮必定和秦见祀有一腿。”“啧,人也没睡到,你死得真冤。”“闭嘴。”“你说我要不要给秦见祀送十个八个男宠讨好下?不过他能吃得消吗?”“不许丢朕的脸面!”“哎,好吧好吧。”贺子裕叹了口气。书案旁,秦见祀看着奏章,嘴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其实贺子裕忘了一点,就是秦见祀与一般的野鬼是不同的。虽然楚江王殿下也是喝了孟婆汤下来的,看起来与一般人无二,但秦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这位摄政王,也就是从前安康侯府上的秦大公子,自幼就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看见别人所看不见的人。透过秦见祀的目光,隔着床幔朦胧往里看去,分明是有两个“贺子裕”在那争吵不休,于是一切就都无可隐藏了。难怪于他这几日瞧这小皇帝总有几分不对劲。秦见祀合上奏章,掠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