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憬没吭声,维持着醒来时像个八爪鱼一样抱住人腰身的姿势,犹豫了好一会儿,“我也不是很想去国子学念书的。”声音很小,其实还是想去的。但要是宁轻鸿会为难,那不去也可以。可怜巴巴的,就好像路上看到了什么好吃好玩的,但想到家里的情况,又不敢开口要。宁轻鸿失笑,“去也罢,不去也罢。”他道,“本就只是帮乌乌在学里留个位置,多认识些人。”乌憬在心里解析了一下这句话,意思是对方送他进国子学,不是真的为了让他去学字的,而是送他进去玩的。少年呆了一下。宁轻鸿垂眼看他,“但乌乌字还是要认的,慢慢来,不急。”乌憬点头。今日休沐。乌憬不用去学里,只在书房内抄了几页书,听宁轻鸿教他认新的字,午后又握着他的手教他练字。因为翌日要上朝,入了夜就早早睡下。一日囫囵过去。卯时就被人唤醒,天甚至还未亮,乌憬眼睛都睁不开,下人几乎是扶着少年天子为其洗漱更衣。厚重的朝袍披在身上,外头又罩了层护暖的狐裘,下人给他戴十二冕旒时,坐在一旁呷着茶的宁轻鸿才起身,徐徐走过来,准备带人出府了。他披了件雪白色的鹤氅,走动间,隐约还能瞧见内里的绯红官袍。乌憬还没彻底清醒,低头看见那抹绯红,就自发地上前两步,拽住人的袖角,一边睡一边迷迷糊糊地跟着人走。宁轻鸿无奈地提醒,“要跨门槛了,乌乌?抬脚。”乌憬听话地抬脚,跟着人身后直走、拐弯,像个小尾巴似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宁轻鸿微叹,“要下台阶了,乌乌?”乌憬勉强睁开眼,认真地迈下去,踩到地上后,又闭上眼了,下一瞬,却凭空被人抱起,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人在耳畔轻声道,“好了,睡罢。”方才打理好的袍角又重新起了褶子,宁轻鸿轻叹一声,察觉到乌憬埋下脸来后,十二冕旒上冰凉的玉珠都蹭到了他的肩颈处,又淡笑地吩咐,“待会儿进金銮殿前,让宫人拿个金斗候着,将陛下的袍角熨整了,再带人进去。”拂尘应了声“是”。乌憬在马车上也睡了许久,他许久没在凌晨五点起过床了,甚至到金銮殿时,外边的天光还微亮,天还是黑的,只是殿内灯火通明,百官都候着了。他被宫人带着坐上龙椅后,听见众人的朝拜声才有了些清醒感,揉了揉眼睛,自动屏蔽掉议论朝事的声响,被膳食的香味吸引了注意力。拂尘不知何时换下了原本该候在玉阶前的太监,正伴在龙椅旁,屈膝弯腰,压低声响,恭恭敬敬地用气音道,“陛下,一会儿您还得乘马车去国子学,来不及用早膳了,千岁爷特地吩咐了御膳房,做了些味道不大的吃食呈上来。”“您慢些吃,千岁爷让您不用急。”“有些官员实在是饿,也会悄悄在朝服里藏些肉饼子,带到金銮殿上用。”只是这些官员都是跪在后头,籍籍无名的小官,这还是头一次,当着百官的面,天子在朝堂上用着膳食的。乌憬半分不知,听了后,稍稍安下心来。案桌上摆着一碗热乎乎的甜酪,几块桂花酥点心,一小锅炖得黏糊糜烂的肉粥,还有一盘装点精致的鱼翅羹,再配了一道已经剥好的虾肉蟹肉,淋了浇头,看着就好吃。乌憬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捧碗吃了起来,殊不知站在前头的几位一、二品大官,都已经开始闻着味,不停地口舌生津。但当着千岁爷的面,无一人敢提异议。乌憬吃得喷香,他肚子不大,只每样吃了一些,还特地留了一些,跟一旁的拂尘说悄悄话,“这个好吃,我能给他留一些吗?”拂尘忙回,“自然,爷瞧见了,必然会尝的。”乌憬弯了下眸,吃饱喝足后,他全身都暖了起来,又有些犯困。直至半个时辰再过两刻钟后,朝事才下,乌憬又被带去迷迷糊糊地换了常服,不多时,又上了避风的轿子。宁轻鸿正不疾不徐地候着他,见人坐进来,还塞了一个暖手的袖炉给乌憬。出宫后又换乘了马车,慢悠悠驶到了国子学门前,趴在宁轻鸿肩头上睡着的少年被人轻声唤醒,“乌乌?到了。”乌憬换了个方向,装没听见。他吃了八分饱,睡着也不会觉得胃难受,此时抱着宁轻鸿,窝在人怀里,身上盖着对方的鹤氅,浑身上下都被人身上的体温覆盖着。甚至肚子前还搁了一个袖炉。在寒凉的秋日早上,简直不要太舒服。乌憬赖在人身上,比他早上刚从被窝里被人叫醒还要不舍的,“不想去了。”他抿唇小声说。宁轻鸿笑,“不若哥哥抱着乌乌进去?”乌憬瞬间摇头,“不行不行,会被人看见。”宁轻鸿轻叹,“乌乌怕羞,哥哥晓得。”他侧脸,吻了下少年的鼻尖,“那哥哥看着乌乌进去?”乌憬耳根发烫,摇头,“我自己下去就好了,外面冷。”宁轻鸿正想再说什么,国子学敲钟的声响便响了起来,跪坐在人怀里的乌憬霎时慌里慌张地爬下来,小跑着跳下马车,抱着袖炉往府门内急冲,身后的小厮还跟在他后头追。乌憬忙中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的帘子被人半掀起来,远远就能瞧见对方修长的指节同唇角淡淡的笑意。他几乎都能想象到宁轻鸿失笑的声音。乌憬耳都烧红了,一路小跑到他那斋的屋里。老教傅早已在堂上跪坐了下来,瞧见少年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后门跑进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句话没说。乌憬悄摸地把小厮递过来的布包接过来,将笔墨纸砚一一摆整齐,过了许久,呼吸才平复下来。前面的马青阳借着读书的空档,抬起书简靠后,“我方才也迟了,被老先生打了一板子手心才给放进来的。”他话里的怨气乌憬都听出来了。乌憬心虚地垂了垂眼,知道是因为他背后有人,老先生才没发作他。孟朝也靠了过来,“你今日怎来得这般晚?”乌憬不知要怎么跟他们说,他刚刚在龙椅上坐了一个半小时,才从金銮殿上赶过来,结结巴巴道,“睡,睡迟了。”他莫名有一种自己有什么隐藏身份的怪异感。隔壁的刘承也倾了个身,“话说东大街新开了个酒楼,那厨子可是专门从疆外请过来的,做得都是地道的域外菜。”他道,“午时都去瞧瞧?”孟朝道,“那下三九流的地方,有甚好去的?”马青阳推搡他,给了人一肘子,“长长见识。”他问,“宁憬,你去吗?”三人一同把脸转过来,看向乌憬。乌憬霎时怔了一下,磕磕巴巴地摇头,“不,不了吧。”他话虽这么说,又想起昨日宁轻鸿说的,忍不住有些心动,他还没去过酒楼里吃饭,不知道什么味道的,少年巴巴地看着三人,想着他们会不会再问自己一次。马青阳,“真不去?待会儿刘承肯定要在堂里张罗的,我们斋怕是大半人都得被他叫去。”孟朝,“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刘承,“你一个人留着,我都怕旁人说我们不跟你交好。”乌憬迟疑道,“那我就去看看?”刘承道,“得勒,你记得跟你家小厮说一声。”乌憬生疏地点点头。他甚至不是第一次自己在敲钟后出国子学,而是来到这里之后,除了宁轻鸿外,第一次同旁人在宫外玩。说不准是期待还是害怕。毕竟没有经历过,身旁也没有能给他足够安全感的人陪着,总是会怯怯的。午时敲钟后,果不其然,堂里一同出国子学的人不在少数,众人说说笑笑一同出了府门,还有不少人同乌憬打招呼。乌憬还没在白日来过市坊间,眼都要瞧花了,看见身旁人路过小摊小贩时,都会掏出几个银子买些新奇的物什。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带,只系着个红髓的玉玦,铜板是一个都没有。还在愣神间,一旁的刘承就低声道,“没带银子啊?没事,今日我请客,待会儿你敞开了吃。”他从地方里来京听学,比旁人更要费心思去经营关系,在学里一向吃得开,瞧着憨厚,实际跟乌憬这么说时,还特地压低了声音,不让旁人听着,留足了面子。乌憬颇有些囊中羞涩感,点头道了句谢。马青阳搭上刘承的肩膀,“宁憬你不用不好意思,他祖籍虽然并不在京中,但在地方上也是有名的名门望族。”孟朝也道,“千岁爷修了经商之人也能入朝为官的律法后,朝中一些九品芝麻官可比我们还阔绰。”乌憬骤然听到宁轻鸿的名号,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人到,“到了到了,进去吧。”他仰脸望了望面前足有三层楼的酒楼,在一片人声嘈杂中,好奇地跟着迈了进去。等酒菜上齐后,乌憬才发觉外边儿的菜肴确实同家中做得并不一样,宁轻鸿的口味是偏清淡些的,不管是宁府的厨子还是御膳房一向很少做腥辣的膳食。不过乌憬也吃不了辣,并不是很馋。但此时的八仙桌上几乎一片通红,连鱼羹都是酸辣味的,正中间甚至还有半只焦黄的烤乳猪,连肉都是大扇大扇地呈上来的。甚至酒也是刺鼻浓烈的。乌憬默默把酒推远了一些,晓得宁轻鸿不会允他喝,只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菜,被辣到就喝些清茶解解。众人哄哄笑笑的,吃过三巡,都在玩行酒令,一句一句诗接过去,还特地避开了说了自己不能喝酒的乌憬,很是热闹。快吃到尾时,又换了另一种酒。乌憬说是不吃,但旁人还会象征性地给他倒几杯,他看着杯中乳白如丝绸的**,仔细一闻还能闻见淡淡酒槽的味道还有扑鼻的甜奶香气。他就喝一口,就尝尝个味道。反正喝完就要回学里了。乌憬捧着杯,小心地尝了下味道,觉着还行后,仰脸把整杯都吞进了肚。坐在他旁边的是孟朝,还在抓耳挠腮,冥思苦想要怎么接住这一句词,都快准备自罚三杯了,骤然听见身旁发出“砰”的一声响。一转头就见少年浑身泛着红,意识不清地倒在桌面上。一杯倒。孟朝顿时倒吸一口气,仔细查看后,发觉乌憬只是醉倒了,才把提起的一颗心放进肚子里,生怕人在这里出了事,他们今日坐在这八仙桌前的,都得被千岁爷发落下去。他暗自给了身旁的刘承一肘,示意他去看乌憬。刘承脑子转得快,没一会儿就道,“无妨,待会儿在酒楼给宁憬开间厢房歇着,我去叫下人温个醒酒汤,等他醒来就让他喝下。”他琢磨着,“你先回学里同祭酒跟老先生说一声,给宁憬告个假,我跟青阳在这看着,你记得让他在学里的小厮来酒楼这守着。”“等小厮来了,我再同马青阳回去。”孟朝嘀咕,“也是,也不是什么大事,千岁总不至于连个酒都不给家中的小辈吃吧?”刘承,“得了,你快去吧,我让下人把宁憬扶过去。”乌憬迷迷糊糊间听到后,又放心地趴着,这次是真晕得不行,捂着脑袋,任由意识陷入深处。他昏天黑地,不知睡了多久。等迷蒙地醒来时,才发觉天色已经黑了,寝房内留着盏灯,乌憬睁着眼看了大半响,看出些不对劲。他好像并不在酒楼,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了府,床榻上还能瞧见他每夜都抱着入睡的布老虎。乌憬晕乎乎地晃了晃脑袋,爬起来,准备下榻,踩上自己的木屐,还没起身。外间儿守着的下人就听着动静走进来,是拂尘,他道,“陛下?您醒了?”乌憬又坐回去,点了下头,他安静了一会儿,见人又走到外,端进一碗什么,小声问,“他……他呢?”不安又心虚着。拂尘将手中的醒酒汤递到天子手上,“陛下,您先把这碗甜汤吃了,醒醒酒。”他躬身道,“千岁爷在书房瞧着密报,奴才去同爷禀报一声。”乌憬手忙脚乱地扯住他,“等,等一下,我,我今日——”真的去学里了吗?他醉酒的事是不是一场梦?乌憬还有些不真实感,眼前昏黄的烛光跟手上的碗又让他回了些神。听见拂尘为难道,“千岁爷说了,您一醒,老奴就得禀过去。”他满脸的爱莫能助,讪讪道,“陛下今日这可算逃学了,虽是跟祭酒告了假,但也是瞧见千岁的面子上,按往日来算,学里可都是不会理会的。”“千岁爷今日酉时来学里接您,学里守着的暗卫来禀,爷才知您还昏在酒楼。”“又亲自去酒楼将陛下抱了回来。”“还带着陛下去洗漱更衣,而后便让奴才在这看着您,自个去书房继续理事了。”拂尘道完,便行了个礼,急匆匆下了去。留乌憬一人抱着碗呆坐在原地,好一会儿,他才把碗中的甜汤忐忑不安地喝完。又闻了闻自己的身上,确实是沐浴过后的皂角同浮金靥的香气,干干爽爽的,连嘴里都没有异味,只余牙粉的清香。乌憬把手里的碗放在榻边的案桌上,青瓷搁在桌面上清脆的一声响吓了他一跳,寝房内静得让人格外不安。他仔细听,还能听着外头隐在漆黑中的虫鸣声。乌憬咽咽口水,不知道干什么,又把碗摆得更好看一些,一抬眼,却注意到案桌上放着一个木质的小匣子。没有上锁。乌憬无所事事,好奇地打开看了一眼,发现里头是一些大小不一的铜制小球,镂空的,里头还能看见铛铛作响的小铃铛。他晃了晃,发觉没什么特别的。又把目光投在另一处,用蚕丝布裹起来的小包上面,他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咽了咽口水,小心再小心地打开,看见里头是粗细长短不一的圆润玉柱。乌憬比了比,最大的快比他大半个手腕还要粗了,白玉润得他几乎握不住,滑腻腻的。一旁还放着个玉盒。乌憬打开来,发现里头是触手即化的一些膏状物,他闻了闻,嗅出一股清淡的药香味。这些是什么?少年又抽了抽鼻尖,总觉得有些熟悉,他莫名想到了先前燕荷给他的那个药膏。乌憬手一顿,面色发白地霎时松了手。“哐啷——”一声,玉盒从他手中跌落回木盒中,立即把乌憬唤回了神,他手忙脚乱地把木盒里的东西全收拾好,慌里慌张地重新盖上,而后无措地看着四下。下一瞬,又听见外头传来了动静。房门被人静静推开,宁轻鸿进来时,屋内已经空无一人,他垂了垂眼,瞧见床榻下还东倒西歪地摆着少年的木屐。只是人却不见了踪影。宁轻鸿抬抬指,示意身后的下人先下去,片刻,昏暗的柜门被人拉开。乌憬蜷缩着躲到衣裳堆满的角落里,满脸泪痕,堪称惊惶地看着长身玉立站在外的宁轻鸿。在人俯身过来抱他时,少年拼命地往后缩,“呜咽”着哭道,“不,不罚,不罚。”“我,我不该吃酒,不该逃学。”“对不,对不起。”“我不跟他们去玩了。”说话时还哽咽得一抽一抽的。乌憬一个劲儿地摇头,“不罚。”他哭,“不要罚。”作者有话说:55:脑补完,开始哭9k:叹气,哄人.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