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王晏之说得轻描淡写,实际上心里却并没有表面那么轻松,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主动放弃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且这还并非寻常事物,而是心悦之人,此生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一次。在此之前,他不知辗转反侧多少个夜晚,不知有过多少次挣扎,才终于做出今日的决定。望着谢扶光渐渐远去,越来越模糊的背影,王晏之目光悠远,幽深难辨。俼僖待到彻底瞧不了人,王晏之才对流光道:“将舞姬们送回去,请梦楚姑娘稍留片刻。”“是。”听到王晏之单独留下自己,梦楚神色不变,她安抚姐妹,笑着道:“是前些日子请公子帮忙作了首诗,交由梦楚谱曲,今日应当是公子有些想法想要与梦楚说。”“你们就先回去,我稍等片刻后遍回。”舞姬们对视一眼,便也纷纷跟着流光走了。船上至此只剩下梦楚和王晏之二人。进入船舱,坐到梦楚面前,他用桌上未曾动过的酒给梦楚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在下不胜酒力,只好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请。”王晏之将茶饮尽。梦楚姑娘却道“不敢”,未曾碰那杯酒。“梦楚一介青楼女子,实在当不起公子敬酒。”王晏之哈哈一笑,背着灯下的眼眸让人捉摸不清,“梦楚姑娘敢为朝廷以身犯险,偷取金家账本,便当得在下这杯酒。”梦楚姑娘笑意微僵,看向王晏之的目光闪过一丝寒光,很快便又恢复原样。“公子的话,恕梦楚听不懂。”“姑娘不需懂,只要姑娘知道,我是你如今最好的托付人选,金老爷很快就会发现账本被掉包,而在此之前,你逃不出扬州城。”“或许你可以将它给周学文,但周学文此人惯会谨慎,未必肯有所行动,最大的可能是将账本拿捏在手中,妄图钳制金家。”王晏之帮她分析利弊,“只有我,有能力,也愿意帮你,甚至是保你。”他不摇扇子,神色正经时,倒真是世家公子气势十足,丝毫瞧不出风流不正经的模样。梦楚原本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然而在听到那句保你时,神色到底微微变了。沉默半晌,梦楚方才抬头看着王晏之道:“不知公子是以何身份说的这番话?”她总要知道,对方到底值不值得托付。王晏之也没说别的,只是从腰间解下那对蝴蝶玉珏,手中熟练一拼,镂空的花纹便组成了一个标识,而梦楚显然也是认得的。“原来是王家公子,是梦楚眼拙。”梦楚福了福身。“听闻王大公子在户部任职,梦楚竟不知大公子手眼通天,还能远控扬州,特地派家中子侄前来暗查。”她又看了王晏之一眼,“也是梦楚眼拙,未曾看出公子来扬州竟不是为寻欢作乐,享温柔乡,而是来此办正事。”王晏之:“……”那还真不是。他只是出来游玩,顺便帮他爹他兄长办点事罢了。顺便两个字加重音。王晏之本来自己也搜集到了不少线索,但是若是有梦楚的账本,会更有威力,金家也会死得更惨。梦楚抱过长琴,打开琴背后的暗格,将一个掌心大的长卷账本拿了出来。“上面有金家这些年偷偷开采盐矿,将官盐当私盐卖的数量,还有往上面输送的银两和人名。”“梦楚出身平民,幼年也曾有过父母皆在,承欢膝下的生活,直到父亲失踪,母亲求助衙门无门,反被打成重伤,亲戚邻里自顾不暇,不得已,梦楚自卖自身,入了贱籍。”“我本以为父亲是被流寇或者歹徒谋害钱财,不想后来却发现金家暗中在抓壮丁送去秘密开采盐矿,进了那里,就算是死,也不过是随意找个地方埋了,无名无姓,不得归家。”或许是父女连心,又或许是女子的敏锐,让她觉得她的父亲就是被抓去了那里,她也不知对方到底还在不在,但只要有希望,她便愿意一试。就算猜错,那能找到其他人,其他人的儿子、父亲,那也不错。左右她母亲早些年便已经郁郁而终,她孑然一身,并不惧怕什么。只是……“梦楚姑娘心怀大义,王某心中钦佩。”王晏之虚虚拱手。梦楚却低下头,沉默半晌后道:“梦楚一人不惧生死,若真暴露,公子不必多做什么,梦楚只怕金家会牵连清风馆,清风馆的姐妹若是受梦楚牵连,梦楚百死难辞其咎。”王晏之想了想道:“这样,我派人去信一封,周学文虽谨慎,但也算是可信之人,他一人无法挡住金家,但拖延一二却没什么问题。”“再过几日,我喊的人便会到扬州。”梦楚稍稍松了口气。“多谢公子!”*两日后,王晏之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扬州。流光看着堆在院子里的大箱小箱,有些头疼。“公子,咱们带这么多真的不会累赘吗?您不是还要早日回京吗?”他真想让王晏之将这些东西另外派人运送回京。王晏之用扇子敲了他一下,“你懂什么,咱们越是这样大张旗鼓,才越能打消人怀疑。”他让人把箱子搬上船,自己却站在码头,回望着内城方向,似乎在等待什么。“公子,别等了,王小郎君不会来的。”王晏之心说你说不来就不来?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然而王晏之等了半个时辰,也没等到那人出现。“流光,你是不是没让人把话传到位?”“公子,小的保证,连启程时间都说得清清楚楚。”“承认吧,王小郎君就是不会出现了。”王晏之不想承认。任凭流光怎么催促,王晏之都只当耳旁风,继续拖延。谢扶光现在院子里,几次抬头望天,还不忘问落云此时的时刻。落云不厌其烦地回复。半晌,谢扶光低声念道:“他此时……应当已经登船走了吧?”落云没说话。左右人都要走了,他做甚惹郎君不高兴?谢扶光并非是不想去,而是他凭什么去?以什么身份去?既然要断,那边断得干脆一点,寻常友人,便是不去送别,也是无妨。“郎君,咱们也快回京城了,您还有什么需要带的吗?”落云不希望他家郎君老是想着那个有夫之夫,便开始转移他的注意力。明月楼已经被谢扶光安排好,便是他不在,这里也能正常营业,未来他还能不能来扬州都说不定,谢扶光日后,顶多便是见到银子,是再见不到明月楼里文人写诗作画品茶论酒的盛景了。“没有。”谢扶光提不起兴趣。直到有下人来报,“主子,明月楼的伙计小六来了,来得很急,应当有急事。”什么急事?“让他进来。”谢扶光道。伙计慌慌张张进来,“东家,明月楼被封了!有士兵守着楼里不许进出,掌柜他们都被抓走!小的是在外面帮客人跑腿才逃过一劫!”“小的来找您的路上被一个小乞丐塞了张纸条!”说着,他便将揉成一团的纸条递给谢扶光。谢扶光皱着眉打开,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站起身,神色严肃,“落云,召集城中人手,护住宅院,派人去通知城北的王参军,说他立功的机会来了。”他匆匆去往后院,牵出一匹马翻身而上。落云大声喊道:“郎君您去哪儿?”谢扶光:“我去去就回,你守好家。”他不常骑马,上马后,最开始一段路跑得及为不适,之后才逐渐适应过来。快马疾驰,丝毫没有放缓速度,幸好今日百姓察觉不太对劲,平时热闹的街上此时鲜少有人。他一路疾驰到码头,远远瞧见王晏之,便大声喊道:“不要上船!”王晏之目光直直望着那道骑着马追来的身影,激动地拍了拍流光的肩,“听到没有,他不仅来了,还让我不要上船!在码头等他!”流光:“……”他声音僵硬道:“公子……我想,王小郎君应该不是那个意思。”他缓缓转头,望着船上已经将他们的人悄无声息打晕,手中拿着刀的歹徒,屏息凝神,忽然飞快往离船远的方向跑,边跑边喊:“快——跑——啊——!!!!!”王晏之:“……”歹徒们齐齐亮刀,做势要向他砍来。王晏之轻叹一声,“本来因为你们做了件好事,我也不是不能给你们个痛快,但你们似乎并不想要。”王晏之知道,账本被掉包的事暴露了,只是没想到那金家还有两把刷子,竟然能这么快找到他头上来。王晏之并不清楚,金家哪有这能耐,不过是宁肯错杀也不肯放过,否则谢扶光的明月楼也不会被封,谢扶光也不会因此担心王晏之。他一个听过两次清风馆歌舞的人都不放过,王晏之这个清风馆常客,还恰巧今日离开扬州的人又怎么可能被忽略。王晏之一边迎敌还一边搞人心态。“你们找本公子也没用啊,那么重要的东西,本公子作为普通百姓,当然是第一时间让人送出去上报官府。”不过是京城的官府而已。“你觉得公子我会那么傻,死守着那一份账本吗?当然是要越多越好啊,公子我什么都不行,但是字写得还成,记性也不错,这几天已经够我抄个百十来份了,再给我点时间,甚至还能扬州城内人手一张。”歹徒下手更狠了,然而无论他们如何打,王晏之都应对得游刃有余,一把折扇舞得极好,那把折扇在他手中仿佛水火不侵,刀枪不破,而他们始终突破不了这把扇子。领头那人道:“别听他的话,去,抓马上那人!”王晏之眸色一厉,不笑了,“这就不对了,明明在和我打着,怎么能又去找别人呢,公子我啊,可是会生气的。”有人朝着谢扶光而去,却因为谢扶光坐在马上,一时奈何不得。歹徒一刀砍向马腿,马儿顿时前腿跪地,谢扶光也从马上滚了下来。王晏之沉声道:“我真的生气了。”手中的扇子对准谢扶光附近的歹徒,十几枚银针射出,也不知上面涂了什么药,被射中的人不过一息便倒地不起。王晏之将谢扶光从地上扶起,将他护在身后,却听见身后也有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手中也个个拿刀。“啧!”前有狼后有虎,二人仿佛被逼到绝境,王晏之低声问:“怕不怕?”谢扶光摇摇头,他抓着王晏之的动作那样坚定,没有丝毫紧张颤抖。王晏之抱住他的腰,心知此时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却还是道:“等这次过后,我有话要与你说。”“现在,抱紧我。”话音刚落,谢扶光便紧紧抱住他的腰。王晏之纵身一跃,带着他跳入河中。河水滚滚,两人的身影迅速在水中失去踪迹。“追!”一声令下,金家的人开始顺着河搜寻。一群人在这里找了又找,一会儿过后,大部分人都顺着河流下游找人,只留了几个人看守在这儿附近。码头的木桥下,悄悄探出两个脑袋,谢扶光小声咳着,片刻后,见谢扶光缓得差不多了,王晏之示意谢扶光抓住木桩,躲在这儿,自己却悄然走到视线更好的位置。仅剩的两根银针解决完两个人,剩下的人见状,还没来得及警惕,便被飞来的扇子抹了脖子。王晏之捡回扇子,微微皱眉,有些嫌弃。他将扇子在水里涮了涮,揣进怀里,将谢扶光拉上来。“咳咳、咳咳咳……”两人浑身湿透,王晏之就是想给谢扶光披一件衣服也没办法。最后,他干脆将谢扶光抱在怀里。这种感觉难以言喻,明明穿着衣服,却仿佛什么也没穿。即便不为名节所累,这种感觉本身便足矣难受,谢扶光浑身微僵,随后被河水冻得发白的脸开始泛红。一开始只是脸颊,随后逐渐蔓延到耳根……脖颈……甚至是更深更看不见的地方。谢扶光手心蜷了蜷,明明想将人推开,身体却一动不动,仿佛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彻底失去了反应。“谢、谢公子……”声音一出,谢扶光自己都惊了,因为方才有些呛水,喉咙有些疼,声音微哑,可语气却发软,是他自己都从未听过的声音。王晏之并未因为他的紧张而松开。他侧头在他耳边,温声道:“还记得刚刚我说的话吗?”谢扶光当然记得。“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想告诉你的是……”“等我回家退婚。”唇角勾起,声音又甜又喜。“然后娶你。”作者有话要说:要退婚了,要不要笑一笑,提前给咱小王同学庆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