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明亮的会议室中,还散发着刚刚装修后新鲜皮革的味道。“小霄,这是团队经过项目初评筛选出来的符合我们‘品风创投’战略发展方向,具有市场潜力的几个好项目。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就让下面的人去确定投资意向书,开展尽职调查了。”几份厚厚的商业计划书被推到樊霄面前,刚刚讲话的老者又和善地说道:“这些材料特别繁杂,你要是不耐烦看签个字就行。”樊霄坐在老者身边,微微垂目,眼中是额前碎发铺下来的斑驳阴影。他轻轻笑了一下,悦耳的气音游走完整个办公室刚好消散。缓缓抬头,温和的眸色取代了刚刚的晦暗不明。他的声音极好听,现在正用它打着商量。“许副总,在工作时就称呼职称吧,不然会给员工带来困扰。”被他称为许副总的老者眉心微敛,下一刻便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宠爱小辈的长者,万事都由着他开心。“那就听小霄的,哦,不对,听樊总的。”他将手边需要签署的文件又向樊霄那侧推了推,“樊总,这文件?”樊霄目露感激,却没理会手边的文件,视线在参会人员的身上逐一扫过,最后问道:“谁是行政部门的负责人?”一阵冷场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末尾席位上站了起来,略带忐忑的说道:“樊总,我是行政部门的负责人。”“请教你一下,”樊霄带着笑,细看却不及眼底,“国内召开部门以上负责人会议,会将总经理的席位与员工的席位放在一起?”“这……”被点名的行政负责人快速地瞄了一下樊霄身旁的老者,抿了下嘴唇硬着头皮回复,“公司向来都是这样排位的。”“向来?”樊霄挑了一下眉,“据我所知这应该是咱们公司第一次正式例会吧?而且你不过也才到岗两个月而已。”记录员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下来,室内陷入无声之境。见无人声援,行政部负责人的后脊出了一层薄汗,只得改口:“这次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按照樊总的要求进行座次上的调整。”樊霄笑了一下,不慎在意:“没这么严重,我刚刚回国,要了解的事情很多,谢谢你的指教,坐下吧。”一句话,比直接责难还要令人胆寒。所有人下意识的放轻呼吸,收回目光,眼鼻观心,不敢再存看戏的心思。“至于这些资料,我会认真对待。”樊霄终于提了正事,“总不能让许副总一大把年纪了还劳心劳力。”他站起身,结束了仅开了五分钟的首次例会。“今天的会议就到这吧,投资总监一会儿将这些项目资料送到我办公室,哦对了,劳烦将那些未入选的项目也一并送过来,我无聊的时候翻翻,巩固一下汉字基础。”言罢,高大的男人率先离开了办公室,未看到身后老者眼中的一片冷意。樊霄的办公室向西,并不符合国人老板坐北朝南的讲究。大白天,落着厚重的窗帘,屋内仅开着一盏灯。办公桌上放着两摞厚厚的计划书,一摞是被初评通过的项目,一摞是已被淘汰的。指骨分明的手越过已经评定的项目,拿起被淘汰的计划书。翻了几本,樊霄在幽暗的灯光下的目光一顿,他将新拿在手中的项目计划书举至眼前。计划书封页上除了项目名称,还有投递公司的名字和企业标识,樊霄思忖半刻,伸手打开了办公桌右侧的抽屉。翻了翻杂物,他找了一张名片,两指夹着放在了计划书上,同样的文字**在了一起。“博海药业有限公司。”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樊霄忽地唇角弯起,“我都快把你忘了,你倒又来招我。”他把那本还未看过的计划书放在了另外一摞,名片被随手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中,依稀可以看到一个“游”字。游书朗接到樊霄电话的时候,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电话铃声已经响了一会儿,游书朗拿着电话,预想了三五个男人来电的因由后,才滑动了绿色的图标。“卡昆卡,游先生。”时隔两个月,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配合着软糯的鼻音再次传进了游书朗的耳中,让他忽然想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胭脂味道的清软烟雾,以及擦燃火柴时男人脸上的温和笑容。游书朗顿觉自己的职业病无药可救,刚刚竟然在考虑如何应付樊霄的来电诉求。“你好,樊先生。”他的声音也透着轻松,“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电话对面传来无奈的笑声:“怎么办,我迷路了。”以及类似情人间的撒娇,“而我在这座城市里,只有游先生你一个朋友。”电话稍稍拿远,游书朗想其实自己也没错,在接通这个男人电话前确实应做好一切心里准备,包括承受泰语自带的温柔多情。见到樊霄的时候,已经快一个小时之后了。游书朗在一段土路旁泊了车,放下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对一旁靠在豪车上的男人笑着说道:“你怎么能把自己丢在这里?”男人很西式的耸耸肩:“我也不知道,感觉自己一直是跟着导航走的,但还是遇到了断头路,绕来绕去就绕到了这里。”游书朗推门下了车,脚下的石粒硌着软薄的皮鞋鞋底。他走到樊霄身边发现他在七月的暑天中竟然还穿着风衣。虽然长身玉立,但仍颇为奇怪。“很冷吗?”他问。垂坠的风衣被抖了抖,樊霄用两边的布料把自己裹紧:“热带国家待久了,受不了这里早晚的凉意。”游书朗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烟,一个小时的车程让他犯了烟瘾,而他又没有在车里抽烟的习惯。“来一根?”在看到樊霄摇头后,他将香烟咬在里嘴里,随口问道,“上次机场那次也是迷路?”樊霄反应了一下,笑着应下:“是,我先天对方向不敏感,总迷路,在泰国时也一样。”游书朗咬着烟挑眉,暗忖:以泰国的国土面积,想迷路还真需要点本事。晚风穿过旷野,带着草木的清香涌向两人,长草高树沙沙作响,天边的流云染上了淡淡的霞色。“其实,迷路有时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樊霄将身体的重量都交给车子,右手搭在脖子上,慵懒地做了一个伸展动作,“可以看到很多不同东西。”他向附近的一棵大树抬了抬下巴:“你看,那里有一个鸟窝,刚刚等你的时候,我看到有一只绒毛还没长全的小鸟从窝里掉了下来。”游书朗起先听得还有些意思,目光在浓密的枝叶间扫了一眼,可听到最后,他夹着烟手微微一顿,转而看向了说话的男人。客观事实的描述,语言上没有半点错处。一个男人对一只雏鸟的死亡没有给予同情,并不是一件值得苛责的事情。怪就怪在樊霄言语间平和甚至带着羡慕的语气,这让游书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樊霄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棵树上:“你说它掉出来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吗?你听过动物世界里的说法吗?”游书朗与樊霄并排靠在车上,吐了一口烟问道:“动物世界里怎么说?”“雏鸟掉出鸟窝,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它的兄弟姐妹争食,将它推出来的,也可能是它父母更偏爱其他孩子,不想因它再浪费辛苦寻回来的粮食。”樊霄眼中有奇异的光彩,却在偏头看向游书朗时迅速地掩去了,“你猜会是什么情况?”游书朗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着颜色越来越淡的流云说道:“我们走吧,回程还有的走呢。”“你不救它吗?那只雏鸟应该还没死透。”樊霄忽然问道。游书朗确信自己这次没有看错樊霄目光中的审视与冰冷,他缓缓的问道:“怎么救?把它送回窝里去?它就不会再被推下来了吗?”樊霄俯下身,与游书朗平视,语气幽森:“你也知道就算把雏鸟送回去,它也难逃厄运,那你为什么还要救那个孩子?难道救了他,他就不会再受病魔的折磨,就会健康了吗?”游书朗:“!!”指间几近燃尽的香烟烫了他的手,游书朗却浑然未觉!他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这个面容温和、笑容亲切的男人,如今目光沉冷,像深冬寒夜下的一片海面,绝对的幽深之下,是绝对的骇浪惊波。“总要给生命留下一线生机不是吗?”游书朗坚定的回视樊霄,“何况我就在他的身边!能救却不救,不是仁慈,是毁灭自己良心和社会良知的残忍!”“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天道缺一,但留一线生机,是这样吗?”轻飘飘的话中,樊霄冷峭的眼神像被击穿的玻璃一样碎去,他又恢复了那份曾经的温和,笑着说,“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的公司帮那个孩子付了医药费,他应该可以健康的长大了。”言罢,他深蹲下去,很近距离的仰视游书朗:“所以,谢谢游先生当时的果断和勇敢,是你给了他一线生机。”“!”离得太近了,游书朗甚至能感觉得到樊霄口鼻间呼出的温热气息,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心脏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又蓦地松开。在这样令人欣喜的消息面前,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开心,眼前的男人像温玉一样清润善良,却又总让他感到莫测难猜、不可捉摸。“我们走吧,很饿了。”樊霄向沉默的游书朗说道,“晚上我请游先生吃饭吧,以此表达我的谢意。”游书朗终于回神,他压下心中的波澜,将手中的烟蒂按死握在掌心,淡淡的说:“晚上还有工作,改天吧。”“工作?新项目的推进?”“你怎么知道?”晚霞终于消散,天边瘦窄的光亮被黑暗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