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憬背对着站在宁轻鸿身前,桌上就是大摊开的书简。拂尘随侍在一旁,不经意间往上瞧了一眼,霎时骇得想“砰”地当即跪下。书简一开头便是一句:哀帝崩逝于太宁十九年,死于癫痫——怎能不让人惊心胆颤。这份书简是昨夜千岁爷回府后让内卫府中的探子誉抄的,拂尘被屏退在外,在门外候着,不知这书简用作何用。当时宁轻鸿说一句,探子便写一句,“哀帝崩逝于太宁十九年,死于癫痫。”他顿了顿,“实则中毒致癔症发作,用帘帐作三尺白棱,自尽而亡。”“太宁十年,前太子因战败而至东宫被废,哀帝元后怀恨在心,此毒因我挑唆,被元后勾结御膳房司膳太监而下,不为人知。”他神色冷淡,语气更是平静,丝毫不像在述说着自己的罪证。如同闲暇之余的一件小事。“哀帝得患癔症,不理朝事,由内卫府代为掌管,此后九年,朝臣奏折呈于我手,我代以朱笔批之。”“我蔽天子耳目,内卫府唯我马首是瞻,朝臣皆俱我骇我。”宁轻鸿话落,看了一眼写着写着,手开始不停发抖的探子,他淡笑,“抖什么?你今日知此事,我不会杀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放心写罢。”探子霎时歇下一口气,他感恩戴德地捧笔跪倒在地,语中赤诚得几乎只剩下一片忠心,“谢主子。”宁轻鸿呷了口茶,继续不紧不慢道,“哀帝死后,元后悔之,也随其自刎于中宫,因哀帝死前未再立东宫,宫中大乱。”“哀帝生前有五子二女,嫡长子为元后所出,被废,庶二子、庶五子为当今太后所出,三子为当今太妃所出。”“四子痴傻,被哀帝不喜,其母产后四年,精神失常自尽于冷宫中,后宫妃嫔无人收养四子。”“五子一出生便被元后毒害,而后九年,后宫凡有妃嫔有孕,产后若为男,皆暴毙而亡。”宁轻鸿一字一句,“哀帝气断后,我仿造其字,伪造遗旨摄政监国。”他阖眸回忆着,“被囚于城郊的前太子勾结朝中大臣,太子党死灰复燃,与二皇子、三皇子一脉进行党争。”“三人领兵欲行逼宫之事,翌日,二皇子在金銮殿死于三皇子之手,前太子攻破城门,从午门而入,将三皇子刺死。”“我策反皇城卫,捧哀帝遗旨,以清君侧名义,将太子斩杀马下,而后,我令当今太后收养四子,于冷宫迎四子为帝。”“此后,我独揽大权。”现下,宁轻鸿静静抬眸,他看着乌憬,淡淡笑着,他丝毫不怕将这些秘辛展于天子眼下,尽管他已知晓当今天子并非痴傻,却仍是这么做了。若是装疯卖傻,隐忍负重多年的皇子,都会在此时拿着这书简当作威胁他的把柄,跟他谈判,再蠢一点,说不定会当即想气得拔剑杀了他。恨他吗?想杀了他吗?宁轻鸿眼中笑意愈浓,似有期待。乌憬很认真地在盯着桌上的书简看,他才看了第一眼,下意识问,“哥哥,这是什么?”宁轻鸿支着额,很随意地笑道,“是一二三四。”乌憬突然伸手去摸了摸书简的第四个字。正好是那个“逝”字,拂尘瞧了一眼,大气都不敢喘,几乎要腿软跪倒在地。乌憬看着那个字中上的两座叠在一起的,像小山一样的笔划,他又摸了摸,那个“山”字被笔墨晕染,字迹粗笨,看上去就像小鸭爪印在上面一样。“哥哥看,这里有两个爪爪!”乌憬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物什一样,满眼好奇,回头看向宁轻鸿,指着那个字惊奇地说。乌憬想起什么,去翻今早自己带过来的小玩具,先前被宫人摆在了御桌上,那正好就有一个用木头雕制而成的小鸭子。他精准地拿过来,反过来,巴巴地将下面的两个爪呈给宁轻鸿瞧,又重复了一遍,“哥哥看!”他强调,“爪爪。”去掉那层蹼,只看凸出的部分,若是印在纸上,着实一模一样。乌憬忍不住想,好神奇。原来这个朝代的“四”要这么写吗?还挺可爱。宁轻鸿盯着乌憬瞧了半响,慢慢笑了,“确实像,乌乌真聪明。”他眼中兴致似乎更浓了,不疾不徐道,“书写的人没有写好,哥哥待会儿会好好罚罚他。”宁轻鸿顿了顿,似笑非笑,“只是哥哥拿错书了,那不是‘四’。”他吩咐道,“拂尘,端个火盆来,将这书简烧了。”拂尘终于懈下一口气,面色发白地应“是”。这祸害东西若是被其他人看见了……拂尘想都不敢想,他恨不得就地生火,赶紧烧了!乌憬茫然地看着拂尘像是身后有狗追一样,连滚带爬地急匆匆小跑下去,中途还踉跄了好几下。拿错了就拿错了,为什么还要烧了它?乌憬不敢问,只眼睁睁地看着宁轻鸿将他面前的书简随手合上,放至一旁,翻开了下面的。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这人脸上的笑,总觉得心里发毛,连忙清空脑子里的想法,准备好好学写字。还没看真正的“一二三四”长什么样呢,拂尘就端着火盆两边的木把手,迅速回来了,他眼观鼻鼻观心地捧起那本书封空白无一字,已经被合上的书简,丢进火盆里。火苗迅速燃烧了书纸,也愈发地大,因为拂尘捧的近,乌憬忍不住往旁边撤了撤,抵到了身后人的腿,一踉跄,就跌倒了人的身上。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坐上别人的大腿了。乌憬有些心虚地准备站起来,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刚一动作,肩上就被人按住,宁轻鸿微微抬眸,在他耳畔道,“坐着罢,又不是在罚你。”“一直站着,酸了腿,乌乌岂不是又要同我哭了?”他笑,“好了,哥哥教乌乌认字。”他们之间过近的距离,让这句话近乎如同耳鬓厮磨一般,乌憬耳尖都有些发痒。火焰声“滋滋”作响,宁轻鸿轻轻的低笑声听在他耳边,两相应和,平白添了几分玩火自焚般的诡异。乌憬只会重复宁轻鸿的话,“教乌乌认字。”宁轻鸿将乌憬此时面前的那本书简翻开。乌憬认真看去,第一页的打头四个字就让他生出几分亲切感,果然,不管哪个朝代,“一二三四”都是这么朴实无华。除了“四”变成四个横之外没什么不同。剩下的“五六八七……”就重新怪起来了,乌憬看得一头雾水。根本没有丝毫怀疑这么简单的字,宁轻鸿为什么还会拿错书,还想着自己这么快学会是不是有点太假了。要怎么一边装傻一边认字呢?乌憬学上次一样,用握拳的姿势去拿起笔山上搁着的狼豪毛笔,把自己的手塞进宁轻鸿的手里。笨拙得毛笔都把自己的衣服弄黑了。乌憬认真地说,“哥哥教乌乌。”宁轻鸿低笑,收紧手,攥住天子的手,“好。”拂尘一直躬身捧着火盆,等火苗将书彻底燃尽后,看见千岁爷抬了抬指尖,才将火盆捧下去,等他再回来时,就瞧见千岁爷连折子都不批了,此时在摊开的白纸上,携着陛下的手慢慢写下那几个可笑的“一二三——”似乎当真有兴致教起了天子。乌憬被人握着手写,几乎都没怎么出力,宁轻鸿带他写了三遍,才松开他的手,“乌乌自己写一遍。”乌憬懵懵懂懂,“写?”宁轻鸿温声道,“像哥哥一样,在白纸上写出墨色来。”乌憬试探地画了一痕,像找到了新玩具一样,握蜡笔似的,画画一般,画出了一条痕、两条痕、三条痕,他没学过毛笔字,又特地把每条痕都画得一样长,一样粗。十分难看。不错,乌憬很满意。他还学宁轻鸿一样,画了三遍,嘴里嘟嘟囔囔,“一二三,一二三……”拂尘瞧着都头疼,也不知千岁爷是如何想的,非得教陛下一个傻子学字,能教会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怕是每日都得耗许多时辰。今日也不知为何给陛下看那种祸害东西,难不成……拂尘不禁仔细瞧了天子两眼,又想起昨夜千岁爷的异常。他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却不敢细想。就这么几日观察下来,他是真瞧不出天子是装的,可千岁爷这般做,心下肯定已然笃定。为何还不发作,莫不是觉得有趣,想等天子自露马脚?但是——拂尘瞧着正侧过脸,懵懂地问着千岁爷“一二三是什么”的陛下,又不禁把先前的猜测推翻。就如同千岁爷先前所说,若是装的,未免太像。宁轻鸿似笑非笑地看着乌憬,吩咐,“拂尘,去拿一盘糕点来。”一盘桂花糕立即被拂尘端上来,在宁轻鸿的示意下,放在那张写满“一二三”的纸上。因为乌憬先前喜欢吃,他每次来宁轻鸿这,都能瞧见有盘桂花糕备着。但是上次他被喂出了心理阴影,很久没碰过了,现在看着这盘糕点,忍不住有些馋。乌憬吞吞口水,忍住!宁轻鸿再让拂尘端来一个空瓷盘跟一双玉筷,翡翠似的玉筷被他携在指尖。盘中有四块糕点。乌憬眼睁睁看着那玉筷夹起其中一块糕点,放进空瓷盘里。宁轻鸿,“若是乌乌吃了一块。”他又将一块糕点夹进瓷盘里,“乌乌再吃一块。”他问,“那乌乌吃了几块?”乌憬看看宁轻鸿,再看看盘中的桂花糕,有些迟疑,他怕惹宁轻鸿生气,但是……只有这样又能演好又能吃好吃的。他是个傻子,原谅他吧。乌憬果断用抓起两块糕点,叠在一起就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乌乌吃了。”他眼巴巴看着宁轻鸿,似乎还想让人夸他。宁轻鸿笑了。作者有话说:探子:探子的命也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