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该说的没说。到家时, 常宁还未醒。张叔停好车,回过头,看见少爷规规矩矩坐着, 宁少爷头偏向车窗一侧,可他靠近少爷的那一侧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红印子……张叔扯了扯嘴角, 装瞎:“少爷, 到家了, 叫醒宁少爷吧?”不用人叫,听见他们说话,常宁自己醒了。他先下车,又伸手扶顾筠下来。等顾筠站稳, 他规规矩矩松开手, 打了个哈欠, 陪他慢慢吞吞走进家门。“吃完药赶紧休息。”看他困得无精打采, 顾筠不放心地叮嘱。“我饿。”常宁坐在沙发上, 能量不足,脑袋不怎么带得起来, 说话特别浅显直白。张阿姨心疼坏了:“宁少爷想吃什么?”“随便。”常宁呆呆答了句, 想起什么, “我的菠萝包呢?”正给他拿药的顾筠怔了怔:“忘在车里了。”“哦。”“哪儿来的,菠萝包?”他就在公司楼下接他, 他根本没时间也没地方去买菠萝包。“安楚给的。”常宁搂着抱枕,抬手掩住口鼻, 打了个喷嚏。顾筠收起心中一丝不悦, 担心地看向他:“冷吗?”常宁摇摇头, 还没说话, 又是一个喷嚏。顾筠摸了摸他额头,微微有一点热。刚才在车里,应该给他盖条毯子的……他自责地抿了下唇,一边把沙发毯拽过来裹住他,一边嘱咐张阿姨煮姜汤。这一会儿功夫,常宁往沙发里陷了陷,眼睛闭上,看那样子又要睡。顾筠舍不得,却不得不叫醒他:“别睡,先把药吃了。”常宁就着他的手,浑浑噩噩吃了药。也不记得自己吃了几片,只感觉吞咽时喉咙好疼。张阿姨端了碗姜汤过来,他喝完,喉咙更疼了。“这是姜汤还是刀子汤……”他咕哝了一声,彻底睡死过去。“这孩子……”张阿姨心疼又好笑。“感冒了吗?”在顾筠授意下,她拿了额温计来,放在常宁额头量了量:“378度。”这温度也不算高,顾筠却有点儿慌神。“他……是睡着还是晕过去了?”他不大确定地问张阿姨。“自然是睡着了。”张阿姨想笑,又笑不出来。顾筠没留意她表情,捞起常宁冰凉的手握了握,又想起外人在,急忙撒开。“少爷,家里有退烧药,我去拿。”张阿姨主动退开一步。“嗯。”顾筠镇定地点点头。“不过和宁少爷吃的药会不会有冲突,您要不要问问医生?”“好。”顾筠淡定地应了一声,却手忙脚乱翻遍口袋,才从茶几上找到手机。唉。张阿姨心里叹了口气。在外也是运筹帷幄的大老板了,怎么一遇到宁少爷的事,还是这么禁不起。顾筠致电李衡山,得知退烧药和常宁正在吃的药并无冲突。“378度其实可以不用吃退烧药的,不过他现在免疫系统受抑制,抵抗力不比正常人,吃上也行。没有别的症状就先观察,明天做完放疗直接到我这儿来,我给他看看。”*第二天,做完放疗,顾筠直接带常宁到李衡山办公室。“有点儿上呼吸道感染,问题不大。不过,”李衡山让常宁张嘴仔细检查了他的口腔,“黏膜有几处红斑,看来是放疗并发了黏膜炎。”“黏膜炎?”顾筠蹙眉。“嗯。放疗的副作用,射线破坏口腔黏膜导致的。”肿瘤位置的原因,做头颈部放疗的患者,百分之八十会这样,李衡山见多了,并不意外。常宁上次发病属于比较幸运的那百分之二十,不知道黏膜炎意味着什么,所以无动于衷。在场唯有顾筠紧张:“严重吗,怎么治疗?”“严重也称不上严重,但治疗确实不大好治疗。”这东西没有特效药,随着放疗继续还会进行性加重,因为黏膜炎吃不下饭、开不了口,心理崩溃要放弃治疗的,李衡山也见过不少。“放疗期间无论如何坚持一下。”他给常宁打着预防针。“再疼也要吃东西,吃不下固体就吃半流食或者流食,保证营养摄入。”常宁走出他办公室时,人还有些懵:“小叔,李医生什么意思?”他吞咽东西是有些疼,早饭也没怎么吃,但他以为是感冒的原因,吃点儿药就好了,听这意思,是放疗期间都不能好了?那可真要了他的命!“有药的。”顾筠沉声安慰他,神色却比他更焦虑。*“怎么了?”章敏敏约了他俩在医院的咖啡厅见面,看出顾筠脸色不大对,趁常宁去洗手间时低声问。“没怎么。”顾筠心不在焉张望着洗手间的方向,怕常宁看不清磕碰到。“你脸色很差,又没休息好?”比起常宁,章敏敏现在反倒有些担心他。“没事。”顾筠低头抿了口咖啡。他睡眠本来就不好,如今也不过是更差了一点。常宁这时洗好手出来,走到卡座前犹豫了下,听到他们说话声,才确认自己没走错,松了口气,挨着顾筠坐下来。顾筠察觉咖啡厅里隐隐看过来的视线,帮他正了正帽檐,尽量多的遮挡住脸,随后把一杯常温蜂蜜水递给他——医生刚才说了,蜂蜜有助于缓解他口腔的不适。常宁勉强喝了两口,看向章敏敏:“敏敏姐找我们有事?”章敏敏笑了笑,从身侧挎包里拿出两张红色请帖,分别推给他俩:“下周我订婚宴,还望赏光。”常宁吃了一惊:“这么快?”“哪里快?”章敏敏被他反应逗笑。“怎么,宁宁舍不得姐姐?”“是有点儿……”常宁修长的手指按在请帖上,一边答章敏敏的话,一边不安地看向顾筠。回家路上,常宁忧心忡忡,想着章敏敏订婚的事。顾筠也忧心忡忡,想着常宁吃饭的事。“中午想吃什么?”他看向他。“冰淇淋。”常宁走着神,脱口而出。吞口水都如刀割的情况下,他特别想吃点儿冰的。冰淇淋并不符合顾筠心目中高营养易消化的健康食物标准,但他想了想,还是让张叔停车——他们恰好经过一家游乐场,门口就停着辆冰淇淋车。“要什么口味?”顾筠站在冰淇淋车前,颇有耐心地一一念给常宁听:“巧克力、香草、抹茶、咖啡、树莓、芒果、香芋……”“我要一个巧克力,一个芒果。”“两个?”顾筠把脸转向他。常宁眨了下他湿漉漉的大眼睛:“不行?”顾筠稀里糊涂付了账,一个巧克力,一个芒果。常宁两手各捧一个蛋筒,左边巧克力,右边芒果。他先舔一圈左边,再舔一圈右边,满足。“小叔,我们去里面逛逛,好不好?”舔两个冰淇淋的间隙里,他邀请顾筠。里面是个游乐场,游客平均年龄不超过8岁,顾筠不知道有什么好逛的,但他还是稀里糊涂点了头。“小叔,就……敏敏姐订婚的事儿,你别难过。”两个冰淇淋快吃完的时候,常宁终于停下脚步,鼓足勇气开口。顾筠怔了下:“我不难过。”“你,你难过也没关系……”常宁别别扭扭,尽力寻找着合适的措辞。“我的意思是,你别一个人难过——”“我不难过。”顾筠打断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和敏敏只是朋友。”“你,你不是喜欢她吗?”这次轮到常宁发怔。“不是。”顾筠深吸了口气,“我对她从来没有朋友之外的感觉,我喜欢的——”“呀!”顾筠说到一半,常宁突然出声打断。他的冰淇淋融化了,“吧唧”一团掉到手背上。“有纸吗,小叔?”常宁把手往高处举了举。顾筠紧紧握拢的手松开,从口袋里摸出手帕,帮他擦掉手上黏腻腻的**。“小叔,你刚才说什么?”常宁把手伸着任由他擦,吃掉蛋筒里最后一口冰淇淋,才想起来问。顾筠顿住动作,看了眼他信任至极毫不设防的脸,若无其事攥紧了纸巾:“没什么。”“不是,你刚才说——”“刚看到有射击打靶游戏,要不要玩?”顾筠生硬地转移话题。他说的是激光玩具枪打气球的游戏,常宁十来岁时最喜欢玩,现在么……小叔是不是对他的年龄有什么误会?顾筠说完也在后悔。他提什么也不该提射击,明知道他眼睛……“算了,我们——”“好啊。”顾筠欲改口时,常宁偏偏答应下来。“我在游戏里刚学了点儿枪法,小叔,看我给你露一手。”他说到游戏,顾筠脸色变了变。昨晚睡不着,他看了常宁上轮游戏直播的回放,看完更睡不着了,又气又心疼,睁眼生生熬到天亮。常宁看不到他脸色,乐呵呵地拿起玩具枪,准备好生炫个技,结果第一枪就脱靶险些打到摊主身上……好在这一发子弹让他找到了感觉,即便看不清,后面命中率也勉强能看,和旁边六岁的小朋友成绩持平。基本持平。二十发子弹打完,小朋友比他多击中一只气球。多了一个,刚好奖品高上一档,常宁得了个还没他巴掌大的小玩偶,小朋友得了个需要双手环抱的大玩偶。小家伙嘚瑟又惋惜地看他一眼:“哥哥,你真是……白长这么大个子了。”常宁极憋屈:“哥哥眼睛好了,一个顶你仨!”那小朋友不信,郑重教导他:“吹牛皮可不好。”他说着,把自己手上的大玩偶朝常宁递了递:“你喜欢这个吗?我可以跟你换。”哥哥虽然人菜又爱吹牛皮,可是哥哥漂亮,比小妍还漂亮……而且哥哥这么大只,大玩偶应该给他,小玩偶给小妍好了。小家伙嘴巴挺毒,人倒是大方。不过常宁还没那么厚的脸皮要他东西,他半蹲下来,摸了摸那孩子的小脑瓜:“谢了,小鬼,不用换,这个也给你。”他说着,把手上的玩偶塞到小家伙怀里。咦,哥哥凑近看更漂亮了,还香香的。小朋友收下礼物,顺从本心,“吧唧”亲了常宁一口以作感谢,抱着玩偶兴奋地跑走了。常宁怔了怔,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干嘛亲我?”当然是因为你好亲。顾筠黑着脸,弯腰擦拭他的脸:“有口水。”这事儿一打岔,常宁彻底忘了顾筠说了一半的话,只是耿耿于怀在他面前丢了面子:“小叔,我枪法真的可以的,等眼睛好了我打给你看。”顾筠收回手,指甲嵌入掌心。他的眼睛不会好了,而他应该告诉他,立刻,马上。理智催促着顾筠开口。顾筠却把视线落在常宁脸上。常宁刚刚直起身,阳光底下,一张脸白皙到半透,睫毛同发色一并变浅,双眼落在虚空中某点,眼底倒映着晴空万里。不容破坏的晴空万里。至少,今天他不想破坏。“回家吧。”他率先转身。“嗯。”常宁应了声,手却拽住顾筠袖子:“小叔等等——”顾筠回头,常宁身子晃了晃,拽着他袖子的手用力到发白。天旋地转,常宁想控制自己站稳的,但还是控制不住,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砸到顾筠肩上:“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