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觉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错。山上气温低, 外加树木葱郁,夏日里,法华寺向来是顶好的避暑胜地, 连庙中的花,开得都要比山下更晚些。今早他路过时,明明只见一池菡萏,拳头大小, 含苞待放都称不上,又怎会在短短几个时辰间生出变化?“出家人不打诳语, ”嗓音清亮,小沙弥极力压抑自己的兴奋, “现在香客们都围在前院瞧呢。”末了, 他又小心翼翼的瞄了眼慧觉, “方丈, 您不高兴吗?”慧觉摇头, “带我去看看。”申时三刻,法华寺本该愈发冷清,除开要留宿的香客, 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趁着最后的天光返程。偏偏这一回, 男女老少、王孙百姓、包括日日住在庙里的和尚, 所有人都被“祥瑞现世”绊住了脚,挤挤挨挨地围在池塘旁。站在最前头的, 正是杨思文。费了好大劲儿才抢到个最佳观景位,他衣衫皱了,玉冠歪了, 几缕发丝潦草垂下,狼狈又好笑。但杨思文却没心情理会。定定盯着满池簇拥着盛放的金莲, 他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京中住了二十来年,他还没见过此等奇景。——不到半柱香前,里头还是一片碧绿掺杂零星淡粉,这陆停云到底有什么本事,能让花都为他改了颜色?没错,陆停云。不远处的湖心亭、或者叫池心亭,里头正坐着个闭目诵经的白衣青年,身形虽单薄,脊背却挺拔,昳丽的容貌被距离模糊后,气质反而更鲜明,锋利,凌锐,无端能叫人联想起烈火锤炼的长刀。这般凶相,围观者理应觉得害怕,可一思及青年的身份,那些隐隐的寒意,就都似午后的潮水一样迅速退却。镇安大将军。若无对方护卫边疆,这京城和天下百姓,又哪来的安然祥乐?为将者,合该杀伐果断。因得登山时的闹剧,往来的香客皆晓得,青年今天是来替埋骨沙场的将士超度祈福,此刻,坐在青年身后的五位僧人,明显也被这奇景吓了一跳,连经都忘了念,四处张望,面面相觑,哪还有素日的高深玄妙?两相对比,佛祖到底是为谁降下祥瑞,一目了然。大抵是被青年八风不动的专注感染,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护院的武僧亦放下戒棍,合掌垂眸,同青年一起,低低念起地藏经。位于禅房的慧觉匆匆赶来时,迎面所见的,便是这慈悲庄严的场面。金莲满池,碧色连天,被他断言杀业缠身的青年随意跪坐,偏似高悬佛座,身披霞光,比正殿的塑像更叫人宁心。眼前一黑,慧觉的脚步微微踉跄。旁边的小沙弥慌忙伸手扶了把,“方丈?”大靖立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瑰丽的祥瑞,草木生发,此乃吉兆,出现在他们法华寺,应该高兴才是。勉强稳住心神,慧觉没有替小沙弥解惑,只低低道了声,“阿弥陀佛。”或许这正是佛祖给他的警示,为君者陷害忠良,罔顾人命,自己再如何帮忙遮掩,总敌不过天意。整个人好似瞬间老了十岁,慧觉不再言语,紧紧握着手里的串珠,摒弃心中杂念,遥遥加入诵经的行列。唯一未被氛围裹挟的是霍野。一来,他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会背什么经书;二来,回忆近日种种,他总感觉青年早已料定会有“奇迹”发生。但对方究竟是如何做到?法华寺乃皇家庙宇,绝没可能提前和将军府串通,霍野离得近,非常确定,近两个时辰,青年除了念经,一动未动。暗自欣赏劳动成果的4404:谢邀,催生剂和染料了解一下。现代小世界那些在情人节大火的“蓝色妖姬”“彩虹玫瑰”,不也都是用白玫瑰或粉玫瑰泡出来?莲花虽扎根淤泥,终究是水生植物,辅以二十左右的温度,天然利于染料扩散,加之“佛座须”的别称,最适合拿来在寺院搞事。就是把握催生剂的分量麻烦了点,它计算许久,才得出一个最准确的结果,悄悄分批次倾倒,终于让满池莲花以宿主为中心,一步步向外绽放。也幸亏系统商店购买的道具,能在宿主百米内、任意指定地点凭空出现,捋捋并不存在的胡子,4404感慨,否则霍野盯得这样紧,某人一时半会儿还真腾不出手来,古代小世界,他们可买不了纳米注射机器人。思索间,宋岫已然流利背完最后一段经文,祥瑞为假,他替原主祭奠亡魂的心情却是真,晚霞漫天,宋岫睁开眼,瞧见对岸和他一样虔诚的百姓。经文拗口晦涩,并非人人都能诵读,但哪怕是小孩子、哪怕是杨思文这样缺少耐性的公子哥,也未捣乱,只静静聆听。【走吧,】严格执行事先制定的计划表,小声地,4404催,【等会儿大家回过神,非得把你围住要签名。】明白对方是故意说俏皮话逗自己开心,宋岫在识海里嗯了声,身体却没动。4404:???【……腿麻了,】神色如常,跪坐太久的宋岫偷偷倒吸口凉气,【缓缓。】这要是走着走着突然给大地母亲行个跪拜礼,他之前苦心经营的完美形象,保准一股脑毁个干净。谁料下一秒,一只肤色更深些的大手便掌心朝上,停在他身边。“将军病体未愈,”及时给出一个足够体面的理由,五官深邃的男人微微弯腰,道,“属下扶您。”十分矜持地,宋岫将指尖搭了上去。一步步,广袖宽袍的青年踏过石桥,衣摆拂地,偏纤尘不染,所行之处,池中锦鲤悠然摆尾,穿梭莲间,竟无丝毫被惊动之意。“慧觉方丈,”客客气气,宋岫道,“多谢方丈出借宝地,法华寺果然人杰地灵,然,陆某身子欠佳,恐怕要早些回府。”慧觉苦笑。法华寺?祥瑞随佛缘深厚者降世,与法华寺有何关系?无非是青年心善,在自己做了陛下的说客后,仍愿意全法华寺的脸面。“阿弥陀佛,”内心愈发难安,低低呼了声佛号,慧觉道,“老衲先前所言,将军勿要放在心上。”战争乃天下共业,又怎会独独算在一个人身上、变成一个人的杀孽。宋岫:“无妨。”“便是业障加身,有些事,陆某亦不得不做。”“……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原地目送青年的背影远去,垂下眼,慧觉喃喃,“陆施主大善。”完全被宋岫唬住的杨思文:???这人怎么没等他就自个儿走了?!好歹也是一道爬的山。“看看看,影子都没了还看,”握着折扇敲了下小厮的脑袋,杨思文愤愤,“瞧你那嘴巴张的,大得能塞鸡蛋。”委屈捂头的小厮:虽然但是……少爷您不也一样?“今天来替娘上香真是来对了,”半点没发觉小厮的吐槽,杨思文忽然想到什么,转阴为晴,“这么好玩的事,我定然要细细讲给那些笑话小爷跑腿的混蛋。”花楼喝酒有什么意思?一群见色忘友的家伙,等听了他的话,绝对要后悔死。八卦乃人类天性,尤其是在缺少娱乐活动的古代,太阳刚落山,法华寺发生的一切,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景烨当然也收到了消息。鬼神之事,纵然亲身经历过时光倒流的异象,景烨依旧未真正在意,比起虚无缥缈的魑魅魍魉,人心反倒更似幽潭。更何况,自己是皇帝,天命所归,有何需要畏惧?可这回禁军栩栩如生的描述,居然让景烨坚韧的精神壁垒,产生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痕,他擅长分辨谎言,能听出禁军天马行空、仿佛在讲话本的回禀中、句句为真,甚至没有一点夸大的成分。突兀地,景烨记起自己“重生”前做的那些梦。夜夜拉着他沉溺于过往的青年,对方的存在,真是因为白日里无意识的思念,还是因为其他什么?此时缠着陆停云难以安寝的又到底是何物?“……陛下,陛下?”敏锐注意到景烨的脸色有些难看,李延福轻声,“法华寺乃皇家供养,得龙脉庇佑,帝王英明,天下太平,自会有祥瑞现世。”话是漂亮话,却未能让景烨展眉。毕竟这世间唯有他清楚,这祥瑞究竟是因谁而来。上辈子,法华寺从未出过此等奇闻。难道自己要再杀陆停云一次?抑或正相反?“嘶。”热水没过脚背,宋岫轻轻打了个颤儿。今日运动量超标,他的小腿有些肿,法华寺亭子里的石板又太硬,两个时辰跪下来,膝盖更是青青紫紫一大块。“舒筋活血,忍着。”好不容易医出点起色的病患,只撒手放出去一天,回来就成了半个瘸子,张院判气得胡子乱飞,凶巴巴道。宋岫乖乖,“都听您的。”他骨架细,脸也小,纵使近来养回了点肉,也仅有巴掌大,张院判本打算多骂几句,一对上眼,话顿时堵在嘴边。“……还有你,”可疑地停顿两秒,张院判果断将炮火转向新的目标,“他胡闹,你就不会把人绑了扛回来?”“平时吓唬老夫的胆子呢?”无辜躺枪的霍野:……他是典型的闷葫芦,自然做不到像青年那样软乎乎讨饶。“都快而立的人了,没一个让老夫省心的。”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抖出个小瓶,张院判随手向左一抛。霍野下意识接住。“药油,化瘀用,”简单解释了句,张院判看向霍野,指挥,“你,使点劲,给他揉开。”接着头也不回地出门,“老夫去看看药。”免得留在这儿窝火,折寿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