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大堂,掌柜好歹稳住表情,“这位先生,最后一道题您还答吗?若是到此为止,小的这就让人将女儿红送上。”女儿红……王晏之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即用艰难的意志力抵抗住对美酒的**,比起美酒,显然此时美食对他的吸引力更大。“掌柜,方才在下已经认输,只要按第八题的结果给我奖励即可。”掌柜皮笑肉不笑,“先生客气,我虽为生意人,却也知实事求是四字,该先生的,自然是先生的。”不是你的,也休想得到。掌柜还没见过这般人,若是只想要一餐免单,那只答到第八题即可,可他偏偏要将题答了,却又将唾手可得的奖励放弃,可不是存心砸场子?此事若是传出去,扬的是此人之名,却将他家酒楼的女儿红贬得一文不值,那他这掌柜也做到头了。“实事求是是好,可掌柜也应当懂得随机应变,以顾客需求为先。”王晏之劝道。掌柜面上带笑,态度却半点不让,“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今小店刚刚开业,若是这就坏了规矩,今后只怕更立不起来。”“还望先生莫要为难小人,小人实在做不了这个主。”得,方才还是实事求是,如今就成了为难,若是王晏之继续纠缠,对方只怕不会再给面子。正当王晏之想着怎么用女儿红在楼里换一桌佛跳墙时,正有一伙计快步赶来,走到掌柜身边,小声耳语。掌柜不知听到什么,看了王晏之一眼。笑着拱手道:“先生留步,我家东家听说先生高才,见猎心喜,愿以一桌酒席相交,您今日在小店用餐可免费。”王晏之闻言一愣,随后眼中划过一丝了然,笑着拱手,歉声道:“本想以答题换取一餐,不想生了意外,贵楼东家看出在下窘迫却并不拆穿,反而为在下遮掩,倒显得在下来意非君子,实在羞愧。”掌柜也笑,“先生不必如此,我们东家还说,您既然来了,既然解了,那便解到最后,若是您能将十题全部解开,东家不仅请您一餐,还多赠您一壶女儿红。”这便是要将最后三道题的奖励都归他的意思。饶是王晏之厚脸皮,也觉得自己实在欺负人。人家好好的新店开张,前七题也罢,最后三道题至少要坚持一月,等酒楼赚足名声与热度方才解开。偏他勾起了馋虫,未想到这一处,便贸然将两题解开,还对奖励推三阻四,闹得酒楼下不来台。自己此番行径,落在那位东家眼中,只怕与砸场子无异。可对方非但没将他驱逐出去,还看出他情况窘迫,变着法满足他,并帮忙遮掩。如此,面对对方的请求,王晏之也不好拒绝。随即拱手道:“既然东家有此愿,那在下便勉力一试。”他甚至没说什么自己才疏学浅,未解开也不足为奇这等谦虚之言。王晏之出身王氏,世家子弟,精通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旁人皆知王家嫡长子才高八斗,于三年前高中状元,取妻公主,风光无限。却不知王家还有位嫡次子,自小便天赋异禀,才华横溢,连比他大上几岁的嫡长子也远不如他。只是此人心性高傲,不屑于功名利禄,只爱好写诗作赋,游览山水,性情**不羁,不常示才于人前。在王晏之眼中,没有能难倒他问题,即便能难倒此时的他,也难不倒未来的他。也是因着这份自信,让他并未将酒楼的题目放在心上,以至于到了第九题才回过神。此时他坐等掌柜的第十题。只见那掌柜从伙计手中接过一张纸,隐约能瞧见纸上斑斑墨迹。当王晏之看见上面的题目时,半晌无言。酒楼的规矩,解开了上一题,才会公布下一道题,因而这最后三题都是今日才出现,即便是已经来酒楼两天的书生公子们也不曾得见,此时正跟一只只鸭子一般,伸长了脖子想要知道。见王晏之愣在原地一言不发,便有人笑道:“兄台可是被难住了?不如将题目说说,让在场诸位仁兄也尽些绵薄之力?”虽也是笑,只是比起方才的嘲讽,此时那道笑声中却只有有趣和兴味,对王晏之的态度再无方才的轻蔑,取而代之的是尊重和敬意。文无第一,可当有人在某方面胜出他人,出类拔萃时,其余人也会心甘情愿为其折服。在王晏之以极快的速度答过九道题后,在场众人大多都承认了他的才华和地位。因而此时见到他被为难住,心中也更为好奇那是何题目。心中百爪挠心,恨不得亲自上前一观。而被众人惦记的当事人正看着手中的题目,心中百感交集,既好气又好笑。却见纸上字字风骨,便是比王氏精心培养出的子弟也不差,王晏之的字偏向风流不羁,洒脱自然,而这纸上的字则偏向清雅优美,灵动文秀,令人赏心悦目。然而待看清上面的内容,王晏之便笑不出来了。此时的他脑中仅有一个念头,世上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纸上赫然是一道极为复杂的算术题,第十题要求他在一盏茶内解出。一盏茶?这不是为难他,便是在为难他。亏他方才还以为那位东家是心善纯良之人,也对,今日进酒楼时,那护卫便说过,东家非可欺之人。王晏之都欺到对方面前了,又怎能还当对方以德报怨?可关键是……关键是王晏之本也是无心,他却也明白,自己一番行为已经对酒楼造成了影响,破坏了对那位东家的打算,对方这般针对他,还真不怨对方。这口气注定要王晏之亲自将它吞下去。王晏之已经许多年未曾体会到这般自作自受之感,却不想来扬州第一日便有此经历,老天爷当真看重他。就在此时,掌柜也已高声将题目公之于众,在场众人闻之无不变色,“这东家当真心狠,竟拿出这样的题目,这样的要求,岂非存心为难人?”“我原以为前面两道已经是极难,此时听完写最后一道,才觉它是当之无愧的压轴,根本无人能解出!”“掌柜还说答对十道题会有孤本,不满诸位,在下已经在怀疑孤本是否存在,是否为真。”虽唱衰之人众多,可支持王晏之解出来的人也多,他们张口便为王晏之打气,毕竟对方凭借单枪匹马闯到了最后,若是他都不行,只怕在场无人可做到。而被众人关注的王晏之,此时也抬起头,看向掌柜。“敢问掌柜,此题目是原来便定好,还是方才现写?”掌柜笑着道:“先生说笑了,自然是现写的?”王晏之:“……”掌柜继续道:“前九道为东家提前定下,唯有最后一道,乃东家当场写来,这题目也才新出炉不久,纸上的墨都还是新的。”其他人深觉酒楼东家就是故意为难王晏之,纷纷为王晏之抱不平。“兄台莫要气馁,我等皆知兄台才学,今日乃酒楼故意为难,我等不服,掌柜,你家东家既能写出这样的题目,想来也是颇有才学之人,既然如此,不如让他自己也做一番?若是他答了出来,我等便不说什么,可若是他自己都无法,那我等也只好当他今日乃故意为难这位兄台,定要为他讨个公道。”有人站出来为王晏之说话。王晏之既已走到这里,他们自然不愿意对方止步于此,何况是因被故意为难而止步。“对,兄台放心,我等虽不才,在扬州却也有些小名,今日东家若是不给个说法,我等定然从今往后都不再踏入明月楼一步。”众人情绪被煽动,此时只想帮王晏之出气,见到酒楼此时情景,哪里还能想到王晏之刚来时,他们是如何鄙夷嘲讽。文人当真有趣得紧。然而不等王晏之说些什么,便见酒楼掌柜已经笑着道:“东家既是出题人,自然也将答案解出,此时正在小人手中,待到先生解出,便可与诸位观之。”周围起哄瞬间消散大半。他们以为那位东家是故意针对为难王晏之才会如此,然而听完酒楼掌柜所言,又觉方才并非如此,对方既已将答案得出,只怕是已经将题目酝酿许久,不过是方才才写出罢了。而王晏之,实属恰好,恰好撞在这上面,恰好遇到了这样苛刻的东家,苛刻的题目。唯有王晏之想法不同。不知怎的,他觉得方才自己并未想错,这题目确实是来为难自己的。那位东家应当是位精通算学之人,轻易便能写出这样的题目,轻易得出答案。对方的第十题,或许本就是因人而异,可易可难,可轻松放过成为佳话,亦可加大难度吸引更多才子。只是不想今日被他闹出这样一出,不好收场,便以最后一题为难他。想通之后,心中便生出痒意,有些想见识一下这位精通算学的东家,想知道究竟是怎样一人,竟敢这般明目张胆为难于他。最重要的是……他还真成功了?!心中思绪纷杂,王晏之看向掌柜问:“规定可是一盏茶?”掌柜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想知道他会如何应对,是直接拍桌子骂人,还是恼羞成怒转身走人,又或者……王晏之伸手端起桌上一杯斟满的茶,仰头一饮而尽,在掌柜惊愕的眼神中,镇定自若道:“一盏茶已过,在下才疏学浅,未能答出,甘愿认输。”从未说过才疏学浅之人,此时竟心甘情愿说出这四个字。若是他大哥在场,定然要仔细瞧瞧,王晏之是否被鬼魂夺舍,毕竟他弟弟可不是肯轻易认输之人。王晏之这份心甘情愿,并非是因为最后一道题的为难,而是为自己今日的鲁莽,为了这份歉意。只是他认输了,在场其他人却未必肯服,他们可是亲眼瞧见王晏之一路如何过关斩将,畅通无阻走到最后,自然不服酒楼东家这番作为,那么对方又要如何拉回形象?王晏之十分好奇。很快,便又有伙计从方才的方向过来,在掌柜耳边低语。掌柜朝着王晏之拱手,“先生才思敏捷,豁达大度,东家十分叹服,今日愿请先生留一题目,留于后人作答,且今后凡第一个解出题目之人,皆可写下自己的题目,作为新题予后来者,凡解题者,皆可抄录孤本一本,孤本随机更换,或有不同。”此言一出,王晏之便笑了。他知道了那位东家的应对之策,却也无关紧要了,听着耳边的嘈杂声,王晏之心中却不如面上那般平静。能让他心绪几番起伏回转,这位东家当真有些本事。话不多言,掌柜很快让人送上笔墨纸砚,放与王晏之面前。而王晏之也并未推脱,愿赌服输,既然输了,他便输得起。王晏之下笔如飞,一个个飘逸潇洒的文字落于纸上,众人纷纷先注意到他的字,随后才是题目本身。题目并不算特别难,不过也就是酒楼题目的第八、九道的水平,寻常人花费时间也可解开。当然,这不过是王晏之这么以为,实际上,即便是在扬州备受推崇的几位才子,见了此题,也要愁上好些日子。掌柜将新题挂在大堂,至此,今日这场差点变成闹剧的戏剧彻底被化解。一个懂得递台阶,一个懂得顺着台阶走。双方虽未见面,却已是默契十足,心照不宣。唯有一事王晏之耿耿于怀,他今日这身打扮,在大堂中现身许久,只怕酒楼内外皆见过了自己的狼狈,包括那位令他好奇的东家。自己被看了热闹,瞧了狼狈,王晏之不后悔自己未曾修整容貌穿着便进来,反而怨起对方藏头露尾。有赢他的能耐,怎得没露面的本事?只是王晏之也知,对方若真不想现身于人前,他便是再智计百出也无用。看着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被端上桌,其中甚至包括那勾引他进酒楼的佛跳墙。“东家听说先生尤为喜爱佛跳墙,特地将仅剩的那份留下,送于先生。”最后的那份,显然是厨房留给东家的,然而东家没吃,而是让人给王晏之送来。王晏之看着那盅佛跳墙半晌,忽然笑了。他一边尝了几口佛跳墙,一边用女儿红为自己斟满酒杯。待酒满时,仰头望向楼上某个方向,扬声道:“早知东家精通算学,在下今日有一算学题目,久闻不惑,不知东家可否为在下解答?”他等了片刻,酒楼中,连那说话声音都小了,仿佛都在期待着什么。楼上围观的双儿姑娘们也是满脸好奇,兴致勃勃的看着今日这场好戏的后续。“阁下请讲。”不知过了多久,楼上某房间,方才传出一道清越之音。王晏之脑海中瞬间勾勒出一个容貌秀丽的年轻人正坐在窗前,耳边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目光不经意往窗外楼下一瞥,当真是无意却惊风。王晏之垂眸,看着面前的这杯酒,笑道:“在下面前有一壶酒,假设在下一盏茶喝两杯,之后停一盏茶,那么请问,在下需花多久时间,方能将这壶酒喝完?”围观众人下意识回想一壶酒能倒多少杯,还没算完,楼上便响起了一道声音。“很快,十几息时间。”正在众人茫然不解时,却见王晏之露出个隐隐得意的笑容,仿佛做的某些坏事得逞了一般。“错!”语气坚定,那上扬的小尾音却仍是泄露了他的情绪。三楼某间雅间中,明艳少年眉心微蹙,似是不解自己错在何处。王晏之却已经举杯遥敬楼上人,“正确答案是……喝不完。”他仰头一口将酒饮尽,便是他这般鲜少喝酒之人,都能品味到这杯酒的醇香味美,好酒!“因为、因为我啊……”话音未落,王晏之便伏倒在桌上,不省人事。掌柜一惊,连忙紧张道:“先生?先生?”酒楼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惊呼出声,“兄台?兄台你这是怎么了?”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呼唤,桌上那人始终没有半分动静。众人心中暗惊,难道是酒楼的酒?可便是酒楼再大胆,也不该在此等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才是。楼上的少年闻言也坐不住了,起身推开窗向下看,眉心微蹙,眉眼间藏有一分浅浅的忧虑,正当他打算派人下去请大夫来瞧瞧时。却见一个衣着整齐的书童着急忙慌从外面进来,飞快冲到王晏之面前,摇了摇对方手臂,“公子?公子?”见桌上还有个倾倒的酒杯,以及那隔着距离,都能嗅到的馥郁酒香,情况似乎已然十分明了。“公子你怎么又喝酒了?难道忘了自己是一杯倒吗?!”流光愁眉苦脸,却又满脸无可奈何,显然眼前情形并非第一次。差点以为酒楼暗害的众人:“……”真心实意紧张担忧的少年:“……”半晌,少年猛地关上窗,面颊微红,转过头去,似是不愿再看楼下人,眉眼间略有些许懊恼之色,仿佛在怀疑自己方才怎会那般轻易便上当受骗?而正被众人心中暗暗吐槽的王晏之,此时已经彻底没了意识,最后的那一刻,他到底坚持得比以往久些,虽也不过几息,却也见到了想见之人。具体什么模样其实并未看清,只记得对方一身明艳的火烧云,似朝阳,像落霞。似那天边最亮的一抹色彩,坠落入人间,成了明媚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