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乖。术后第五天, 常宁意识彻底恢复。但他丢失了进入《幸存》游戏开始至今两个月的记忆——也不是完全丢失,只是有些破碎和混乱。“或许和发病时意识功能受损,无法处理好虚拟记忆和现实记忆有关, 在两者引起混乱的情况下,大脑出于自我保护封存了这段记忆。”咨询过心理专业的专家后,李衡山向顾筠和常宁解释。顾筠沉默, 常宁钝钝地“哦”了一声。“还能恢复吗?”沉默良久, 顾筠哑着嗓子问。“说不好。”李衡山手指叩了叩桌子。“好在只是两个月, 恢复不了的话,就试着接受吧。”“嗯。”常宁觉得李医生说的挺有道理。就俩月,应该没啥,但是——“我的眼睛, 真的好不了了吗?”李衡山挺无奈, 他也没想到他得打击这孩子两回:“浸润性损伤是无法修复的。手术挺成功的, 没有完全失明, 已经是万幸。”“哦。”常宁又钝钝答了一声。“这一仗暂告段落。回去一定要好好调养身体, 这段时间你底子亏空得厉害。”“嗯。”“右手肌力慢慢恢复,别着急, 家里备几个重力环没事练练。”“是。”脑出血留下一点后遗症, 他右手肌力比正常稍弱, 能抬起来,但拿不动东西。看李衡山再没什么交代的, 常宁道了谢,从椅子上站起来。起身后, 听到旁边没动静,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小叔?”“嗯。”顾筠反应过来, 木然站起来。常宁小心翼翼捏住他衣袖, 只捏住一个角,生怕捏多了会让他不适:“小叔,麻烦你。”呵。顾筠听着他满口疏离客气,脸上露出一个惨笑,缓了几息,才勉强提起步子,带他回病房。顾奕和张阿姨已经把他的东西打包好了,他们回去和病房的医护道过别后,很快一道坐车回华远。下车时,小金撒着欢扑上来,这次竟一反常态没扑顾筠,而是扑向常宁。常宁做了几天康复训练才刚能站稳,哪里经得起它这一扑,顾筠心一慌,却什么都来不及做,好在顾奕眼疾手快扶住了常宁,而常宁听着狗叫微微失神:“小金?”“你记得?!”顾筠沉郁的眼底一下子迸出光来。“记得……和它扔飞盘。”它扑到他身上的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他和这狗在草地上扔飞盘的记忆,“小金”这名字脱口而出。顾筠眼神又迅速黯淡下去。顾奕看他一眼,连忙插口:“记起一点是一点,慢慢就都记起来了。”“嗯。”顾筠强打精神。“不着急。”他嘴上说着“不着急”,常宁却不知怎么听出一股子失望来,于是对自己也有些失望。他竭力回忆与小金有关的事,脑子里却越想越空白。他急的敲了下自己的额头,手却被人一下子握住:“才做过手术,别乱来。”“是,小叔。”常宁下意识乖乖应了。顾筠停顿一下,手指紧了紧,还是松开他的手:“进去吧。”常宁进了房间,脚步一拐,下意识走向左边的客房,顾筠、顾奕和张阿姨都停下动作看着他,看他一路走到房门口,摸到门把手,才忽然停下来,不大确定地问:“我,我是住这儿吗?”“是是是!”张阿姨一迭声应着,拉着他的行李箱跟过去,边走边夸:“宁少爷真棒,这都记得!”“阿姨您也真棒,这都能夸……”顾奕抽了抽嘴角,跟进去帮忙收拾。顾筠在客厅沙发上坐着发了会儿呆,等他们都出来了,他才敲门进去。“小叔?”常宁坐在**,转过头来,他似乎只用气味就确定了是他——奇怪,他鼻子什么时候这么好使了?“嗯。”顾筠进来,看他要起身,出口制止。“坐着。”但常宁还是十分拘谨地站起来,十分拘谨地开口问:“小叔,有事儿吗?”顾筠指尖又掐了掐掌心,从口袋里摸出那条项链,递到他手上:“你的。”“我的吗?”常宁手指摸索着项链,摸到弓弩形的吊坠时,一种熟悉而安心的感觉袭来,他很确定地笑了笑:“应该是我的。”顾筠看着他笑容发怔,常宁却把项链打开套到脖子上,但右手没什么力气,很快又垂下来,他很自然地张口:“小叔帮我。”嗯?他怎么敢使唤小叔?——张完口,常宁暗自后悔。但后悔也晚了。顾筠已经接过他手上的项链,抬手绕到他颈后。他靠过来时,身上清冽的幽香异常明显,常宁下意识深深吸了口气,唔,好好闻,好舒服。顾筠做不到他这样无知无畏,明目张胆。虽然一靠近他,一闻到他从身到心极度渴望的甜香,他就乱了呼吸,但他竭力隐忍,未表现出丝毫异样。慢慢帮他戴好项链,指尖轻轻掠过他颈侧小痣,他才忍无可忍,向后退开:“好好休息。”丢下一句,他落荒而逃。回到自己房间,他反锁房门,径直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浅灰色毯子,紧紧贴在心口。毯子柔软,羊绒质地,握在手上可以看清机织的纵横纹理,和纹理上一层细小浮毛——是属于他的毯子……他无法自控地攥着毯子举到自己口鼻间,鼻尖蹭过,嘴唇擦过,皂香中混合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奶香,从鼻腔沿着嗅神经向大脑深处延伸,激活他不知名的欲求,抚慰他不具名的渴望。可又不足以抚慰。远远不足。他不由自主低下头,微微弓背,加重手上力道,将毯子更紧地贴向身体。太用力,那味道反而再抓不住,寻不到。顾筠眼圈泛红,难受的想死……宁宁……宁宁……一晃两周过去,常宁仍未恢复记忆。发觉提起《幸存》的事会让他头疼以后,家人和朋友再没提过这话题。对这件事最无法接受的是卫峯,其次是郑秋俞——两个被常宁从记忆里抹去的人。姜涛当然也很是难受,但他心境与那两位不同,自然豁达得多。在《红颜》片场遇到常宁,他大大方方上前和他打招呼:“宁哥,早。是我,姜涛。”“你好。”之前还在住院时已经跟他们见过面,常宁对他倒不是完全陌生。而且就在刚刚,他脑海里忽然浮现一些画面:“你家……是不是,开道馆?”“你记得这个?!”姜涛眼睛一亮,倍觉惊喜。“我家是开道馆,你过去玩过,还陪我爸过了几招,我爸他是你粉丝,还差点儿要和你义结金兰——”“咳!涛子。”姜涛说到一半,被一声干咳打断。“俞哥。”他招呼了一声,顺着郑秋俞视线,才发觉常宁捂着头,似乎有些不适。“对不起啊宁哥!我说太多了。”他悔得不行。“你没事儿吧?”“没事。”常宁摆摆手。“是我对不起你们才是,把你们都忘了。”他说着,朝郑秋俞的方向点点头:“俞哥。”——虽不记得,也在病房就见过面,且茗姐说了,多亏这位介绍,他才接到眼前这部戏。“宁宁早。”郑秋俞看着他,眉眼深沉又温和:“吃早饭了没?”“吃过了,谢谢俞哥。”“不用跟我这么客气。”郑秋俞声音听起来极平易近人:“宁宁以前在伯明翰街头救过我一命,把我当你哥哥就好。”这句话让常宁似曾相识。[宁宁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他好像,在哪里,听他这么说过。虽然想不起更具体的,常宁倒是信了,但别人把他当亲弟弟,他却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越想越愧疚,好在,伯明翰那件事儿他是没忘的:“当时我救的人是你啊,俞哥,真巧。”“嗯,是我幸运。”[遇到你,从来都是我的幸运……]又是一句似曾相识的话,常宁眼前忽然闪过摩托车翻倒、郑秋俞飞向半空的画面,心里涌上一股极度歉疚的情绪,他捂住额头,疼得哼出声来。“宁宁?”“嗯……嗯,没,没事。”他放下手,不敢再多想。郑秋俞更紧张地不敢再说话:“准备上妆换衣服吧。”*拍了半天戏,常宁收工回家。顾奕去了队里,家里只有张阿姨和小叔在——哦,还有一条狗。常宁到家后,循着声音走到后门处,仔细倾听后院里的狗吠人声。“小金乖,去捡回来。”顾筠坐在长椅上,抛出飞盘。常宁忽然有些不高兴。“它乖还是我乖?”抬脚走进后院,这句话脱口而出。妈呀他在说什么?!常宁说完忽然清醒过来,羞愤地捂住脸。顾筠怔怔看向他,心脏一阵阵悸动,让他胸闷气短。“小叔你,你什么也没听到,我什么也没说……”“听到了。”心悸转为失望,顾筠抿了抿唇,脸色苍白。“它乖。”“啊?不,不对,你不是这么说的!”常宁一脸委屈。顾筠刚沉寂下去的心跳又猛地剧烈起来:“我是怎么说的?”“你,你——”常宁觉得有什么在脑子里呼之欲出,却死活出不来,他用手捂住脑袋,难受得想把脑壳一掰为二,把里面藏的东西抠出来。“好了!不想了。”看他面色痛苦,顾筠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向他,把他紧紧揪住头皮的手放下来,想抱住他又不能,指甲再次戳进掌心,忍痛站在旁边安慰:“对不起,宁宁……对不起,不想了……”头疼劲儿过去,常宁跟顾筠道了个歉,恹恹回了房。一开始苏醒,他满脑子都是失去视力的恐慌。但现在,他越来越觉得看不清也没什么,反而有比视力更重要的事,被他遗落了……他大睁着眼睛躺在**,裤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震。他掏出来,摸索着接听,对面传来一道甜美的女声:“先生您好,请问您在我们店里订的指环,什么时候来取呢?”“什么……指环?”“您定制的手工刻字指环啊,之前您要的特别急,说是要赶在5月20号送出的礼物,所以我们为您加急制作了,但是20号当天一直没联系到您,之后几天我们也一直在努力联系您。”幸亏是全款,她们差点以为顾客跑路了。“抱歉,之前有些事。”“没关系,那我们现在给您派送过去好吗?”“哦,好。”“您的地址还是上次留的那个吗?”“哪个?”“晖山别墅。”“不,不是……”常宁愣了愣,脑子里又闪过记忆碎片,是他在海边对小叔请求:[再住一天好不好……]“那您的新地址是哪里呢?先生?先生?”常宁被她叫的回过神来,把华远的地址报给她,挂断电话前,鬼使神差问:“我定制的,是什么?”“指环啊。”“我是说,指环上……定制了什么?”“稍等,我查询一下。”对面顿了顿,又继续:“您定制的内容是——「小叔,520」。”“小,小叔?520?”常宁磕磕巴巴。“520……是什么意思?”可不等对方回答,他自己就莫名知道:520,是我爱你的意思。伴随着这句话,他脑海中又一段记忆解封:医院里,小叔在对他解释“520”的含义,他却误会了,还对他表白说“喜欢”……天啊!常宁面红耳赤,总算知道自己忘记什么了:原来他对小叔图谋不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