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烟火未熄,满院灯火交相辉映,一片莹莹。小道老树枝头挂满灯盏,风中传来附近小孩子玩闹的嬉笑声,听声音,像是珍树家幼崽。奚家在的这个小区名字很诗意,叫“春江花月”,住了不少妖族领导,一向静谧,但在这岁末年头相连的冬夜,也变得鲜活起来。江黎就站在一盏路灯下。很好认,是整个别墅区唯一一盏用夜明苔造的灯。虽然小区里住了很多妖族,但毕竟也有人类的存在,同为妖族的物业没敢太放肆,就悄摸造了一盏。灯盏在这黝黑的夜色中明亮又通透,将江黎的影子斜斜映在一旁的道牙石上,打下一道细微的褶皱。江黎看着奚迟出现在自己视野中,轮廓在这雪夜中一点一点放大。“跑什么。”江黎笑了下。奚迟呼吸微微发急:“等很久了?”江黎:“没有,刚到。”说着,江黎抬手将奚迟肩上那点薄雪拂走,又把他颈间的围巾掖了掖。动作自然又亲昵。和施岚女士一模一样的动作,奚迟却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他低头掠过江黎的手,一下子回过神来,拉着江黎的手腕就往小道上走。“去哪?”江黎任他拉着。“夜明苔太显眼了,可能会被施岚女士看见。”奚迟道。江黎自然知道“施岚女士”是谁,但听他这么喊,还是有些好笑。“为什么不能被看见?”江黎淡声问。“不……”“能”字淹没在夜风里。奚迟脚步一顿。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奚迟侧过身来看着江黎。隆冬天气,江黎说没等多久,但身上全是凉气。如果是江黎,施岚女士说不定会很乐意将人迎进屋。毕竟年前就一直说要去江家拜访,最后是两边局里事情都忙,只有年三十这天能吃个团圆饭,不好打扰,这才作罢。想到这里,奚迟回头望了一眼。江黎:“想什么……”奚迟:“你要去吗?”两人同时开口。奚迟看着江黎身上不算厚的外套:“我跟家里说一声,不过等下我太爷爷可能会过来,那…你去我房间?”这下怔住的人变成了江黎。他没说话。最后还是奚迟先开了口:“怎么了?”江黎点开手机锁屏,在屏幕日期上象征性点了点,半笑不笑地开口:“年初一,带我回家?”奚迟张了张口,本来想说“桑游也去过,只要你不介意”,可话到嘴边,看着江黎的眼睛,倏地哑口。他低下头,不由地回避了一下,眼皮轻微跳动。桑游不止年初一来过家里,好几次甚至直接在家里过的年。奚迟从来没觉得奇怪。可把这个人换成江黎,好像就…不太一样?奚迟正想着,耳边传来江黎的声音。“不了,什么都没带,不正式。”江黎慢声道。奚迟抬起头来,又听见江黎说:“明年吧。”奚迟顿了下:“明年?”江黎:“嗯。”他争取。两人站在一棵老树下,下了一天的新雪压断一两截枯枝,发出清脆响动。雪片跟着簌簌落下来。江黎把人往外带了带,没让人淋到雪,也没给他几多思考的时间:“用了什么理由跑出来的?”一过来就往小道上躲,显然没跟家里说实话。奚迟闻言,陷入长久的沉默。良久,他才开口,声音有那么点凉。“你最好别问。”“嗯?”“…喂麻雀。”片刻后,江黎低下头。奚迟额间跳了跳:“不要笑。”都说了不要问。“嗯。”刚“嗯”完,话都没放凉,奚迟就听到一声身侧传来一声轻笑。“江黎。”奚迟看着眼前的“麻雀”,出声警告。江黎这才敛起笑意。两人沿着小道走了几分钟,奚迟闻到了江黎身上的似有若无的香火气。“妙法寺今晚人应该很多?”奚迟问。江黎:“嗯。”知道江黎去妙法寺后,奚迟听桑游提了提,说是江家的习惯,每年年三十都要去一趟。这么冷的天,江黎还在外头吹了风,这么长时间,身上香火气都还没散,应该刚从山上下来不久。奚迟想起之前江黎在群里发的消息:“不是说有事吗?怎么忽然过来了。”雪色、灯色、月色连成一片,好几秒后,奚迟才听见江黎的声音。“下山顺路,过来送个压岁钱。”奚迟脚步因为这句“压岁钱”顿住。他去过妙法寺,也知道江黎家的位置,从路线上来说,的确是顺路。晚风正盛,将奚迟头发拨乱:“什么钱?”江黎笑了下:“未成年小…收到压岁钱不是很正常么。”奚迟眼睛很轻地一眯。他怀疑江黎停顿的那一下,想说的是…小朋友。奚迟原本对自己的年龄也没有什么执念,妖族本身对年龄看得就很淡,西山南山皆是如此,所以王笛他们才在知道彼此年龄的情况下,肆无忌惮喊迟哥。可最近这段时间,他们提起“未成年”的频率是不是有点高?“一定要按学校的年龄算,那也快……”“我知道,”江黎声音比奚迟更快,他偏过头,看着他被光色映得有些发亮的眼睛,很轻地说了一句,“等着呢。”声音半融在风里,奚迟没能听清。他正要开口,江黎:“伸手。”奚迟:“不……”掌心里被塞了一个东西。不像红包。奚迟低头一看,是一枚三角平安符,上面绣着一轮月亮,黄色的锦布底端中央盖着妙法寺的印戳。样式很普通,针脚缝制的也不算齐整。奚迟捏了捏,确认里头没什么东西,的确是妙法寺里最常见的,只要添了一点香火钱就能拿到的平安符之后,笑了一声:“这就是你的压岁钱?”“嗯,”江黎跟着笑了笑,“要么。”只是一枚平安符而已,应当不会太贵,奚迟心说。过几天可能也要去趟清云观,到时候还能给江黎还一个。“总不能让你白跑。”奚迟眼尾一弯,指尖在平安符上很轻地捻了两下,放进口袋。说话间,江黎手机屏幕亮起,奚迟顺着光亮看过去,屏幕上只有两个字:江局。手机嗡了好几声,江黎也没有接的意思。奚迟回过神:“你快接,我……”江黎连按两下屏幕,挂断电话,动作很是干脆。奚迟:“……”也不怕挨揍。“很晚了,”江黎将奚迟帽檐上的雪抖落,“不是说太爷爷要来么,早点回去。”“你呢?怎么回去?”奚迟问。江黎:“车在外面等。”奚迟沉默几秒,点了点头,忽然喊了一声:“江黎。”“嗯?”奚迟眼珠在雪色映衬下,漂亮得不像话:“还没当面跟你说,新年快乐。”江黎心口被这几个字撞的塌下去一小块。“新年快乐。”他说。奚迟顿了下,抬手去松颈间的围巾,指尖刚碰到,动作就被江黎制住:“冷,围好。”“不冷。”奚迟拍掉他的手,把围巾扯了下来。说完,奚迟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手一抬,将围巾搭在江黎颈间。“我回去就几步路,你……”奚迟一抬眸,撞上江黎的视线,手上动作倏地顿住。烟火声已经停了,雪粒纷纷扬扬落着,天地似乎都安静下来。两人贴得很近,因着戴围巾的姿势,江黎微低着头,奚迟轻仰着,小道上没什么光线,两人呼吸间呵出的气息洇在寒气里,洇成白雾,出现又消失。奚迟眼睫蓦地剧烈颤动了一瞬,指尖一松,围巾失去支撑力,往下一落,不紧不慢挂在了江黎颈间。“还没系好。”江黎笑着开口。奚迟指尖跟着一颤:“……自己系。”语气有点凶。江黎手机屏幕再度亮起。这次他没再挂断,看着奚迟摘了围巾显得有些空**的脖颈,怕他冷:“头发都湿了,回去擦干再睡。”好几秒后,奚迟才点了头:“嗯。”-奚迟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了。和来时相比,少了条围巾,也没跑动,可呼吸却一片滚烫。脸很热,手接触到门柄上的瞬间,奚迟脚步陡然一偏,径直朝着院子里的石凳走过去。也不在意长凳淋过雪,奚迟整个人窝在里头。他慢慢抬手,掌根压在心口处,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强烈的跳动,仍未平息。奚迟:“……?”是江黎出问题了,还是他出问题了?为什么最近见到他总是…不太对?奚迟在院子里静静坐了五六分钟,直到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麻雀感受到“开饭”的气息,从光秃秃的树枝上飞下来,围在奚迟身边仰着脑袋叫个不停。“吃很多了,不能再吃了。”奚迟说。再吃真要飞不动了。有妖族灵气在的地方,这些小生灵总是养得很好,习性都有所改变,大晚上还出来闹腾。奚迟盯着这群小灰胖球看了许久,等心口平静下来,才想起来江黎走之前,说到家了给他发个信息。奚迟拿出手机,点开一看,才发现微信界面一片红。各种私聊和群聊,一列拉下来全在@他。奚迟手指都僵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已经大半天没回了,也不差这几分钟,于是在一片未读消息中,找到江黎的头像。【Chi:到了。】【Chi:你上车了没?到了也给我发个信息。】【-:车上了。】【-:头发记得擦干。】【Chi:嗯。】未读消息积攒了999+,回完江黎,奚迟正要退出去查看其他消息。刚一划,江黎又发来一条新消息,重新登顶。【-:回去少了条围巾,怎么跟阿姨说的?】奚迟:“……”奚迟看着消息,下意识抬手拢了拢领口。糟。把这个给忘了。如果江黎不提,等下可能直接就进去了。奚迟偏过头,朝屋里看了一眼,没辙,只能在聊天框里敲下两个字。【Chi:没问。】奚迟正在思考如果等下施岚女士发现了,应该编个什么理由,眼前一闪,低头看到江黎最新一条消息。【-:如果问起来】奚迟立刻敲了一个“?”发过去。【Chi:?】【-:可以说怕麻雀冷,留给麻雀了。】奚迟:“…………”一只金乌被说成麻雀你很骄傲吗?奚迟一怒之下退出了和江黎的聊天界面。视线略过一堆消息,按照顺序点开来。最顶上就是桑游。昨天00:00。【日行一善:新年快乐[鞭炮]】00:07。“日行一善”拍了拍我。【日行一善:知道你忙,但七分钟过去了,意思意思也该回一下了?是我的新年祝福没别人长还是怎么?好歹是一个字一个字敲的,别人我都直接群发,别不识好歹】00:11。【日行一善:[微信红包]】00:16。【日行一善:红包都炸不出你?】奚迟:“……”【Chi:在院子里,没注意手机。】【Chi:新年快乐。】【日行一善:靠!!!】奚迟挨了新年第一声骂。【Chi:?】【Chi:是迟了点,也不至于骂人吧。】【日行一善:不是,没“靠”你,“靠”错了。】【Chi:???】【日行一善:我“靠”江黎呢,你们俩怎么回事?要不回就都不回,要回一起回,简直了!】【日行一善:要不是我问了岚姨一声,她说你出去喂麻雀了,我还以为你跟江黎在一起。】奚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好在那头的桑游发完这条消息,安静下来。奚迟有些紧绷的手指刚一放松。下一秒。【日行一善:……你真的在喂麻雀?】奚迟:“……”屏幕那头的桑游越想越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凑巧?正想着要不要打个视频电话看看,奚迟已经回过消息。是一张现拍的照片。一地叽叽喳喳的麻雀。桑游:“?”还真在喂麻雀。【日行一善:这么冷的天,在外头喂什么麻雀,早点进去。】看着桑游的消息,奚迟又低头看着这一地小胖球,没想到还有这个作用。奚迟窝在长椅上,一一回完消息列表,在班群里补发了好几个红包,想着围巾的事,想了想,又给施岚女士发了一条消息,将人支开小片刻,这才起身。走到门口,奚迟余光一瞥,再度折返,给一群派上用场的小胖球接了一碗清水。只给水,不给饭。不是不给喂,是真吃太多了。避开施岚女士安全回到卧室,换好衣服,奚迟一身绷着的神经才松懈下来。还好,没被发现。奚迟拿着浴巾把头发擦干,没多久,楼下传来施岚女士的声音。“宝贝,太爷爷来了,快下楼。”奚迟应了一声,放下浴巾,推开门往楼下走。隆冬的天,太爷爷还穿着一身简单的太极服,虽然内里加了绒,但还是肉眼可见的单薄。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看起来比小若木还要健康些。施岚忙给他递过茶,太爷爷没接,只顾着看自己的宝贝重孙。“多久没见了,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太爷爷叹道,“快过来,让太爷爷仔细看看。”奚迟冷静提醒:“太爷爷,廿七那天刚吃过饭。”满打满算才过了三天。太爷爷:“小孩子本来就是一天一个样。”奚迟:“……”施岚女士早就习惯了祖孙俩这一套,把一早就准备好的茶点拿出来,放在太爷爷跟前:“二十分钟前不就说到小区门口了吗?怎么这么久?”“过来的时候走小路,撞到了一对小年轻,怕他们尴尬,就换了条新道,那新道没走过,绕了两圈。”太爷爷喝了一口茶。奚迟没在意,从茶点里挑了几个不那么甜的,放在专门的碗里,给老人家推过去。施岚听笑了:“小年轻干什么了,还要特意避开?”太爷爷脱口而出:“在亲嘴。”说完,才想起自家宝贝小若木还没成年,忙咳了一声:“不要学。”奚迟:“……”每次祖孙俩见面说来说去都是差不多的话题,施岚女士乍一听到新鲜的,笑得不行。“那小年轻没被您吓一跳?”“没呢,隔了还有一段距离,”太爷爷一口热茶下肚,“他们也避着人呢,害羞,还拿围巾挡着。”围巾……?奚迟挑茶点的手一顿。“现在小年轻养得都好,个都高。”太爷爷继续道。奚迟总觉得哪里不对。“太爷爷。”奚迟轻声喊了一声。太爷爷一下子回过头来,慈祥又宝贝地看着奚迟:“乖乖想要什么新年礼物?”乖乖:“您在哪里看到的?”太爷爷震惊。奚迟避开太爷爷的眼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后避开走。”太爷爷这才放下心来:“就北面那条小道。”奚迟:“…………”奚迟:“北面?夜明苔灯那边吗?”太爷爷:“对对,就那边。”奚迟:“………………”围巾,北面,夜明苔灯。奚迟深吸一口气:“太爷爷。”太爷爷继续慈祥又宝贝地看着自家小若木:“宝贝想要什么新年礼物?”宝贝不想要什么新年礼物。只想告诉他。他们,没,有,亲,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