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回家,在门房间负责看门的水英阿婆叫住他们。她拉开门房的窗,半个身子跃出来,主要对着许添谊道:“你妈妈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到,打到我这里。我说小姜带着两个小鬼头一起出去吃中饭了。等会我转告他。”许添谊刚悬起心,听完松口气:“谢谢阿婆,我妈妈说什么?”“说他们今天晚上不回来了,要打麻将。叫你洗完澡记得把电热水器关了。”水英阿婆答。许添谊本打算吃完饭就去楼梯口蹲着等人回来,没想到这下竟然要整夜不归。姜连清最先反应过来,问:“哎呀,那你不是回不了家了?”许添谊无言以对,只能挤出个尴尬的笑容。或许吃进的风太冷,他的舌头又有些发麻了。贺之昭说:“那就住我的房间吧。”姜连清也赞同,建议道:“对,你过来和贺之昭挤挤凑合一晚上吧,好不好?”许添谊猜到了姜连清或贺之昭会说这样话,所以真的听见了,这刻比起其他情感,内心最多的是兴奋。好,当然好。能和自己的好朋友同床共枕,抵足谈心,是个小学生都难以抵挡这**。更何况他确实无处可去。许添谊不习惯在大人面前表现出很明显的高兴,因为大人的反应总像说他做了件错事。他只矜持地笑了一下:“好的,谢谢姜阿姨。”这下不用再操心热水器了。吃完晚饭,许添谊看贺之昭喂鱼,然后坐到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他想玩那肯德基的游戏机,没好意思拆。而下午独自出过门的姜连清进了自己房间,把座机放在膝盖上,开始打电话。卧室门开着。许添谊分神听了一耳,完全听不懂,都是英文。他讶异道:“姜阿姨在和外国人打电话?”“是的。”贺之昭正捧着本书做数独,闻言回答,“那是她男朋友。”“男朋友?”“是的。”“你妈妈有男朋友了?!”许添谊虽然确实从未见过贺之昭的父亲,也隐约猜到了什么,但如今知道姜连清有男朋友仍足够有冲击。“那你怎么办啊!”他急道,“他们谈恋爱会结婚吗?”贺之昭捏着铅笔,听闻抬起头,认真想了想:“不能排除这个可能。”“那你怎么办啊?”许添谊问。贺之昭问:“我怎么了?”许添谊大脑空白,焦虑地咬了咬嘴唇皮,思考如何措辞更加委婉:“我的意思是,那,那……万一他们结婚生小孩了……你怎么办?”见贺之昭仍旧没有听懂的样子,他只能声若蚊蝇地憋出下句:“姜阿姨会不会只关注小的,不喜……不管你了?”贺之昭点点头,表示问题已知悉。他往正在解的数独里又添了两个数字,答:“应该不会吧。但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许添谊的内心骤然沉重。尽管他也很喜欢姜连清,希望姜阿姨幸福,但他充分明白再婚意味着什么。若有取舍,他还是更希望贺之昭能不要有与他一样的遭遇。虽然揣测的情境还完全没有发生,姜连清只是拿座机打了个英文电话,许添谊还是一厢情愿、自作主张猜想了许多,然后产生了同病相怜、心心相惜的感觉。他安慰道:“没关系,你,你还有我呢。”“好的,谢谢。”贺之昭说,“那我就放心了。”姜连清打完电话出来,给许添谊准备了新的换洗衣服,催他们洗澡睡觉。终于到了许添谊最期待的环节。平日里两个人一起玩耍睡午觉也不在少数,但这是头一回晚上同床共枕,睡一个很长的整觉。洗完澡擦完头发,许添谊爬上床。贺之昭已经进了被窝,看到他来,让出了个里面的位置。和平时睡午觉一样。许添谊从贺之昭身上滚到里面,再掀开被子一钻,惊讶道:“怎么还有电热毯!”被碾了,贺之昭仍旧聚精会神地看那本数独,闻言答:“是的,开一会儿比较暖和。”贺之昭说话总是很短促,类似踢一脚放一个屁。这么多年来,许添谊已经逐渐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毕竟如果两个人都很有主意还话多,友谊难以稳定长久。他趴在贺之昭身旁,急道:“别做数独了,我们来聊天吧。”电热毯发热发暖,烘得许添谊暖乎乎的。他不必和在自己的床一样,冷得煎来煎去。贺之昭一直没说话,他就使了坏心眼,拿很冰的脚去踩贺之昭的小腿,一边快活地哈哈哈了几声,反派似的,然后迫不及待问:“你想我吗?”两人距今有近一周没见过,在友谊生涯中称得上罕见。贺之昭看向许添谊。如果他更有文化,就知道他的朋友无意识露出了名为“眼巴巴”的神情。那是一种无言的期待。但他不能描述出,只觉得许添谊这时发亮的眼睛像楼上汤阿婆养的狗,圆滚滚又湿漉漉的。“想的。”许添谊露出满意的神情,一边倒回床,把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心中那个遗憾又适时浮上来——这么多年,他不止一次想过,要是贺之昭是个女孩子就好了。他们未来肯定可以结婚。可是现实是他们不能结婚,因为贺之昭是个男生,会有人负责和贺之昭结婚。结婚,意味着会有人和贺之昭一起生活,晚上睡一张床聊天,周末一同出去玩,一起吃晚饭。他不会再是和贺之昭关系最紧密的人。这个认识让许添谊很不舒服。他扭头问身旁人:“你以后会结婚么?”贺之昭低头沉吟了会,说:“应该会吧。”得到这肯定的答案,让许添谊更加不爽:“有什么好结的。”“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听他们说蒋菲喜欢你,真的假的?”他穷追不舍,“你喜欢她吗?但你不许谈恋爱,这是早恋。你敢早恋我现在就告诉姜阿姨。”贺之昭回答:“这也太早了,我们都还是小学生。法定婚龄是22岁。”许添谊激动了,嗓门大了:“初中、高中也不可以!22岁也不行!”贺之昭耳朵疼,想到“气鼓鼓”一词,不明白他的好友怎么又生气了。他曾在百科全书上看到过一种名为“河豚”的生物,如果生气或觉得自己遇到危险,会鼓起肚子,让自己看上去不好惹一点。他认为许添谊和河豚有很大的相似之处。稍不留神就冲上气,眼睛变圆滚滚了。他说:“好吧。”许添谊:“我不相信,你得保证!”“保证什么?”“保证你不早恋,以后不算早了也不能谈恋爱、结婚。”许添谊越说越觉得离谱,找补道,“当然,如果我同意了就算了。”“好吧,我不谈恋爱,也不结婚。”贺之昭把数独本子合了起来,放在床头柜上。河豚满意了,放了气,变得扁扁的。房间的大灯已经被姜连清关掉了,只有台灯还亮着。窗外隐隐有烟花、鞭炮声,那是更遥远的地方,和他们的生活无关的地方。大院里很安静。许添谊重新支起上半身,看向贺之昭,于是贺之昭也看向他,两个小孩一同趴着,安静地对视了几秒。这是很特殊的时刻。可能因为这场景很合适,可能因为听说姜连清有了男朋友,可能因为贺之昭答应不谈恋爱不结婚了,不会有人比他们俩关系更亲密。许添谊忽然觉得自己从未说出口过,堪称禁忌的秘密,可以告诉这个朋友。他说:“我和你说,今天、今天只有我没去拜年走亲戚,你知道为什么吗?”贺之昭摇头。许添谊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我不是许叔叔的亲生儿子。我原本姓宁,叫宁宜。我妈妈和许叔叔结婚以后,我才改成这个名字。”许添谊一直命令自己要坚强,因此只说出了这秘密的上半截,虽然未竟的另一半才是他真正烦恼的源泉。他不想说,这显得他很弱小。他拉不下这个脸,决定仅以告诫的方式传达。许添谊露出这年纪少有的深沉:“你要小心啊。如果姜阿姨有了新宝宝,别难过,你要、要继续表现好一点,主动一点。”这其中包含着他太多无言的怅惘。对他来说,生活就是以一切形式的努力和许添宝抢夺资源。电视机是资源,零食是资源,爱也是资源。但现在妈妈只会亲许添宝,只会带许添宝去吃肯德基,只会给许添宝买羽绒服,晚上还一起睡。他却不知该往何处努力扭转局面。每天晚上看到卧室上头那窄窗漏出的光,就嫉妒地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想起昨日坐在台阶上听到的墙角,具体内容,竟然忘得快一干二净,只记得最后那三个字,拖油瓶。一想就嘴唇发麻,浑身发热,想要出汗。也许两人名字之间的差别就藏着最大的沟渠,他是许添谊,而另一个是许家新添的宝贝。许添谊决定将错误归咎于宁嘉玮,因为宁嘉玮烂到根了,所以于敏不和他过日子了,所以有了许建锋,有了许添宝。追根溯源,一切都是宁嘉玮的错。“我原本那个亲生父亲,很坏。”许添谊说,“但我也很邪恶,一想到他,就诅咒他早点死掉。”“我睡觉了。”他演出个哈欠,背过身,拉了拉被子,“你的电热毯要热死我了。”三秒后,贺之昭将电热毯和台灯都关了。黑暗里,许添谊又强调警告道:“刚刚的话,全部都是秘密。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好的。”“你听懂了没?”“听懂了。”贺之昭说,“我会和你一起诅咒的。”这回答让人动容。许添谊因此下定了决心,忽然转过身,摸黑凑上去,对着贺之昭的脸颊极为快速地亲了一下。在这个性别观念还没有那么清楚,只知道结婚需要一男一女的年纪,其实也把控不好表达喜爱的尺度。又或者,其实朋友间不能用亲吻表达喜爱,不是吗?贺之昭只感觉到许添谊凑了上来,热气呼到了他的脸颊,然后有个很软的东西啄了他一下。经过推理,他得出是许添谊用嘴唇亲了他。“为什么要亲我?”他是真疑惑。许添谊涨红了脸,恶声恶气问:“不行?”“可以的。”片刻,贺之昭答,“请随意。”得到这回复,许添谊很安心,喜悦在内心的像爆米花四处喷发。但,小孩可以说爱吗?不可以,因为小孩不知道爱是什么。小孩真的不知道爱吗?不知道,因为解释权不在小孩身上。许添谊辗转反侧,犹豫多次,终于下定决心。他咬了咬牙,凶神恶煞地轻声说:“喜欢你才亲、亲你的。”这种喜欢很纯粹,很神圣。意味着他将贺之昭当成最好的朋友;意味着他对贺之昭可以无话不说、无所不言;意味着小气的他愿意大方倾囊;意味着当贺之昭得到第一名时,他心中的喜悦和敬佩,会真实生动,而远远超过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