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憬呆若木鸡。他看了看身边躺着的人,又看了看头顶的金黄的龙帐帷幔,然后再看了看身旁睡着的九千岁,再缓缓低头看了眼抱着的那只手。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现在还有些难受,脑袋晕乎乎的,还口干舌燥,因为发热,嗓子也有些炎症,疼得厉害。但比昨日烧到糊涂的状况不要好太多,起码,乌憬现在可以想起来在他半昏迷的时候,这位他眼中的神经病给他唤了御医,给他喂药喂吃的,一直陪着他。这个人好像真的挺好的,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坏。人在生病的时候是最脆弱的,宁轻鸿昨日对他的照顾,乌憬做不到一觉醒来就统统白眼狼一样的忘记。以后不偷偷在心里骂你了,乌憬在心里悄悄说了句谢谢。他很小心地准备松开宁轻鸿的手,刚一动作,就察觉到身旁平缓的呼吸似乎有了变动,刚迷蒙地看过去,就对上了宁轻鸿格外平静的一眼。宁轻鸿醒时格外冷静,眼里没有残留的睡意,可他不过睡了两三个时辰。身体就已经给他发出“他已经休息够了”的信号,换作平日,他处理完今日的朝事还有过剩的精力。宁轻鸿对上天子茫然的视线,思绪了片刻要怎么处理这个小麻烦精,随后淡淡唤了一声,“拂尘。”他收回视线,起身下榻。随侍在一旁的拂尘从屏风后绕进来,“爷,您醒了?”他低声,“内阁学士们今日商议的朝事都递上折子了,也不知您会不会召见,现下还在候着。”宁轻鸿抬了抬手,拂尘便递上个黄封为底的本子,他展开后一目十行地看完,笑了下,“水患一事即有左相出了头,剩下的就都不是什么大事。”拂尘,“那奴才就让人送大人们出宫当值了?”宁轻鸿眼眸轻阖,“去罢。”拂尘退出殿门吩咐去了,榻间又重归一片寂静。宁轻鸿正准备站起身,遗留在榻上的衣角就被人扯住,他回身淡淡瞧了一眼,没出声。是故意的。乌憬虽然不懂,但按照人设,他也不能就这么傻不愣登地看着宁轻鸿离开,硬着头皮喊,“……哥哥?”嗓子的疼让他开口时滞涩了一下,说出口的话也随之变得小声,闷闷的,有些哑。像是第一次对上宁轻鸿的冷脸,分外委屈。宁轻鸿神色讶异,“原来陛下会说话?”乌憬愣了一下,不知道又是闹的哪出。宁轻鸿俯身,掐住天子的两侧脸肉,抬起,“张嘴。”乌憬下意识张开嘴巴。昨日又是喂药又是喂食后,这个动作已经成了他的肌肉记忆,宁轻鸿一说,他就下意识跟着做了。宁轻鸿认认真真瞧了一会儿,才感概地微叹,“臣还以为陛下是没了这根舌头。”他一字一句,“才变成个哑巴。”乌憬反应很慢,迟钝地反驳,“不是哑巴……疼,乌乌会说话。”少年说话颠三倒四,但不妨碍宁轻鸿能听得懂,也不晓得乌憬认真解释的模样戳到了他心中哪里,宁轻鸿又低低地笑,“乌乌不是个小哑巴吗?”乌憬摇摇头,“啊——哥哥听,有声音的。”宁轻鸿反问,“是么?”他不解,“那陛下怎么昨日在耳房内待了一整日,也不出一句声音?”乌憬呆呆地眨眼。宁轻鸿,“落雨时那些狗奴猫宠还会往家跑。”他道,“怎么人饿了、渴了,却一声不吭?”乌憬神色困惑。乌憬在心里默念,他是傻子,听不懂听不懂。宁轻鸿轻笑,“既然陛下不会喊饿说渴,难受了也很有骨气地憋着。”他吐出残忍的几个字,“那么乌乌今日就不用吃饭了。”后半句他是能听懂的。乌憬睁大眼,“要吃!”宁轻鸿权当未闻,松开乌憬的脸,直起身,“来人,更衣。”乌憬知道对方是好心,想教自己,但心下忍不住恐慌,怕自己饿上一日,这病当真就夺了他这条命,从榻上爬起来,跪坐着扯住宁轻鸿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人,闷声说,“……疼,乌乌说话……疼。”宁轻鸿步伐微顿,回眸,“昨日也疼?”乌憬回忆了很久,才迟疑着点头,撒谎应是。宁轻鸿静静地问,“还有呢?”乌憬不知他还想问什么,一时苦恼住。宁轻鸿不再看他,低眉洗漱着。随后,宫人一应而进,环绕在他身侧,替展开双臂的宁轻鸿披上绯红官服,戴上九梁朝冠。乌憬看宫人给宁轻鸿端上一杯清晨润喉的茶盏,才后知后觉自己口干舌焦,难受得厉害,他隐隐约约明悟到什么,“……乌乌也渴。”宁轻鸿闻声,抬手示意了一下。就有宫人端着铜盆来为榻上的天子净面,等乌憬忍着难受漱完口后,才得到一盏跟宁轻鸿方才饮下如出一辙的茶盏。他捧着茶杯温吞喝下。发疼的嗓子立即舒服许多。乌憬大着胆子,去拉宁轻鸿的衣角,“哥哥,饿。”不能不让他吃饭。宁轻鸿,“传膳。”乌憬眼一下亮了,他就知道是吓唬他的!乌憬被宫人伺候得穿鞋穿袜,披上一件总算像了样的天子朝制的宫袍,他这才注意到,周遭变得华丽许多,不说榻上的锦被玉枕,连床顶帷幔都换了新的样式。最明显的就是他身上刚换的这件合身顺滑的衣裳,白面红底,金丝作纹。宫人在前捧着铜镜,另有一人在后,执着圆木梳小心给乌憬顺发,再用玉冠发簪挽起。活生生将铜镜里的少年装点成一副极其尊贵的模样。拾掇干净了,才跟在宁轻鸿后头,被带去膳厅用膳,在乌憬要坐下来时,又被一声令下,“站着。”乌憬乖乖站好了,偷偷觑着千岁大人的脸色,不知又怎么了。宁轻鸿说完,便自顾自地用起膳来。拂尘给主子一道又一道地夹着菜,余光瞥见天子都快盯着爷的碗里看痴了,不住地咽口水,又瞧了瞧正不紧不慢用着膳的千岁爷。不知自己就跑了趟内阁,又出了何事。他暗自抹了抹汗,陛下尚在病中,昨日张院判才说了要好生细养,大周就这一位天子了,可不能出事。安拂尘拎着臂弯搭着的那拂尘,用手柄暗中推了一把傻站着的陛下。乌憬遭这暗击,踉跄两步,挨到宁轻鸿边上,刚刚还硬撑着的病体这下没了一口气支着,腿软发晕。乌憬扯宁轻鸿的衣角,“乌乌饿,要吃饭。”宁轻鸿动作一顿,仍是那句话,“还有呢?”乌憬想破脑子,突然灵光一闪,试探地道,“渴了要喝水,难受了要出声。”“都要跟哥哥说。”宁轻鸿,“坐下吧。”拂尘忙给乌憬布膳,笑呵呵道,“陛下不喜用粥,老奴去盛碗汤来。”乌憬一屁股坐下后,等着开饭,听到这句,下意识困惑地看去。拂尘接着道,“昨日陛下起了热,太医说得吃流食,可不管御膳房那边端来什么粥食,陛下一概不吃。”“还是千岁爷去吩咐盛了碗肉汤来。”他将香迷糊的一碗乌鸡汤放在乌憬手边,又盛了半碗饭,“瞧瞧,今日米饭都特地炖得软了。”“陛下快吃罢。”乌憬愣了好一会儿,才拿起碗筷。拂尘又盛了些炖得软烂的肉糜来,他惯会儿揣摩人脸色,凡是乌憬盯了某道菜久些,他都会体贴地盛过来。乌憬吃得舒舒服服的,连嗓子都不那么疼了。用完膳后,就又回了离膳厅近的寝殿,不知怎么,今日没去御书房,反而暂时用起了他殿内的案桌。乌憬看宁轻鸿又开始批折子,就识相地不再出声,他跪坐在一旁,下一刻,宫人就端了他今日的药过来。苦涩的药腥味一下弥漫开来。乌憬偷偷看了一眼一旁的宁轻鸿,不敢说苦,毅然决然地捧起碗就咕咚咕咚灌了,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宫人用湿帕擦去他嘴角的药汁,收了碗,端上盘蜜饯来。喝完药的乌憬恹恹地用玉筷夹了一筷放进嘴里,刚一入嘴,就尝出了这是昨日他半昏迷时被喂进的蜜枣。跟昨日一样的甜,可好吃了。乌憬给什么吃什么,不用一旁照看的拂尘多费一句口舌,乖得不行。他莫名晓得千岁爷为何会留这小傻子在身边了。乌憬吃完一个,还想吃第二个时,耳边就响起一声,“乌乌只能吃一颗。”他茫然仰脸,跟淡淡笑着的宁轻鸿对上视线。看似很好说话,却没有给乌憬任性的空间。乌憬温吞地“哦”了一声,不吃了。这个人是一直在看着他吗?才知道他想偷吃第二颗。蜜饯被宫人麻利地撤了下去。宁轻鸿翻开下一本折子,轻叹,“太医说陛下得戒口,微臣只能多仔细些。”听不懂。乌憬无聊地趴在桌面上,认真地数着桌上有几根毛笔,慢慢的,有些困了。他现下就在寝殿,床榻就在不远处,好似宁轻鸿知晓他喝完药会犯困一样。乌憬脑袋一点一点的,在下一瞬“啪嗒”砸在桌面上,霎时清醒了,他怕打扰到宁轻鸿批折子。他数过了,那些折子光是摞起来有小臂长的就有四五堆,本来全都是他的工作量,换作乌憬来,他可能批一整日都看不完。可宁轻鸿的速度很快,几眼扫完,朱笔一批,重要的就唤宫人立即传下去。如果以后他当真有机会掌皇帝大权,恐怕乌憬也不会想要,不然恐怕不出三日,大周必亡国。他不是这个朝代的人,也没有身为大周皇室最后一脉必须要争一口气的荣辱感。他也并不封建,反而觉得这九千岁好像也没有把大周管得民不聊生,人也不坏,那辛苦理理国事也不是不行。慢慢的,乌憬又困了。他去拽宁轻鸿的衣角,“哥哥,困了,要睡觉。”宁轻鸿便停笔起身,“只能睡半个时辰,陛下午时还得用药。”乌憬皱起鼻尖,似乎很不高兴,“睡一会儿?”宁轻鸿笑,“乌乌在闹脾气?”乌憬,“脾气?”宁轻鸿没再跟个听不懂他说什么的小傻子争执下去,把人带到了榻边。乌憬等着宫人给他褪衣卸冠,看了一会儿这像模像样的龙榻,突然冒出了一个坏主意。等一切弄好,宁轻鸿才轻声道,“好了,乌乌睡吧。”乌憬倒下去,似乎很是困顿,迷迷糊糊地抱住柔软的被褥,“……哥哥真好,乌乌还没有睡过这么暖和的被子。”宁轻鸿霎时停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