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间,灰扑扑的太监服便成了华贵的龙袍和代表身份的帝王冕冠,东离忧一身未曾被遮掩的风仪气度让这身装扮显得那样自然和谐,仿佛理当如此。东离忧却并未看一眼自身的装扮,反而目光落在怔愣在原地,再没敢靠近的明雾身上。他眸色微深,唇边笑意不减,说出的话明明也温和有礼,却平白给人一股阴冷感,仿佛要冷到人骨子里。莫非是以为他鬼魂的身份,天然便带着几分阴森?“明兄可是怕了?”明雾回过神,目光仍旧落在东离忧身上,半晌,他才摇摇头道:“可怕?”“为何可怕?”明雾目光与东离忧对视,目光一眨不眨,竟无半分退缩之意。东离忧不说话,只是这么似笑非笑看着他。明雾也笑了一下,“这几日里,我认识的阁下是个怎样的人,不说和那个陈厉帝一模一样,怎么也是毫不相干。”龙袍旒冕一出,便是明雾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信对方的身份。但他心中仍抱着些许期望,对方怎么会是历史上的那个陈厉帝东离忧呢?莫不是被人随意推上去顶锅的末帝?在历史上没怎么留名的那种?又或者……史书不实,历史书上写的那些,不过是新朝或者后来者蓄意编造诬陷?隐瞒了真相?总之,此事有许多可能,其中最不可能的,便是眼前这个鬼,就是史书上罄竹难书的东离忧。明雾觉得不像,也不信。东离忧神色未变,只是弯了弯唇,“是吗?原来明兄心中那般信我。”说真话还没人信了,东离忧想了想,不想承认自己做人很失败,连个昏君都做不好,那便只能是他此时这模样十分能唬人了。“明兄可妨与我说说,东离忧的生平?”东离忧问。明雾心知他还是觉得自己就是东离忧,不过,看对方这一身华服冕冠,信一信也是应当。“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些大家都知道的东西。”明雾没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在东离忧面前已经暴露了许多。“传说中,东离忧此人经历颇有些传奇色彩,他原本出身是一个旁支宗室,自小凡事都比别人晚上几分。”“那时宦官势大,朝政被阉党世家瓜分,四境不平,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刚登基的永平帝突发疾病暴毙,说是暴毙,其实是因为刚上位就想夺权而被阉党杀了,他生前没有子嗣,新皇人选就从宗室里挑,朝中权衡之下,东离忧凭借他的年幼和晚慧脱颖而出,那时,他才六岁。”随着明雾的话,缓缓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一些幼年时的画面。他的亲生父亲是个普通宗室,身上只有个低等爵位,原本按他的身份,长大后也和他爹一样,领一份俸禄便罢,谁知世事无常,在新皇驾崩,朝廷相争时,这个“馅饼”会落在他头上。就这样,他被迫换了自己的爹娘,成了小皇帝。可那时朝政已经被阉党和世家瓜分,谁也不愿意再有人能插上一脚,小皇帝不过是被他们推上去当挡箭牌的傀儡而已。东离忧如今也能猜出那些人选自己的原因,只是不知年幼的自己是如何面对那样的局面。从一开始的傀儡,到后来任性妄为,嗜杀成性的陈厉帝,也不知其中又有多少故事。“那些人会选东离忧,是因为他们觉得东离忧晚慧,三岁才会说话,脑子有问题。”“事实证明,他确实脑子有问题,不过和那些人想的可不一样,别人是傻,他是疯。”明雾想到什么,笑了一下,“很多人都说,如果当时那些人选的真是个傻子,未来的下场也不会那么惨。”东离忧在位时,阉党虽然层出不穷,从未灭绝,但是更新换代的速度却比从前快了无数倍。以暴制暴,这是阉党的福报。不仅阉党如此,当时世家的争斗也很凶,东离忧之前,朝堂上世家只有最眼熟的几个,东离忧死时,已经有十数个大小家族轮流登场。也是因此,天下大乱的速度快了至少十几年。东离忧勾唇一笑,“能在史书上留下恶名,而非籍籍无名,死了也无人知晓,已经强过大多数人了。”明雾摇摇头,神色微敛,“为了青史留名,便做下那么多恶事,毫无人性。”东离忧微微挑眉,“我很好奇,明兄是如何做到对东离忧贬损批判,却又与我交好的?”明雾回问:“那不妨先告诉我,你又是如何做到在史书上罄竹难书,却又在现实中这么正常的?”“正常?”“是。”“明兄为何觉得,史书中的我,便是不正常呢?”明雾沉默了,不是因为无言以对,而是因为他不知道眼前这鬼是怎么一本正经地说出那句鬼话的,难道是因为他真的是鬼?东离忧并未争执,他知道,明雾心中依旧对自己的身份半信半疑,那又如何,左右他并不在乎,既不怕知道,也不怕无名。一人一鬼达成目的,便迅速离开了王府,并在东离忧的探路下,顺利回到租住的地方。银钱拮据,之前明雾只是租了一间小院,只有一间卧房。好歹用着别人的身体和钱财,明雾怎么好意思让东离忧睡院子,因而即便有些不自在,一人一鬼还是睡在一间屋子。明雾将自己找到的一些碎银和没有任何标志的珠宝拿出来数了数,“至少在京城数月的花销可以不用愁了。”“对于自己的身世和过去,你有什么想法?”他问。东离忧诧异挑眉,“我?我能有什么想法?难道不是明兄你想要帮我找回过去吗?”明雾:“……”“我就是个凡人,你想要我帮你进宫打探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还不如你自个儿进去,反正你是鬼,谁也看不见你。”“不必明兄使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只要明兄往东离忧此人身上查便好。”明雾皱眉:“你还觉得自己是他呢?”东离忧看他,“若我当真是,明兄可会与我绝交?”明雾面无表情,“我能不能跟你绝交?你自己不知道吗?”东离忧笑,“也是,若是绝交,那就不是人鬼情未了,而是鬼缠身了。”明雾:“……”这个鬼故事一点也不好笑。“这段时间恐怕要委屈明兄了,要用我这句前朝末帝的身躯,还要与我这前朝末帝共处一室。”东离忧并未掩饰,直言道,“实不相瞒,方才恢复了一点记忆,在下生前名为东离忧。”明雾沉默,这回却是心绪复杂。“你、当真……?”他抿了抿唇,“或许是你曾经是他,但是后来被谁取而代之了?有人像我一样用了你的身体?”他双眼发亮,越想越有可能。东离忧颇觉有趣,“明兄宁愿相信我被夺舍,也不信我是东离忧?”看来这身皮相的迷惑性比他想的还要大。“可惜了,绝无可能。”“今日我本不明白为何自己能触碰到那封奏折,此时想来却有所猜测,应当是上面的朱批,朱批乃我亲手所写,奏折便成了与我相关,我便能触碰。”“其他事物亦是如此,或可验证。”东离忧说得坦诚。明雾看着他良久,“你不怕吗?”“怕?”东离忧挑眉。明雾点头,“史书上的东离忧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个疯子。”东离忧神色不变,“好人也好,恶人也罢,虽然记忆还没完全恢复,但我相信自己,我做的一切都有自己的理由。”明雾:“……你真自信。”东离忧半点也不谦虚,“见笑了。”“……”“明日便是新皇登基大典,京城百姓也可以参观,你既觉得自己是东离忧,那我们不妨远远看一看故人,兴许能想起什么来。”明雾说。东离忧挑眉:“故人?”明雾看他一眼:“是啊,你不知道吗,如今的新皇原本也是武将世家出身,幼年时还曾是陈厉帝的伴读。”“不过关系并不好,史书上说陈厉帝因为幼时经历,极讨厌比自己聪明的人,周衍就是因此才被他驱逐出京。”东离忧笑了,“后面是否还有对周衍的重重夸奖,对东离忧嫉妒的肯定?”明雾微微睁眼,“你怎么猜到的?”东离忧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我在史书上的作用,大概就是被后人用来对比,夸赞当下有多贤明,踩一捧一,不外如是。”明雾:……这位到了现代必定是个精通营销的鬼才。翌日,明雾乔装改扮,拿起黑伞正要出门时被东离忧叫住:“今日人多眼杂,不必撑伞,会很显眼。”“可是今天太阳很大……”明雾眼中流露出担忧。东离忧多看了一眼,这种被关心的感觉有些陌生,却并不讨厌,甚至有些新鲜有趣。感觉告诉他,从前只有盼着他死的人,便是有人因为利益而盼着他活,也对他本人或惧或厌。“不必担心,不过是一上午,我且能撑住。”明雾更不明白了,这到底哪里像那个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