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书朗在西城北胡同下了车,问了一个抄着袖子蹲在路边卖糖葫芦的大爷,才知道“雅音阁戏曲社”的位置。胡同很瘦很长,走了三五分钟便听到了咿咿呀呀的戏腔。推开雕龙刻凤的棕红色对开实木门,挑开棉门帘子,优美婉转、圆润动听的妙音便清晰地传入了耳中。戏园子里的人不多,散客只有七八位。游书朗抬头望了望二楼的雅间儿,看到一个人正伸着脖子朝他招手。拾级而上,游书朗挑开了雅间儿的珠玉帘子。叮叮咚咚的声音中伴着一句:来了,游主任。古朴的四仙桌旁坐着一个男人。皮肤古铜,面貌普通,却因气质中添了一份浪**不羁,显得特别起来。游书朗拉了一张椅子坐下,客气道:“让樊二少久等了。”饮茶听曲的人正是樊家老二樊余,他东倒西歪地靠在官帽椅上,笑嘻嘻的回道:“没有久等,游主任还提前了十分钟呢。”他看了看游书朗随手放在桌面上的冰糖葫芦,兴趣大增,“给我带的?”“路上随手买的,二少要是喜欢就尝尝。”樊余也不客气,从塑料袋里拨出一串儿糖葫芦就往嘴里塞:“以前只在华国的电视剧里看过,还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滋味儿。”冰糖皮子甜得他眯了眼,一口咬下去又被山楂酸的咧嘴。囫囵吞了一个,樊余连声赞叹好吃好吃。“今天第一回听了京剧,又吃了糖葫芦,我说樊霄怎么不想回家呢?这里多好,地大物博,文化灿烂,最重要的还有美人相伴。”**裸的讽刺摆在面前,游书朗像听不懂弦外之音一样自顾掀开茶碗盖子,吹了吹浮茶,饮了一口碧绿色的茶汤,口齿间含着清淡的茶香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戏台上唱的是桃花扇。”他跟着轻哼了两句,“只怕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羞二三分。”转而又说:“现在是冬季,最好饮红茶。碧螺春性寒,不宜此时饮用。”没头没尾的两句话听着糊涂,游书朗给了最终的解释,他盖上茶碗将氤氲的水汽压了回去:“华国地大物博,文化博大精深,并不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人来品评。”不软不硬的刀子插了回来,樊余抬眉咂摸了一下,笑道:“上次就领教过游主任的厉害,现在更是让人刮目相看。”“二少找我有什么事儿?”游书朗不愿与他闲扯,开门见山。樊余将桌上的茶杯推远,双肘搭在桌沿上,满脸做好奇状的问道:“听说你和樊霄分了?是真的吗?”这话让游书朗一怔,他与樊霄的关系知道的人不多。但现在看,樊余显然是知情的,游书朗判断不出,他是通过樊霄知道的,还是施力华,又或是两个人一起玩笑般说出来的?思及此,游书朗脸色微沉:“二少有话直说,要是只兜圈子,不如好好听戏。”樊余抿了抿嘴,闲散浪**中终于窥出了一丝阴鸷:“好啊,那我们就挑开天窗说亮话。”他睨着游书朗,“樊霄那样耍你,你不想报复吗?”接到樊余电话时,游书朗就将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无非是想让自己做他们两兄弟斗法之中的棋子,因而如今听到樊余的话,游书朗并没有感到十分意外与惊讶。他从戏台上袅袅娜娜的青衣身上收回目光,看向了樊余,停顿了片刻才问:“以二少之见,我要怎么报复?”官帽椅上最没规矩的看客笑道:“报复的形式千千万,不过我能给你找一条最简单便捷的,既能让你出气,还能捞到实惠。”“哦?这么好?二少说来听听。”“不想先问问你能拿到什么实惠吗?”樊余深知收买人心的套路,他翘起二郎腿:“我可听说为了还樊霄的钱,你现在正在卖房子。”他从竹签子上又拽下了一颗山楂,酸得直皱眉头,胡乱的嚼了两口,话音含混:“真不用这么麻烦,只要你按我说的办,既能出了你的恶气又能拿到这个。”一张支票沿着桌沿儿推了过来:“足够你为你弟弟还债,还有富余。”游书朗描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挑眉,露出惊讶之状。“这么多。”他笑着说。“二少想让我做什么?”“也没什么难的。”樊余耸耸肩,“就是在樊霄的公用电脑里偷偷安装上一张芯片,就可以了。”“然后呢,他会怎么样?我怎么出气?”“然后你就等着喽。”樊余举起一根手指在空中旋转,口中嬉笑着模仿着警车鸣笛的声音。游书朗双眉一紧:“他犯罪了?”樊余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如果他成了阶下囚,你是不是就解气了?”游书朗的瞳眸中还有余震,他深吸了一口气,略略平稳情绪,目光又投向戏台。看着水袖长舞的青衣绕着手中的桃花扇。人不见,烟已昏;黄尘变,红日滚。怕世事含糊八九件,人情遮羞两三分…念白悠长哀怨,道出了几分心酸。长指拖着茶碗,游书朗呷了一口茶,将不算精美的瓷器放回桌面,他才说:“对不住二少,我做不了。我与他再无瓜葛,你们之间的恩怨请自行解决。”樊余舔了舔嘴角的冰糖渣滓,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游主任不像那种有仇不报的人,看来还是我的筹码不足。”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划开屏幕,便见多条音频信息陈列其上。樊余看起来有些得意:“这些都是老三的录音,游主任不想听听他平时是跟别人怎么讨论你的吗?”“你监听他?”游书朗翻起锋利的眼睑。“我们家老三谨慎精明着呢,监听不到。但是可以从他身边的人下手啊,比如那个施力华。”“你这是在犯法!”“NoNoNo。”樊余摇着十指,“监听施力华的是他们家族里的人,我只是从他们口中得知老三养了个男人觉得有趣,把录音买过来听听罢了。”“啧啧啧,不听不知道,一听啊,我们家老三实在是有些太过分了。游主任听听?”“不必。”游书朗的神情骤然冷肃,“我没兴趣。”他起身:“告辞了二少,祝您戏听得愉快。”向外行,长指拨动珠帘,身子尚未探出,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男音。“做什么?不过是日子无聊,拿他来打发时间,玩够了、草腻了,就甩了呗。”“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哄回来,再狠狠地甩掉!”夹在咿咿呀呀的哼唱中,樊霄的声音也分外清晰的传入游书朗的耳中。身子蓦然僵住!挑起门帘的手掌翻转,狠狠地抓住珠链!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不再清脆悦耳,像愤怒的前音,激**着胸腔。“游主任,这你都能忍吗?换我我可忍不了。”樊余觑着游书朗僵直的背影,信心满满地游说:“据我所知,樊霄现在对你还有兴趣,只要你假意与他和好,骗取他的信任后,找机会将我给你的芯片插入他的工作电脑中,就万事大吉了。钱归你,气也出了,我还能扳倒他,于你于我都是好事,何乐而不为呢?”手指渐松,过了最初的愤怒,游书朗心中只剩一片悲凉。凭他再怎么清楚樊霄背后少不了对自己的恶行恶言,也不及亲耳听到令人震撼、心寒。那个贴着耳边说过一万句爱你的声音,在人后竟这么冰冷鄙夷的评判自己。那些让人心心念念的温言软语,那吻过千遍万遍的双唇,转过,便能口吐利剑,中伤刚刚还给予过极致温存的人。眉峰缓缓落下,即便强大犹游书朗,神情中也不免带了一丝苦涩。他未转身,只是冷语:“二少要是喜欢听,就留下自己听吧,你和樊霄是兄弟,有些特殊的嗜好,也不足为奇。”珠帘的晃动中,游书朗的背影一片萧瑟。出了戏园,游书朗在胡同随意找了一个岔道走了进去,直到没有人迹,他才放松脊背,靠在了墙面上。即将入春,风寒料峭。游书朗背着风点了一颗烟,夹在指间,垂在身侧,直到那点猩红被风刮灭了,他也没想起来抽上一口。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铁门被吱呀呀地打开,从门里走出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老夫妻去买菜,不知因为什么小事拌了几句嘴,一个抱怨一个笑,被风一吹,全都散了,只剩两个不再年轻的身影慢慢地相携远去。游书朗的目光追随了很远,直到两人转过壁角,才收回视线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风音响了很久才接通,电话里传出一个慵懒的女声:“什么事啊,好人儿?”“白婷,能帮我一个忙吗?”“什么忙?”一瞬的哑言中,游书朗再次想起樊余那只手机上的录音文件。每条音频都显示了录制日期,游书朗当时略略一扫,看到一条最长的音频标注的是7月14日。7月14!游书朗慢慢握紧拳头,额角的青筋鼓起:“帮我灌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