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卫府培养出来的探子本领过人,在养心殿猫了一夜,也没让乌憬察觉到半分。他不爱自言自语,也没什么能消耗兴趣时间的夜生活,抱着两个布老虎睡了一夜好觉。今日总算没人一大早就来唤他起床了,乌憬跟往日一样,睡到自然醒,被不认识的宫人带到膳厅用完了早膳。又被不认识的太监带到了御书房。乌憬对这都快熟门熟路了,看见那樯鸳鸯戏水的琉璃影壁都生出一股亲切感。可刚进殿门,鼻尖就涌入一股浓郁的暖香。乌憬站在门边,怯怯地向里张望着,瞧见今日的殿中两侧,都备了香炉子,他又动了动鼻尖,忍不住嗅了嗅。平日里燃的香都极其清浅,淡淡一股,不细闻根本闻不出。怎么今日这么浓郁?这种味道的香饼子只要宁轻鸿在的地方,都会燃起,就连衣裳上熏的香都是相同的。跟乌憬身上被宫人用来熏衣的香不同,只是好闻。宁轻鸿用的,却似乎有别的用处。乌憬每次凑得离人近一点,鼻尖嗅到后,说是心旷神怡也有些不对,就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平复下情绪。宫人搀扶着少年天子向前走,一路领着乌憬到了高处的龙椅旁,就退了下去。他坐下后,小心地抬眼看了看正挽着长袖,微微垂下眉眼,执着朱笔披折子披得目不斜视的宁轻鸿。看上去很是专心。一旁的拂尘无声地对他摇了摇首,躬着身做了个让天子不要出声打扰到千岁爷的动作。乌憬看见他抵在唇上手指,认真地点点脑袋。很听话地不说话了。乌憬趴在桌面上,没等两刻钟,就有些昏昏欲睡,只觉得身子骨都惫懒了。他恍恍惚惚间,听到拂尘尖细又极力放轻的一句,“再加一勺浮金靥。”乌憬无聊地看过去,发现宫人掀开香炉盖,用长柄金勺将香粉放入,最后再用器皿将香料压成固定形状的香篆,最后再用火点燃。浮金靥?是香的名字吗?乌憬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不想打扰到宁轻鸿,刚仰起脸,就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等打完哈欠,再睁眼,就发现宁轻鸿不知什么时候,将视线移到了他的身上。少年眼角还挂着打哈欠时溢出的泪意。乌憬有些无措地眨了下眼,然后小心地把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捂住自己的嘴,表示自己不会发出声音了。因为被捂着,他嗓音闷闷,让人听不太清,“乌乌不说话。”宁轻鸿轻笑,“困?”乌憬捂着嘴,温吞地点点头。宁轻鸿抬指作了个手势,边对乌憬道,“乌乌自己去御花园玩一会儿?”乌憬愣愣的,“玩?”宁轻鸿笑着应了声。乌憬松开捂着嘴巴的手,“乌乌自己玩?”宁轻鸿搁下笔,对乌憬伸了下手。乌憬试探地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走到宁轻鸿身前,他还是有些困,走的时候只觉得下一步他就要倒在宁轻鸿身上了。昏昏欲睡地闭上眼,蜷缩进一个温柔舒适的怀抱。下一瞬,就被人用干净的帕子在眼角按了按,宁轻鸿拭去他的泪意,“哥哥在忙,一会儿再跟乌乌玩。”乌憬点头,“好。”乌憬被宫人扶走,没走两步,他又小跑回来,拉住宁轻鸿的衣角,吞吞吐吐的,“哥哥,狗狗?”宁轻鸿笑,“乌乌可以跟狗狗玩。”乌憬这才开开心心地跟着宫人走了。宁轻鸿瞧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把折子合上,掀开下一本。拂尘当即跪下,“奴才知错。”宁轻鸿,“下次陛下进来前,将燃香用回正常剂量,他并不如我,还不曾习惯药力。”他一目十行,一心二用,“抑或领人去别处玩着。”拂尘讪讪应“是”,他忧心忡忡道,“爷若是困了,就去一旁歇歇。”宁轻鸿只淡淡应下。一个半时辰后,桌上的折子总算不剩,宁轻鸿将笔搁在笔山上,他阖上眼,按了按眉心。拂尘几乎要胆颤心惊,“爷,您去歇一会儿罢?”他劝着,“也到午膳的时辰了,老奴让太医院煎碗药过来?千岁爷用了膳后就紧着吃下?”宁轻鸿揉着眉心,“不用,直接将药端过来。”太医将药呈上时,他正坐在御书房的窗棂下,秋日午后的光线照进来,打到那只半膝高的案桌上。一旁斜斜摆着一把紫光檀春椅。木料通体乌黑,座椅上还摆着个蚕丝面的软垫,两侧扶手细长,靠背斜着向后。比之画中的醉翁春椅,瞧着还要金贵。宁轻鸿斜斜靠着,闭目养神。被拂尘提醒后,才将药饮了一半入肚,一个既能产生困意,又不会彻彻底底让人睡死的量。待千岁爷又阖上眼,殿内的宫人都安安静静地低眉垂首,拂尘挥挥手,便鱼贯涌出。只在大开的殿门旁候着。另一旁,乌憬吵着让宫人把自己的布老虎拿过来后,就当做毛线球一样,跟御花园的小狗抛着玩。他扔,小狗拖着残腿去捡。因为天子喜爱这只小野狗,太医院也对这只小狗的残腿格外重视,医了这么些日子,小狗的腿总算可以在地上点一点了。虽然还是一瘸一拐的,但也不至于完全不能动。乌憬抛了两三回,让小狗运动了一下,才叫那个被咬得都是口水,脏兮兮的布老虎捡起来,又抱起小狗,郑重其事地说是把布老虎送给它。小狗“呜呜”直叫。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乌憬全身上下都沾了狗毛,直到午膳才被带去洗了手,去吃饭。结果到了膳厅却只有一个人,乌憬等了一会儿,直到宫人都给他布完膳了,还是没等到宁轻鸿来。乌憬只好自己慢慢地开始吃午饭。等用到一半,他隐隐发觉了什么不对劲,膳厅的宫人好像突然之间变得格外谨小慎微起来,走动做事都放轻了步伐,不发出一点声音。这些宫人只有在宁轻鸿跟前才会这样,在他这个傻子皇帝面前虽然恭敬,但并不拘谨。乌憬用完膳,想着该到对方批完折子,休息的时间了,结果宫人带他到了御花园后,依旧只有他一个人。他抱着小狗,坐在石凳上,一时有些纳闷。后面又重新收拾收拾心情,在御花园打发时间,黄昏到来时,乌憬正趴在石桌上,呼呼大睡。小狗蜷缩在他脸旁,也在酣睡。被宫人叫醒时,乌憬模模糊糊醒来,才发现到了晚膳的时辰,不知怎么,他有些期待,不知是因为饿了,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心情有一点踊跃。等再次到了膳厅,却依旧空无一人。乌憬在殿门旁站了一会儿,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膳食,重新提起精神,准备积极吃饭。他坐下来,提起筷子时,攥了好一会儿,又搁下。一旁布膳的宫人袖子被拉住,一低下眉眼就瞧见抬头仰脸看他的陛下。乌憬晃了晃人袖子,“哥哥呢?”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乌憬小声问,“千岁哥哥?”宫人立即道,“回禀陛下,千岁爷正在御书房。”还在批折子吗?这么忙?乌憬突然有点心惴惴,有一种他让别人来帮忙处理自己的工作的心虚感。乌憬故作茫然,“哥哥?”只是并不是人人都像宁轻鸿,简直如同他肚子里的蛔虫,乌憬只说两个字,就能听懂他这两个字包含的所有意思。宫人又问,“陛下可是要去寻千岁爷?”乌憬有些心动,“哥哥吃饭?”提醒宁轻鸿吃饭就好了吧?宫人显然会错了意,有些犹疑,“那奴婢就带陛下去御书房?”乌憬这么一听,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唇,有些犹豫。宫人以为陛下听不懂,放轻声音,“陛下要找哥哥吗?”乌憬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顺着宫人的话愣愣的重复,“找哥哥。”他就去看看,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午膳跟晚膳都忙得没吃?就看看。·秋日的天黑得早,从黄昏到夜里,不过短短一刻钟,凉得也快,照进窗棂的光线早就变成吹进来的夜风。宁轻鸿缓慢地睁开眼,从沉睡到醒,他的气息依旧过渡的平稳,绯红色的官袍垂落在地,他抬眸看向窗棂里透进的昏暗的光线。是淡淡却少得可怜的月光。殿内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一片漆黑,昏暗下只能隐约看见事物的影子,因为无人敢进来,周遭也一片死静。怕吵着他,廊下甚至一盏宫灯都未点。宁轻鸿在黑暗中倚靠在身后的紫光檀春椅上,搭着扶手的指尖一动不动,只是目无所定,静静地看着什么。他的眉眼中缓慢地爬上了一丝惫懒。宁轻鸿静静阖上眸,指骨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乌木扶手,速度缓慢,想起来了叩一下,困倦了又停顿下来。许是这动静引起了守门宫人的注意,候在门边的拂尘向内瞧了一眼,招了招手,派宫人进去点灯端茶。宫人端着一直备好的热茶躬身走了进来,不知为何,心下止不住的战战兢兢,一直到了窗棂旁的案桌前,才停下步伐。因为案桌较矮,得跪坐下来,才能将茶盏稳稳放至到桌面上。宫人在漆黑中忍住手指的颤抖,一丝不苟地动作着。背后隐隐被这秋日的凉激起一片寒意,不知怎么,总觉得头顶有人正投过来视线。她端起木盘时,下意识看去。同千岁爷一对无波无澜的双眼对上。“砰——”的一声。木盘被骤然吓得跌落在地。拂尘将这一幕纳入眼底,瞧见主子这一副惫懒又捎带冷意的神情,霎时头皮发麻,立即道,“扰了千岁爷清静,拖下去!”他话落,迅速有两个手脚利落的太监走上前,二话不说,便用帕子捂住宫人可能会喊叫的嘴,硬生生将人从地上拖起来,不顾人挣扎,飞快往殿门外拖去。持着宫灯的两列宫人们在这时瞧瞧好回来,流水一般低眉垂首地提灯走进。殿内霎时大亮,让人将这一幕看得一览无余。乌憬恰巧跟在宫人身旁,绕过那墙琉璃影壁,只走了一段路,便停在殿门前,只微微一抬眸,就撞见这么一副凶杀现场。那宫人被拖出去时,挣扎的手腕还拽住了他的衣袍。那两个太监霎时蹲下身,用力将乌憬袍角下的手掰开拽下来。少年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是因为动不了。乌憬屏住呼吸,只能感受着自己的袍角被人撕扯的感受。发生什么事了?这人不是在批折子工作吗?这是怎么了?这个人是犯了什么错吗?但,但也不能……他心里说不出那两个词,只觉得胆寒。乌憬想后退,但怎么使唤都使唤不动身体。控制神经的脑回路已经被极度的惊惧阻断了,所以他怎么都动不了。拂尘回头瞧见这一幕时,霎时骇得将将跪倒在地,他赶紧暗中做了个手势,让那两个太监松开手,留人一命,赶紧将这事过去得了。那两个太监松懈下力气,宫人猛然呼了一口大气,只是嘴还被捂着,说不出声,挣扎地力道却小了下来。似乎知道自己能活命,不叫唤了。拂尘看着少年天子,背对着身后的千岁爷,努力使着眼色,挥着手。意思只有一个——让人赶紧走。只是乌憬根本没看见,他被吓到了,眼前一阵发黑,宫人被拽得松开他的袍角时,他才微微一踉跄,下意识扶上了殿门稳住身体,愣愣地看着那宫人被两个太监越拖越远。直至怎么也看不见那三道身影。他再一抬眼,便同一袭绯红官袍都沐浴在昏黄的光线下,正看着他的宁轻鸿对上视线。他神情倦顿,只是很平静的一个眼神,平静得像是他眼中已经再容不进别的事物和人,哪怕是他自己。于是看所有人都如同看死物一般。乌憬僵在原地。……哪里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对。“陛下?”乌憬如梦惊醒。他霎时对上拂尘焦急的视线,以及正暗暗对他挥着的手。乌憬吞吞口水,扶着门框转身就跑了,踉踉跄跄的,速度却飞快,丝毫不懂什么叫装作何事都没发生,转身慢慢离去的循序渐进。拂尘只恨自己怎么没有门框大,怎么挡不住千岁爷冰冷的视线,他颤颤巍巍地回到主子身旁,静候吩咐。宁轻鸿的指骨依旧在不紧不慢地叩着,似笑非笑般,吐出几个带着冷意的字,“去,将人请回来。”话落,他又静静阖上眼,似乎又要倦怠地歇下了。作者有话说:55(发出求救):s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