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 景烨来了临华殿。此处是皇宫里最偏僻的地界,正常情况下连宫人都很少路过,先前是景烨生母的住所, 新帝继位后,内务府特意遣人修缮,花了好些心思,这才在尽量维持原貌的前提下, 将“荒凉破败”变成了“清静雅致”。可惜,对方并没能亲眼目睹自己的儿子荣登大宝, 打从景烨懂事起就缠绵病榻,三年前咳血而亡, 空得了个太后的尊名。挥手制止身旁太监的通报, 景烨亲自上前推开殿门, 绕过屏风, 面色苍白的青年果然疲倦地合着眸。约莫是疼, 又或是做了噩梦,对方睡得不大安稳,眉心紧紧皱着, 拢起道深深的印痕。景烨从没见过这样的陆停云。脆弱, 不安, 惹人怜惜,印象里, 对方总是意气风发,连被赶出京城那日,骨子里也透着倔强和执拗, 仿佛天塌下来,也无法令他弯腰。下意识地, 景烨伸手,想将那烦忧抚平。怎料他刚有动作,陷进锦被中的青年便陡然睁眼,看清来人是谁后,非但没有放下警惕,反而还厌恶地躲了躲。重伤未愈,又是乍然惊醒,青年稍稍一动就咳得厉害,撕心裂肺,似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景烨无法,只得停在原地,使了个眼色,旁边立刻有宫人端来一盏泡着参片的温水,准备伺候前者喝下。青年却不张嘴。景烨也没恼,虚虚睨了眼那宫人,道:“拖下去,仗责三十。”后头立刻有个紫袍太监应,“喏。”——李延福,伺候过两朝天子的大内总管,当初景烨能在老皇帝的药里动手脚,少不了对方的帮忙。按理说,此等共犯,以景烨的多疑,合该在稳住朝局后,找个由头将对方灭口了事,但李延福毕竟只是个太监,手上没实权,荣宠皆倚仗君恩,翻不起什么大浪,既用着顺手,景烨索性便留在身边。知晓陛下的用意,李延福嘴巴回得快,动作却很慢,还没等真正碰到那瑟瑟发抖、想求饶又不敢的宫人,就听到青年嘶哑的嗓音,“景烨。”一字一顿,像是喉咙里挤出来,淬着满满的恨意。眼观鼻鼻观心,李延福无声屈膝,其余宫人也跟着一起,垂头跪了满地。整个临华殿顿时落针可闻。察言观色,是做奴才的基本功,如今能在御前伺候的宫人都清楚,他们这位陛下平日瞧着温和,若真动了怒,杀起人来,眼都不会眨一下。偏偏今日陛下的心情似是极好,面对青年毫无遮掩的敌意,反而还轻笑出声,“朕记得你以前也这样叫过。”正是他做戏试探的那晚。平日里对方总是恭恭敬敬,公私分明,不敢越雷池一步,唯独在听到“迎你为后”四个字时,又惊又喜,颤声叫了自己的名字,仿佛千种情绪尽藏于这二字,未等细细吐露,便记起彼此的身份处境,慌忙改口,“殿下。”“你醉了。”物是人非,当初被景烨随意抛之脑后的画面,此刻却纤毫毕现,历历在目。然而,同样的回忆,对真正的陆停云来说,却是穿肠毒药、是自己愚蠢轻信的证明。原主从未稀罕什么皇后之位,更没想过要和景烨平分天下,他惊讶,是因为本该埋葬在心底的妄念被发现;喜悦,则是因为得到了钟情之人的回应,甚至愿意违背祖制,给自己寻常夫妻的待遇。当时的景烨未娶妻,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收,且明面上,丞相府是凭实力不站队的中立,陆停云离京多年,一心搞事业,哪里会得知对方与丞相之子的私交,就这样傻乎乎地、一头栽了进去。“是吗?”难过或恼怒,都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强忍咳意,宋岫淡淡,“虽然我有些忘了,可想来,陛下当时也做了同样卑贱的事。”景烨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卑贱二字,是他生平最讨厌的词语,以至于他明知青年是存心激怒自己,依旧感到了不悦。“怎么?难道是陆某说错了什么?”不再以臣子自称,宋岫费力抬了抬胳膊,从那倒霉的宫人手里拿过茶杯,慢吞吞润了润喉,“出卖一张面皮讨好文臣再讨好武将,原来当朝天子最擅长的,是以色侍人。”表情戏谑,他好似真把对方当成了青楼里的妓子,审视般,目光上下扫过景烨,活脱脱一副挑肥拣瘦的恩客做派。景烨沉下声音,“阿云,别和朕置气。”语调仍温和,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耐性即将告罄。宋岫偏要踩着对方的雷点蹦迪,“咳咳……我说什么来着,陛下做起戏来,真是比最娇滴滴的姑娘还会哄人。”“想必皇后一定很满意。”林静逸,字子闲,当朝丞相最疼爱的幼子,大靖开国以来第一位男后,原本景烨为其遣散后宫、是民间津津乐道的恩爱佳话,此刻却被青年的嘲讽染上层阴翳。虽说林家在夺储一事上从未站队,可很多时候,不站队本身便是一种支持,景烨登基后,林家自然而然成了中立一派的领头羊,先行投诚,替新帝效命,这才让景烨在短时间内迅速稳定住朝局。将陆停云救出死牢、安置到临华殿的事,景烨还未曾向林静逸提起,纸难包火,宫里平白多了一个人,或早或晚,对方总会知晓。思及此,景烨终究淡了来时的兴致。没错,他是想救下陆停云,将对方养在宫里,也算全了潜邸时的一番情谊,但自始至终,景烨都未想过,要为了陆停云而废后。且不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子闲总归救过他一命,对方性格纯善,有许多事,景烨不方便和对方说,却并非是对方的错处。“你好好休养,”知晓青年此刻在恨他什么,景烨压住恼火,道,“那三万将士,朕会处理好他们的后事。”肉眼可见地,青年的脸色灰败下来,“如何处理?”那些将士,皆是随他征战多年的亲信,虽说祸不及家眷,可生杀大权掌握在景烨手中,怎能叫人安心?“为国捐躯,自然是将抚恤的钱粮一分不差发下去,”轻松拿捏住对方的软肋,景烨拂袖,“再详细的……乖乖喝药,朕明日再来告诉你。”宋岫:【我呸。】为国捐躯?明明是殉了狗皇帝的疑心,死在自己人箭下。行昏君之事,还想在史书上留下明君的美名,世界意识竟真敢把这滔天的气运送给一个不仁不义的主角。所幸,这个小世界里不止一位主角——哪怕原著是实打实的景烨视角。既然狗皇帝打算享齐人之福,那他这把火,就先从后院烧起。【养好身体再说吧,】幽幽地,4404冒头,【你现在连床都下不去。】宋岫:【没关系,林静逸会自己来找我。】丞相家的幼子,千娇百宠,耳濡目染,再如何善良,也不可能是个随便捏扁揉圆的软柿子,况且,对方越是善良,就越无法容忍景烨徇私枉法、包庇自己这样一个本该千刀万剐的死刑犯。到时焦头烂额的只会是景烨。无论景烨选择向林静逸坦白,还是再演一场假死的戏、把他送出宫去,宋岫都能从其中获利。低咳两声,宋岫笑,【看来我确实得多喝几碗药。】林静逸掌管宫中账目,越是珍稀的药材,越难被银子抹平,纵使景烨用私库填补,也很容易被前者察觉出猫腻。【他没问我的伤,】抬手抚上脖颈,宋岫若有所思,【来之前见过霍野了?】4404:【算是吧。】霍野得到的命令是十二个时辰贴身“护卫”,所以对方并未离开临华殿,仅仅是叫来下属,给景烨递了张字迹玲珑的纸。上面详细记录着宿主的一举一动,当然,酌情略去了“壮士”的部分。当时宋岫在睡觉,4404没忍心出声,等景烨真正进门,才叫醒对方。【行吧,谁让他现在是狗皇帝的人。】经过方才那么一折腾,宋岫睡前包扎好的伤口又渗了血,但他实在懒得再动弹,低头瞄了下,见没弄脏衣服,便合了眼不理会。暗处的霍野却对这味道极敏感。像一只被猎物吸引的猛兽,他不自觉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青年身上。那爱哭的小太监正在厨房煎药,一时半会,怕是难以发现对方的异样,或许自己可以弄出些声响,引前者过来查看。毕竟他的首要任务是保住陆停云性命。但还未等霍野动作,假寐的青年就张口,“安静些。”霍野:……除开呼吸,他没做其他任何多余的事。“你的眼睛很吵,”声音细若蚊呐,青年皱眉,“别总盯着我看。”霍野:若非怕对方突然断了气,他何至于目不转睛。可霍野到底默默移开了视线。方才殿内的对话,已然让他将真相猜出个七七八八。暗卫无需思考,只需执行,他不能放青年走、也不能放青年死,却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让对方舒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