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迟醒来的时候,天将将放亮。酒后种种不适感似乎比他醒得更早,还没睁眼,太阳穴就泛起一阵细密的僵疼,像被一柄钝刀子敲着,从上至下由前向后,从太阳穴一路连到后颈的位置。他睁开眼睛,盯着上铺床板间的缝隙缓冲好一阵,才让稠着的大脑勉强清醒一点。拿过手机一看,6点不到,然后顺手点进微信。一排的未读消息。奚迟都没一一点开,打眼一扫,全是“酒”这个字。酒?对,昨天吃饭喝了酒,然后桑游把他带到宿舍…带到楼梯口,然后回宿舍发现没带钥匙,然后…然后他好像把江黎喊回来了?记忆以一种极慢的速度一帧一帧回笼。奚迟看着手机上那个月轮头像右上方的红圈,标着恍眼的5。5条未读的消息,来自江黎。而头像旁边的聊天框停留在一条信息上。[牛奶和面包在桌上的便利袋里,起来先吃点面包垫胃…]聊天框长度有限,后面小半截没显示,但右上角显示着时间。昨天22:09。潜意识告诉奚迟,昨晚他睡得很早,最后一条信息不是留给昨晚睡着的人,而是给起来的人,也就是现在的他看的。为什么还有4条未读消息?手指在距离聊天框还有两三公分的时候,奚迟诡异地一僵。复盘的记忆暂时性地停留在“他没带钥匙,他好像喊了江黎”这个层面上,没再往下,可现在,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奚迟眼睛微闭,默念了两遍“人身如一小天地”,来回一个吐纳,确认静心之后才点开聊天框。然后,入眼的就是5条语音条。一条他的,剩下4条,也就是未读的四条都来自江黎,时间比最后一条提醒他喝点牛奶养胃早了将近3个小时。3小时,如果他的记忆没错的话,那个时候,他应该正在等江黎…等钥匙。江黎的四条语音后边都跟了一个红点,昨天的“他”一条都没听。先别说没听过的这4条……奚迟视线缓慢上移,最终停留在语音条的开端,也就是他发给江黎的那条4秒长的语音上。奚迟:“……?”他说了什么?那个时间点,江黎应该还在和南山那边聚餐。人身如一有点一不下去了,“小天地”隐隐有崩塌的预感,那预感告诉他:不要听。奚迟伸手在枕头下胡**了两下,找到耳机,犹豫片刻,最终转了文字。然后就看到一行——“我没带钥匙,我来找你。”奚迟:“……”奚迟麻木地点在剩下的4条语音上,转成文字。江黎每条语音条都不算长,但语音转文字都需要缓冲,每弹出三两个字,奚迟的心就跟着跳一下。【回来了。】【站宿舍门口等我,别乱走。】【很快,十五分钟。】还有最后一条。【奚迟,说话。】奚迟:“………………”“小天地”彻底崩塌。这4条语音像是拦住记忆洪堤的最后一道闸门,从未读变成已读的瞬间,闸门开启,记忆决堤。“你来得好慢。”“等了很久?”“嗯。”“嗯”什么?自己没听语音,还说江黎来得慢。妖族灵酒既是酒也是一种滋养的药,药效吸收后,灵台彻底清明起来。除了说过的话,奚迟甚至想起了昨天江黎出现在403门口时的模样。他校服外套宽松敞着,拉链没拉,袖子随意地束在手肘,露出小臂——是跑回来的。问那句“等了很久?”的时候,尾音都有些重。记忆没有触觉,没有体感,奚迟却似乎隔着时间空间真真切切感知到了那个时候江黎身上腾着的热意。没带钥匙就等等,或者给桑游打电话,或者去学生会,这么多选择,为什么非要折腾江黎?奚迟放下手机,在**静静躺了三分钟,三建“小天地”三塌之后,认命起身,从抽屉里囫囵取了一把通宝,放进了吞金兽的抽屉。期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看到江黎挂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奚迟才忽然反应过来,寝室里似乎有些安静过头了。奚迟偏头看着**的江黎。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比江黎醒得早。江黎似乎睡得有点沉,呼吸很平稳,带起胸腔轻微的起伏,他平躺着,不知道是为了遮光还是什么睡觉习惯,右手小臂很自然地掌心朝上,斜搭在眉眼上。奚迟没吵他,很轻地调整了一下椅子位置,取出一张物理卷,将小台灯调至最暗一档,跳过选择填空,直接开始做大题。大题翻过第二面的时候,奚迟听到江黎的声音。“这么暗,也不怕伤眼睛。”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沉哑。“什么时候醒的?”“6点不到,”奚迟放下笔,看了眼挂钟,“8点半才集合,再睡会儿?”江黎已经从**起来,身上是一件灰黑色短袖上衣,同色棉麻睡裤,发尾被睡得有些乱。他眼皮有些冷淡地垂着,整个人泛着散漫的懒意。模样很少见,以往奚迟起来的时候,江黎都已经洗漱好换好校服了。以至于最开始几天他都怀疑金乌不需要睡觉。“头疼不疼?”江黎垂眼看他。奚迟:“。”话题有回到昨晚的迹象,奚迟低着脑袋随口回了句还好。“去洗漱,把牛奶喝了。”江黎说。奚迟笔尖在试卷上划过,说:“五分钟,先把这题做好。”江黎应了一声,拿着校服进了浴室。浴室很快传来水流声。再出来时,江黎已经换好了校服,身上懒意减淡了几分,但精神还松散着。奚迟没收卷子,洗漱完出来的时候,牛奶和面包已经放在桌上,江黎在吃昨天剩下的小半袋饼干,手上还拿着奚迟没收好的物理卷。“在看哪题?”奚迟问。江黎说:“弹簧能量终态值与初态值之差。”奚迟点了点头,走过来。面包很有分量,奚迟没什么吃早餐的习惯,和江黎分着才把面包吃完,正喝着牛奶,耳边传来抽屉拉动的声音。奚迟后知后觉地一顿。早上放通宝的时候,怕碰倒抽屉里其他东西,他直接放在了屉口一本书上,也是怕江黎太快发现,特意选了个他平日很少打开的抽屉里。然后很少被打开的抽屉今天就被打开了。江黎视线从那堆突然出现的通宝转到了奚迟脸上,一个字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奚迟正想着编些理由搪塞过去,江黎却忽然有了动作,他拿了一枚扔进另一个抽屉,然后看着眼前的“散财童子”。“剩下的换糖。”他说。奚迟一时没能听懂,半晌才问:“什么糖?”江黎合上抽屉,重新拿起看了一半的卷子,很淡地说了一句:“换过了。”奚迟:“……?”-8点一过,运动员进行曲的旋律就在操场上空响起。不知道是昨天那场“趣味赛”的加持,还是今天天气放阴没那么晒,各班状态肉眼可见的精神不少,第一场比赛起,看台就没吝啬过掌声。只有王笛被杜衡和祝余架着从裁判台那边拖过来,一副即将气绝身亡的模样,把西山一群人吓了一跳。“我记得今天也没你的项目啊,怎么成这样了?”“谁让他一大早起来满操场逛,”祝余斜了王笛一眼,“走过裁判台那边被体育老师逮住了,说他去年引体向上拉低了整个西山的平均水平,拉住强化训练了一番。”所有人:“……”杜衡:“他那是引体向上吗?他那是引体上吊。”祝余:“我看这就是你昨晚给迟哥灌酒的报应。”王笛看了他迟哥一眼,他即便是引体上吊吊死了,钉在棺材里了,也要用腐朽的声带喊出:“…你…放……”“屁,我知道,”祝余实在听不下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好好一朵喇叭花学什么不好学气泡音?”王笛:“……”“强化训练?老师让他做了两百个?”“哪能啊,就20个,撑死了。”“喇叭你不行啊,5000米都没你这么夸张。”奚迟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听着。祝余:“对了,说起5000米,下午的5000米好像得换人,还不只我们班一个。”奚迟闻言,问:“原先是谁?”杜衡:“廖争。”奚迟:“受伤了?”祝余和杜衡对这事似乎也不太清楚。“我们俩也是在旁边看笛子上吊的时候听体育组老师说了嘴,说下午5000先空着,好几个班都要换人。”王笛慢腾腾举起手:“迟哥…我…知道。”奚迟:“……”奚迟听得费劲,无情道:“打字说。”王笛边打字,西山一群人边围着看。祝余大致看了大概:“好像是昨天晚上南山那边聚餐吃坏东西了,十几个人,廖争也在。”奚迟皱了皱眉:“情况很严重?”祝余:“不严重,就是医务室不建议参加剧烈运动,好像也找到替跑的人了。”“除了廖争,我们班还有人能跑5000米?!”“等等,我刚刚说的是‘我们班’?而不是‘他们南山’???”“等等,我竟然也没听出不对?!”“完了完了完了,校长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到了下午,忙着去打探一手消息的王笛在看到5000米检录处正式名单的瞬间,瞳孔地震。“靠靠靠靠靠,你知道我们班替跑5000米的人是谁吗?!”祝余:“你别跟我说是你。”王笛:“……”祝余:“你能这反应,该不会是…学生会的人吧?”王笛露出熟悉的“这个世界毁灭我第一个死”的表情。杜衡:“班长?静姐?”王笛:“……男子5000米啊大哥!”祝余:“…许副?”王笛摇头。杜衡停顿片刻:“老大?”王笛:“???”“按照逻辑顺序你也应该先猜南山老大吧?为什么是我们老大?”答案几乎已经点明。迟哥不可能参加5000米这种比赛,也不是自家老大,那剩下的也就只有南山主席。于是情景再现。就像当时南山所有人震惊看着让西山秘书长帮着看卷子的、符画得稀烂的邱长清一样,此时西山所有人震惊远眺在检录处那边站着的廖争。此时廖争正双眼呆滞:“黎、黎哥,你确定要帮我跑5000米吗,早上跟老王确认过学生会可以参赛之后,我就找锐哥了,他也同意了。”许云锐拍了拍廖争的肩膀:“黎哥是自己想帮你跑,真争气。”廖争:“是、是吗。”他面子这么大的吗?江黎神情从始至终都很淡,拿过廖争手上的号码布:“不舒服就回去躺着。”廖争差点落下泪来:“黎哥,我一定会在看台看完全程的!”奚迟今天整个下午都在学生会值班,5000米开赛前十几分钟才回到操场。还没跨进内场,就听到一阵尖叫声,看台黑压压一片人,还没等他问,一偏头,在5000米起点处看到了江黎。奚迟:“…………?”所以替廖争跑的是江黎?奚迟有些走神,江黎恰好在这时也偏过头来,隔着大半个操场和来往的人潮,两人的视线忽地对上。广播里已经开始清场,奚迟转头看着桑游手上的水:“水开过么。”桑游:“没,怎么了。”下一秒,水被拿走。桑游:“……”枪声响起的瞬间,看台也迸发出尖叫和掌声。昨天两院学生会高端局的时候,所有人能感觉到“快”,但那种快有来有往,势均力敌,直到今天,他们才深刻的认识到为什么学校不允许学生会参赛,因为——一般比赛拉开一圈就已经够吓人了,打头那位足足拉开两圈多。可没人不服,哪怕是正在赛道上跑着的,他们知道学生会这几天有多忙,几乎就没见他们停下来过,虽然大妖有体能优势是事实,但他们自觉做不到像学生会这样。江黎结束比赛的时候,几乎所有人还剩下一两圈,怕影响到跑道上的人,江黎没在终点停留,往前多跑了一小段,停在羽毛球馆后面的小路上。说是小路,其实就只有一米多宽,起个隔挡作用,前面是羽毛球馆墙壁,身后就是操场的矮墙。江黎虚倚着墙调整呼吸,视线中忽然出现一瓶开了盖的矿泉水。“快,润一下喉。”奚迟将水递过去。奚迟也觉得有些好笑。早上和桑游说昨天喝醉的事的时候,他还说下次如果江黎出现这种情况,他也得在。没想到这个“下次”来得这么快。奚迟都没顾得上问他怎么突然去跑5000米,见江黎虚倚着墙,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奚迟认真看着江黎:“要靠着么?”江黎呼吸还有些不稳,喝了一口水,说:“脏,等等。”奚迟:“我外套是新换的。”江黎低低笑了一声:“我说的是我,身上有汗,等等。”江黎接水的瞬间,奚迟碰到过他的指尖和小臂,有些凉,可能是今天天气微冷,跑起来带起了风,奚迟没有感受到江黎身上潮热的气息,听到江黎说身上有汗,他下意识抬手,用手背贴在江黎颈侧:“出汗了?”江黎一怔。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道风,拂过树梢,带起簌簌的响声。江黎抬手制住奚迟的不太安分的手背,声音很淡:“别乱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