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曾意外堕入黑暗, 可无法安心沉睡。深渊中的蝼蚁不知深浅地啃咬。交织着苦痛呢喃与沉默喧嚣……”主城。诗人手捧预言诗,踏出教堂大门,与来寻求安慰的人们一齐看向主城中心。莫梨在巨幕上直播, 展示着世界范围内摄像头捕捉到的时间乱象,她担忧道:“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正在靠近人类,但很抱歉, 我的服务器无法计算出一个完美的化解方式……”一人迷茫问道:“诗人,我们还能获得救赎吗?”眼轻轻点头, “要等待。”“等什么?”眼捧起预言诗, 继续领诵——“祂梦到被低贱者玩弄,荒诞的屈辱。祂忘记自己的庞大, 赴死而重演。深渊以此, 声声呼唤,唤祂苏醒。与祂们重新交汇。”诵读结束,眼抬头望入苍穹,凝神低语道:“救赎者如逆风执炬,必当承受烧手之痛。”“第一道火把,揭开未曾记忆之痛苦。”安隅的意识变得很弱,只剩丝缕。他睁不开眼, 混沌中,只听到一个絮碎的喃语, 那不属于任何语言, 但他却听懂了——那是一个女人在表达歉意,为无法提供母亲的庇护。她告诫他忍耐和等待,努力生存。巨大的空茫突然击中他, 他被从安全的地方生生剥离, 浑噩地存在于虚空。很痛, 撕裂的灵魂被丢进混乱的旋涡——残缺和混乱感成了为他量身打造的深渊,他虚弱得连维持这一丝意识都十分艰难。不如沉睡吧,他本能地想,实在太痛了。无数时空碎片呼啸着泼洒,覆在他身上,他稍有了些许安全感,在呼啸声中蜷曲身体沉睡。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察觉那缕意识似乎强了一些,像一簇聚拢着极大能量的细微火苗,在寂静中狂乱窜动。火苗舔舐走了一部分痛苦,他蓦然产生一个疯狂的念头。要让那缕意识的火光迅速壮大,直至烧到痛苦的尽头。想法诞生的刹那,他忽然感受到某些介质的停滞,如水纹静而缓地扩散,又倏然收敛。突然的旋搅感差点磨碎他仅存的意念,时间与空间仿佛在被无限压缩,痛楚达到巅峰之际,他却突然感受到空前的清明,感知到了光亮与触碰。一个男人茫然道:“我怎么突然走神了。”他被捧起来,听着那人自言自语,“确认收容。婴儿,主城外垃圾处理站。收容时间,2122年12月22……嗯?怪了,电脑上怎么显示2130年……”纷乱记忆如巨浪,汹涌着灌输回安隅的脑海。世界迅速演变,巨物缩小,他的视角逐渐与高大的人类拉平,孤儿院,53区,凌秋,资源长,摆渡车,巨螳螂,试验室,雪原,枪口,皮手套……那双冷沉的眉目在记忆中浮现时,安隅突然感到意识剧痛,终于想起自己在干什么——34区,时间控制台,他在捉捕钟刻。意识猛地回笼。现实世界。黑塔已经乱成一团。“已经确认这块屏幕刚才不存在,很可能是钟刻塑造的角落的屏幕!他在诱导角落钻入自己的屏幕!”“如果角落察觉不到身处过去的时空,他可能永远无法苏醒了。”“上峰,角落的精神力已经在0与100%之间反复弹动太多次,大脑无法保证他醒来时还具有人类意志。”“如果角落苏醒时彻底丧失意志,那将等同于另一个更强大的时空异能超畸体。”“人类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如果精神力继续波动,建议在他苏醒前解决他!”“不同意。角落的忠诚值得人类为其承担风险,起码要等他苏醒再说。”……上峰吵得不可开交,一个决策员迟疑道:“但我们总要有所防范。顶峰,我建议34区其他守序者做好即时处决角落的准备。”已沉默许久的秦知律当即道:“驳回。”决策员立刻说:“请尖塔不要干预黑塔的决策。”“涉及畸变的一切生死审判,我有一票否决权。”秦知律冷然开口,“或许因为很少使用,已经有太多人忘了我有这项权利。重申一次,我监管着角落,我不赋予任何人判处他死亡的权限,包括我自己。”频道里陷入微妙的死寂,顶峰没有表态,秦知律等了一会儿,声音更沉,“炎。”炎盯着双目紧闭的安隅,“明白。”他利落地拆除手臂上的钢爪,收手时摸过流明的腰,指尖勾起他的配枪,和自己的武器一并扔到远处。流明冷然道:“主城,我们随时准备与角落一起追踪钟刻,失智守序者的清扫工作,还请另派支援。”刚才的决策员厉声道:“不要忘记守序者誓约——守序者接受一切不解释的处决,无论以……”“不好意思。”流明打断他,“我从未签署这个鬼誓约,别忘了,我是被绑到尖塔的。”他顿了下,“而且是否遵守誓约,你还是等角落醒了之后,和他本人谈判吧。”严希的声音响起,“各位,请先等一等,安隅的精神力已经维持100%状态超过一分钟了,没有再发生波动,请再给他一点时间。”如死亡般躺倒在地的人这时忽然睁开了眼。频道里霎时一片死寂,上万人透过屏幕紧盯安隅——终端显示安隅的精神力仍在100%,但那双金眸完全涣散,他失神地望着空气,久久没有丝毫神情变化。漫长的数十秒后,安隅终于轻阖眼皮,哑声道:“我还好。”频道里顷刻兵荒马乱,各种考察记忆和神智的问题相继而来,但安隅太累太痛了,实在无力作答。他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绞断意识的酷刑,即便醒来,余痛仍让他无比虚弱。他缓缓翻过身,又虚弱地闭上了眼,听见自己本能般地呼唤那个人。“长官?您还在吗。”“在的。”秦知律立即出声。安隅深吸气,“这块屏幕好像是我的,我差点就出不来了。”“里面的东西会让你忘记现实吗?”安隅“嗯”了一声,“它让我看到了一些原本不存在于记忆中的东西,一念之差,我就会永远沉沦。好在,我好像还保留了一些求生的本能。”“辛苦了。”秦知律的声音很温柔,“如果下次还能留着一丝本能,就像你刚才醒来叫我那样,再多叫我几次吧。”安隅怔了一瞬,睁开眼道:“什么?”“毕竟是你的长官,总不会任凭你痛苦呼唤而置之不管。”秦知律语气和缓而坚定,“以我为锚,如果痛苦时却无法呼唤到我,那么一切尽是虚假。”频道里还有精神紧绷的上万人,但却鸦雀无声。记录仪小心翼翼地从空中靠近安隅,主城透过一方小小的针孔摄像头观察着他。大屏幕上,那双空茫的金眸轻轻波动了一下。片刻后,安隅抬起手,覆在了眼睛上。他好像从来没对长官说起过,他觉得世界是一片无际的黑海,他从不知自己来去何处。凌秋曾短暂地羁绊住他,而后,又剩他独自漂流。他的声音如往常般不带什么情绪,但呆板之下,又好似在细微地颤抖。“以您为锚吗……”“要相信你的锚足够坚固。”秦知律语气坚决,“无论风浪多大,水下的锚点都不会移动。”安隅喉结轻轻动了动,“知道了。”片刻后,他终于长吐一口气,缓缓坐起,起身。虚弱感在那具人类的身体上逐渐敛去,那双金眸一点点聚焦,直至瞳孔凝缩,盯向面前的屏幕。刚才钻入的屏幕此刻已经熄灭,昭示着屏幕的主人死亡,但他本人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钟刻的能力显然正在野蛮生长,不仅能迅速生成34区以外之人的时空屏幕,还能随意篡改屏幕的位置。他很享受捉迷藏的游戏。安隅将视线掠过那无数根汇聚向中央的白线,凝眉看着中央屏上不断积累的数字,说道:“这个巨大的时间池不仅是钟刻为自己积累的养料,也是他来去不同屏幕间的枢纽。他不可能永远穿梭在别人的时空中,一定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屏幕。”一旦切断那块屏幕与时间池的联结,他就再也无法穿梭和操控。顶峰道:“角落,你的意志沦丧将对人类造成极大威胁,经黑塔决议,从此刻起,你只负责定位屏幕,换其他守序者进入。在场守序者人手可能不够,增援部队已经在路上……”“驳回。”安隅蹙眉道:“不仅是我在抓他,他也在诱捕我。他已经选好了游戏对手。”搏的声音响起,“安隅,刚才你的精神力在0和100%之间弹动。我们曾有数以千计的同伴死于意志沦丧,但还从未见过这么极端的数字。作为朋友,请你谨慎行事。”安隅闻言一顿,轻轻触碰了下耳机,“只在这两个数值之间弹动吗?”“是的。”“弹动了多少次?”一位研究员回答道:“你的意识进入屏幕不到5分钟,精神力共有28次突然跌至0又回弹。”“知道了。”安隅深吸一口气,“再给我一次机会,一次不行,就再一次。”“可……”“我会步步紧逼,直至站在钟刻面前。”上峰犹豫道:“进入屏幕似乎给你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安隅神色淡然,“死不了就好。”他忽然想起长官说过的话——唯有在痛苦中不断迫近极限,才能诞育新的觉悟。这果真是他的宿命么。耳机里反对的声音还没落下,他已经果断从腰侧抽出了刀。“角落,你要干什么?你……”金眸倏然凌厉,他猛地右旋身体将刀掷出,刀尖破风,直逼中央屏而去。刀至半空,戛然静止。耳机内外一片死寂,安隅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许久,一人迟疑道:“在场其他守序者,你们还……”“唔……”炎皱眉盯着那把刀,“我们的时间是正常的,只是……”任何人在这一刻都会失语。安隅瞳心一凝,那把滞空的刀瞬间飞出,直至在阻力作用下掉落地面。滞空前后,它的速度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被按了暂停键。安隅了然道:“果然找到了一点感觉。”他抬起头,“再来。”并排的两块熄灭的屏幕忽然同时亮起,钟刻的脸在之间来回闪现,笑容嚣张。安隅直面他的挑衅,眸光一凛,瞬间出现在其中之一前,毫不犹豫地将意识钻入其中。……主城,人们迟迟没有等来黑塔公告。他们无从感知决策者此刻的焦虑,光是莫梨播放出的各地异象已经足以让普通人神智崩溃。“异常越来越多了。”小女孩哭着抱住妈妈的腿,“我们到底在等谁来救我们?还要等多久?”无人回应。眼眉心低敛,轻声道:“第二道火把,重历旧日最深重的悲伤。”脓血从安隅头顶泼洒而下。浓稠的脏污淋淋漓漓地顺着发丝滴落,他从高空坠落,滚在地上,剧痛游遍四肢百骸,仿佛整个人都被摔裂了。巨物濒死的喘息在集装箱中回**,黄铜章鱼的粗喘掀起一阵阵腥臭的热风,喷在安隅脸上。许久,他才在剧痛中缓缓动了动手指,十指抓地,将自己撑了起来。凌秋倒在一地爆裂的章鱼人中,胸膛以下高度触手化,直勾勾地盯着他。安隅低头对着浑身的血茫然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想起摆渡车上的意外,被瘴雾笼罩的53区,以及跟着尖塔异能者追踪到这所仓库的自己。痛楚忽然从心脏深处迸发,他看着凌秋,无措地向他靠近。昔日明朗的笑意好像从那双黑眸中永远消失了,凌秋痛苦地喘息着,说出口的话冰冷刺骨。“安隅,我庇护你十年,你却毫不犹豫地要杀死我么。”安隅抬起的脚忽然凝滞了一瞬,迟疑着落下。“这么快就把我当成一个畸种,不屑与我为伍了。”凌秋嘲讽地笑,血沫从喉咙中呛咳出,他深深地凝视着安隅,“杀了我,可以让你在尖塔站稳脚吗?”心脏的抽痛忽然平息了。凌秋不会这样说话。安隅在几米之外停步,垂眸看向地上的人。鲜血染透了那双熟悉的眼眸,但那双眸却不如记忆中清澈。他心中忽然惊惧,回过头,视线掠过奄奄一息的莱恩、蒋枭、祝萄……好像少了谁,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他本不该独自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他只是一个弱小的人类,一定有什么托着他,他才能……意识深处突然剧痛,安隅愕然道:“长官?”诡谲的笑意忽然在凌秋脸上迸发,舞起触手向安隅的脖子抽打而去!几乎就在同时,安隅骤然回头,瞳孔竖立。时间在濒死的身体上超速流失,那丝诡谲的笑僵住,凌秋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瞬间蔓延到脖子的章鱼肢体,节节爆裂。“原来你还有这种本事。”阴恻的声音贴在安隅耳边响起,安隅猛地将意识抽离而出!——终端上,已经停滞在0长达一分钟的精神力瞬间飙回100%,安隅猛地睁开眼,金眸中赤色流窜。钟刻的脸从屏幕中掠走,安隅凝神意动,那块屏上错乱的雪花瞬间定格!时间停滞!但很可惜,还是晚了。钟刻的五官在屏幕定格的瞬间,出现在了另一块屏幕上。耳机里的人惊呼道:“角落,你还好吗?”“检查自己的状态,你……”安隅充耳不闻,愠怒在那双眼眸中铺展,他倏然回身,看向下一块屏幕。“再来。”依旧是那个集装箱,安隅茫然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凌秋。大团血沫从凌秋口中溢出,他的生命正在可感知地流逝,但他和往日一样,朝安隅温柔地笑着。“过来。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混到守序者队伍里去了?”安隅心口抽痛,花了一些时间回忆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他缓缓靠近凌秋,滞涩道:“我去主城……找你。”凌秋的视线透过他,缓缓看向被瘴雾笼罩的天空,“53区怎么会出这么大的变故啊。”安隅无措道:“一些畸种侵袭了……”凌秋打断他,继续喃喃道:“我耗费了这么多年的努力才进入主城,人生刚刚开始,就要破灭了吗……”“不该来参加这个任务的……不该回来的……”安隅走向他的脚步又一次停滞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地上,悲伤与警惕像两道嘈杂的铃声,在他意识里齐响。凌秋从不抱怨,地上的人忽然让他有些陌生。他困惑地凝视着凌秋的脸,恍惚间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但在这个场景中,凌秋不该这样说话,他说的应该是,“还好回来了。”凌秋看向他,哀求道:“你可不可以别杀我?你……”他没有说完,哀求的神色便从脸上褪去了。因为他看到了安隅眼神中忽然的清明与冷意。“如果你一定要扮演他。”安隅森然看向他,“请老老实实按照我的记忆去演,不要自作聪明。”屏幕前,安隅猛地睁开眼,再次驱使意识,瞬间定格住那块屏幕!这一次他行动更果决,发生停滞的不仅是那一块屏幕,周围十几块都在刹那间画面静止!中央屏上,积累的时间毫无预兆地少了一截——钟刻虽然依旧侥幸逃脱,但却被刹那关闭的时空削走了一部分时间。安隅冷笑一声,不顾耳机里错杂的讨论声,立即钻入下一块!……凌秋死亡的场景,无限重演。每一次,时间进度都向后推动一截,他睁眼时距离凌秋越来越近,留给他醒悟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他醒悟得愈发快了,但心底的痛却从未减轻。眼前的凌秋是假的,但客观世界中,凌秋确实死亡,死在他的手上。安隅已经记不清自己和钟刻追逐多少个来回,又一次,当他睁开眼时,他已经捡起了刀。心脏抽痛的瞬间,他的视线掠过短刀上的刻字。秩序。这个时空却唯独缺少了那个崇尚秩序的人。因悲伤而颤抖的金眸瞬间凝神,他放下刀,凝视着凌秋。凌秋轻声道:“记得吗,你曾让我提醒你,敢赌上最后一线生机的人不会输。”安隅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这一次倒演得很像。”死寂的集装箱,只有他们两人说话的回声。凌秋的脸忽然扭曲,变成了钟刻的脸。钟刻歪头笑看着他,“你好像很强大,但你究竟要花多久才能意识到,除非你甘心和我一起永久被关闭在这个时空里,不然你永远抓不住我——只要你想先自己挣脱出去,就注定慢我一步。”“我知道的。”安隅垂着头,反反复复的精神消耗让他很疲惫,他轻声呢喃道:“但你真的觉得,这一次又一次,我只是在白白地踩入你的陷阱吗。”意识猛地挣脱,这一次,除了诱捕他的屏幕之外,有接近一半的屏幕陷入瞬间停滞,而后又在瞬间复原。中央屏上的时间直接砍半,钟刻这次被削得很厉害,但依旧没能被捕获。紧接着,刚刚锐减的时间数字再次暴增,全世界范围内,大量时间掠夺异象再次发生。顶峰思忖道:“钟刻是一个没有实体的东西,只要他有一丝挣脱出去,就能通过掠夺别人的时间来恢复。”尖塔有人问道:“如果强行切断所有屏幕和中央控制台之间的联系,会怎样?”秦知律开口,“你快不过他。如果被他洞察到,他可能瞬间掠夺走所有人的时间。”那双凝视着屏幕的黑眸冷暗无比,沉声道:“在抓到他之前,必须配合他的趣味,一旦他突然不想玩这场游戏了,全世界都会遭殃的。”时间控制台。安隅双瞳浸血,冷汗顺着惨白的面庞滚下,他咬牙道:“多少次了?”严希回复:“这是第八回。”“好。”安隅轻吁气,“我大概还需要陪他玩两轮。”无人应声,无人敢应。那座巍峨黑塔中,早已无人能左右他的决定。秦知律接入私人频道,“还好吗?”“长官放心。”安隅擦了把脸上淌下的汗,轻笑一声,低语道:“已经很近了。”安隅第九次,在集装箱睁开眼。这一次,他睁眼时即带着清醒的意识。他跪在凌秋面前,手中短刀高举过头顶。身下,那双和记忆里一样温柔坚定的眼眸凝视着他,朝他释然一笑,轻声道:“这次,换你来守护我的尊严。”“如果可能,也代替我,破开这瘴雾吧。”安隅心如刀割,但手却将刀攥得更紧,直至青筋暴突。“这是你最后一次,拿凌秋折磨我的机会。”他高扬起刀,狠狠朝凌秋的脖子剁下!不管是不是钟刻扮演,这一幕在客观世界中早已发生。鲜血喷溅而出的刹那,他还是闭上了眼,低声道:“晚安,哥哥。”这一次,钟刻逃离许久,安隅才从地上起身,将意识缓缓释放,从屏幕中脱离。钟刻早跑没了,面前的屏幕也彻底熄灭,他对着那块屏幕发呆了许久,才又复抬头,环视空间中数不尽的屏幕。钟刻已经联结了世界上几乎所有人,这让他的复苏变得轻而易举,也让寻找他那块屏幕变成不可能的任务。安隅闭眼感受着时间的编译。片刻后,所有播放中的屏幕突然卡顿了一下,只有一瞬,恍如错觉。主城中心,外墙屏幕上的莫梨忽然皱眉。——在刚才的直播中,有大概半秒钟,她没收到任何小爱心、弹幕和礼物。这很不同寻常,自开播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出现互动断档。虽然只有半秒,人类无从感知,但服务器却计算得很清楚。莫梨犹豫了许久,说道:“黑塔,我怀疑刚才发生了世界范围的时间停滞,虽然只有一瞬。”黑塔不作回应。教堂外,已静默许久的眼忽然再度望向苍穹,低声道:“最后一道火把,于屈辱中觉醒。”……安隅再次睁开眼,却没有出现在集装箱。他站在狭长幽暗走廊的一头,对着面前陌生的场景迟疑了一下,才向前迈动脚步。鞋子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声。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臃肿的隔离服,袖标上印着个人信息。【机构:大脑】【职能:#0930专属研究员】【姓名:……】【编号:……】最后两行是模糊的,他左右环顾,试着找一面镜子看自己的脸,却发现这里没有任何能反光的东西。他对着两边那一道道金属门茫然了一会儿,心跳忽然悬停。这是他第一次以别人的身份出现在自己的时空中,因为这不是他亲自经历过的事,而只是他读取过的一段记忆。——在看长官记忆时,他知道长官一直有一位专属研究员,但当时他的注意力全在长官身上,完全没在意那个人的姓名和长相。此刻,他自己成为了这个研究员。安隅猛然想起“自己”要做的事,从口袋里摸出两支严密封存的试管。那是两支新型畸变基因注射液,要为#0930注射。他缓缓走向走廊尽头那间门,大门开启,他听到了里面的呜咽声,像是独自舐伤的小兽。少年秦知律缩在墙角,头深埋在膝间,因疼痛而抽噎不止。大门打开的刹那,他的肩膀瑟缩了一下,颤抖着抬头看向进来的人。稚嫩的面上毫无血色,但他还是牵起嘴角,努力朝安隅微笑,轻声道:“研究员先生,我这次的官能反应好像不算很严重。”他仿佛自我催眠般把这句话重复了几遍,手撑地面趔趄着起身,晃**不稳地朝试验台走去。“这是昨天说的两支吗?”他看向安隅手里的试管,脸色更白了,强自笑道:“介质液是红色的,看来这次不是善茬。”他顺从地平躺在试验台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右手帮左手套上了冰冷的锁链,低声道:“还是绑一下吧,我怕我失控伤害到您。这只手,麻烦您了。”安隅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四肢,一动不动。唯一能动的只剩心跳,每跳一次,都向下扎入刀尖,勾起滔天的屈辱。明明那是一段他错过的岁月。但他却在这一刻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钟刻没有亲自停留在这个时空,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安隅正在变强,虽然猜不透安隅到底要干什么,但他很狡猾,只把安隅骗进来就先行离开了。这个认知却让安隅更加心痛,因为他知道,眼前人是真实存在于客观世界里的,十几年前,他的长官。平躺着的秦知律艰难地歪了下头,“怎么了?您今天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我昨天的试验数据异常?”恐惧在那双黑眸中一闪而过,少年秦知律怔然道:“不会吧……我并没感觉到什么……”“没有异常。”安隅终于说出话来,“没有的,你的状况很好,别担心。”他缓步上前,蹲在少年面前,本能般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原来长官年少时头发曾经这么软。“疼吧。”安隅轻声道。少年秦知律顿了顿,“也还好。”安隅挪开视线,他机械地开启机器,将试管放入固定区域。指尖停顿片刻,轻轻按下注射键。歇斯底里的惨叫贯穿耳膜,毫无预兆地,他感到一滴冰凉顺着脸颊滑落。他立即转身,一边快步离开一边试图将意识挣脱出去。“研究员先生……”沙哑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是他从未曾听过的脆弱。“能不能……陪我多待一会儿……”少年秦知律望着那个被层层防护服包裹的身影,视线模糊,嗫喏道:“我应该不会畸变的,我没有异常的感觉……我手脚都捆着,不会伤害您……陪我待一会吧,求您了……”安隅几乎下意识就要转身回去。但他一只脚刚挪了一下,又生硬地挪了回来。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无论停留与否,都不会改变那个人经历过的伤痛。而一旦肆意胡来,则很可能引起无法预测的时空变故。安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撕裂般的心痛却随呼吸愈发剧烈,许久,他才哑然道:“抱歉,我得走了。”身后,少年秦知律眼神散开。“哦……也好。”他努力撑起一口气,“我理解的,那我们下次试验再……”话音未落,背对着他的人却倏然转身。安隅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大步回头,站在少年秦知律面前,面对那双错愕无助的黑眸,猛地俯下身。嘴唇贴上冰凉额头的一瞬,心中的抽痛终于弱了一些。安隅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于现实毫无意义的事,最近他有些奇怪,常常做出自己无法理解的行为。或许他只是听不得长官脆弱,听不得他失望,哪怕是早已随着时间长河流淌而去的他。安隅紧紧拥抱着他的长官,在他耳边低声道:“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少年秦知律呆住了,许久才愣道:“我相信。”屏幕前,安隅安静地睁开了眼。所有屏幕陷入了空前狂野的错乱,钟刻的脸在那些屏幕上乱窜,看得人眼花缭乱。耳机里已经吵闹得听不清任何一个人说话,他缓缓举起终端,转接到尖塔屏幕上,看到自己在远程监控中的特写。目眦欲裂,红瞳胜血。那是一种沉寂而惊悚的愤怒。耳机自动跳转到私人频道,秦知律低声说,“这一次你进去了格外久。”久吗?安隅其实觉得和前几次差不多,甚至要更短一些。“客观世界里,将近十分钟。”秦知律顿了下,低声道:“你哭了将近十分钟。”“哭?”安隅错愕,这才看到终端上那张惨白的脸布满泪痕。秦知律的声音格外温柔。远隔万里,他只字不提任务,只安抚般地问道:“看到了什么,还是凌秋的死吗?”安隅停顿了许久,“不是。是……另一个人。”秦知律有些意外,“竟然有比凌秋对你而言还要重要的人?我完全不知道。”“您知道的,长官。”安隅听着自己的声线颤抖,他深吸几口气,喃喃道:“我的小章鱼人怎么不在屏幕上了?”秦知律闻言好整以暇地“哦”了一声,“这个AI程序还有很多花里胡哨的功能,在等你醒来时我有些无聊,让我养的AI向它发了一封邀请信,结果真的把它喊来了,它现在在我的屏幕上。”秦知律说着,随手截屏发送,几秒钟的延迟后,那张合照弹出在安隅的终端上。垂耳兔安隅摆出了一桌丑陋的面包招待客人,填满了章鱼人的每一只触手。小章鱼人正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安隅虚弱地勾了勾唇,“其实您不喜欢吃粗面包吧。”“还好。”秦知律语气自然,“以前确实不喜欢,但自从53区吃过后,觉得也不错。”安隅点开上峰回传的数据。在刚才的屏幕里,他的精神力只在100%维持了大概一分钟,而后便跌到0,直到苏醒前一瞬才恢复。他轻声道:“长官,原来我的精神力也会有波动。”秦知律“嗯”了一声,“看到了。”“您之前说过,当初是因为我的精神绝对稳定,才决定留下我的。”“没错。”“那现在,我在您心里会贬值吗?”秦知律停顿了两秒,“不会。”他的语气温和而笃定,“每一次数值跌落,让我知道你承受着何其沉重的痛苦。而每一次回弹,向我证明,你的意志究竟是何等的不屈。”“非要评价,只能说你一次又一次地让我震撼。”红瞳波动,许久,安隅低声呢喃道:“或许那是因为,我看到了另一个人的不肯屈服……从很久之前开始。”秦知律怔然困惑间,他缓缓起身,视线落向面前疯狂闪烁的钟刻的脸。“游戏结束。”他轻声道。毫无防备地揭开了未曾记忆的痛苦。一次次重历最深重的悲伤。亲临无力救赎的屈辱。红瞳之中,那簇凝起的光点在消失,直至瞳孔竖立,如同冷酷神明毫无情感地凝视着世界。安隅指尖轻动的瞬间,耳机里的嘈杂瞬间安静。黑塔、尖塔、大脑沉寂。秦知律的呼吸声从私人频道里消失。身边的队友们仿佛被同时按下了暂停键。人们的痛苦,希冀与惊惶在刹那间消失于世,主城里,千千万万仰望着直播屏幕的人瞬间呆滞。诗人维持着仰望苍穹的姿态,久久不动。那千千万万错综演绎的屏幕,同时静止。安隅独立其中,视线安静地投向地面角落里一块从未亮起过的屏幕。那块屏幕此刻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常。但,他感受到了屏幕里一瞬间的动态。没有时间能力的人会被彻底停滞,而有能力的人,会挣扎。然而此刻,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运行中的时空,他已无路可逃。安隅缓缓走向那块熄灭的屏幕。屏幕上倏然浮现钟刻狰狞的脸,与他咄咄相视。他垂眸瞟着钟刻,将脚尖从钟刻身上挪开,轻声道:“低贱的生物也有生存执念,这很合理。既然你这么喜欢时间,不如——”他说着,视线看向那块屏幕和中央屏之间的白线。钟刻开始疯狂地拍打屏幕,像是要从里面挣脱出来,狠狠将他撕裂!安隅神色漠然,在刻毒的瞪视中,缓缓抬手捏住那根白线。纤细的手臂青筋暴突,白线瞬息断裂,只剩一根连结重置沙漏与钟刻屏幕的黑线。抬眸间,空间波动,沙漏倒置,钟刻狰狞的脸立即从屏幕上消失。屏幕开始剧烈地颤抖,昭示着屏幕主人的痛苦。“经历过的痛楚值得反复品味。别浪费,你辛苦偷来的时间。”安隅指尖微动,空间里数不尽的屏幕重新恢复了演绎。他也在刹那间力竭,身体与意识空空****,再也撑不起丝毫清醒。意识模糊间,安隅最后试探地叫道:“长官?”私人频道如期接通。秦知律“嗯”了一声,“在的。我才正要把小章鱼人赶回去,你就把大家都静止住了。”安隅低声道:“那它现在回来了吗?”“赶不走,等你醒了自己和它谈判吧。”秦知律笑起来,低声道:“想睡就睡。任务结束了,我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