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日夜以灵力锻体壮魂, 肉身未彻底腐烂前,的确可以唤回一缕精魄。然而,人死如灯灭, 恩怨因果亦随之消散,只有最丧心病狂的魔修,才会开棺鞭尸,听取元神的哀嚎为乐。霍野理解冲和的震惊, 却连眉梢也没动,“我很清醒。”“当晚的地牢, 唯有楚风和花容两人,”视线扫过桌上散乱的棋子, 他随意捡起两颗, “既然‘凶手’的解释不可信, 那便来听听‘受害者’的说辞。”招魂搜魂, 最开始, 本就是魔修刑讯审问的办法。好歹活了几百年,见多识广,冲和当然晓得其中的关窍, “这法子快是快了些, 却有伤天和, 虽然我相信以你的品性能力,定不会叫楚风魂飞魄散、断了轮回, 但万一出现意外,你可想过是什么后果?”魔修妖修造成的混乱刚刚平复,即使霍野如今是人修交口称赞、力挽狂澜的大功臣, 照样会被指指点点戳脊梁骨。或者说,正因为霍野代表正道击败邪道, 所以才更不能犯哪怕一点错。若是换作以往,渡劫期的实力摆着,冲和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现下是什么情况?妖魔最强者陨落,霍野独占鳌头,真当所有人都希望青云门再养出个重回巅峰的剑尊,老祖长老祖短地压众宗派一头?若真冒出个大义凛然将对方扼杀在摇篮的机会,用膝盖想都知道,会有多少人蠢蠢欲动。“我不在乎,”轻描淡写地,霍野答,“此乃家事,与青云门无关,谁有意见,叫他提剑来明月峰。”冲和登时一愣,“家事?”什么家事?尽管对方确实担了个师叔的名号,可论剑峰顶,这人可没给白羽丝毫偏疼,反而有些剑拔弩张。难道是看在自己最近为此焦头烂额的面子上?思及此,冲和胸口顿生热流,放缓语调,“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但话说回来,即使到了必须招魂的一步,也是我这个师傅更有资格。”霍野抬眼,罕见地露出诧异。“怎么?以为我会轻轻放过?”捋捋胡子,冲和神气活现了几秒,忽而叹了口气,“好吧,我确实考虑过。”“花容是妖,且对所有人撒了弥天大谎,论关系,也远没有长舒阿羽与我亲近,可你这个师叔都能做到如此地步,我这个师傅又怎能退缩。”“毕竟是我亲自挑中了他。”记起对方素来喜好欣赏美色,霍野心头无端涌起一股不适,哪怕他非常清楚,师兄向来是君子作风。境界越高,越是容易驻颜有术、返老还童,对方以长者形态示人,不过是为了更契合青云门掌教的形象。认真算来,其实他们只差了十几载的岁数。亦是师兄先遇到“花容”。“不赞同便不赞同,一直盯着我干嘛,”越琢磨越觉得古怪,冲和道,“你小子最近吃错了什么药?竟有空管这些闲事俗务。”若对方早些表露,他定然要让师弟做个副掌教替自己分忧。霍野摇头,“并非闲事。”“得得得,家事对吧?”半点没往自己之外的方向想,冲和语重心长,“总之,你我要从长计议。”“先联络长舒,若他能找到花容,一切会简单许多。”找到花容?脑中突然浮现出青年安稳蜷于自己塌上的模样,霍野冷冷想,柏长舒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见面不相识,着实是近来最滑稽的笑话。况且,霍野本也没打算让青年自己出面讨公道,对方身子虚弱,万一被气坏了怎么好?“对了,”话锋一转,冲和试探着提及小徒弟,“你那灵宠没事吧?白羽已在执法堂思过数日,师弟也该消气了?”剑修大多护短,他第一次见霍野养活物,还明晃晃把白兔的模样画到伞上,其地位,想来不比自己的徒弟差。霍野淡淡,“听闻他脾气甚好。”“年纪小,总归是被娇惯了些,”下意识地,冲和替自家徒弟叫屈,“况且你那灵宠雪球专往脸上打,换谁忍得了?”霍野却道:“看来传闻不可尽信。”又蹙眉,“他有名字,宋岫,山由岫。”灵宠灵宠的叫,成何体统。冲和万万没料到对方会把名字起得如此“完整”。这跟管一柄剑叫“张三”有什么区别?怪得让人接不上话。反复张了几次嘴,他沉默数秒,才干巴巴道:“怎地没随霍姓?”最后一个字音节落下,冲和便感觉自己疯了,偏偏坐在对面的男人十分认真地瞥来一眼,答,“这是他自己选的。”冲和:怎么选?撕下书页按爪印吗?还是对方的耐性已经好到足够教灵宠开蒙?“行吧,”槽点太多,无从下口,冲和努力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那宋岫和白羽的冲突,算扯平了?”霍野勉为其难颔首,“暂时吧。”具体如何,他尚要问下青年本人的意见。“偏心也要有个限度,”险些被气笑,冲和争辩道,“这些天白羽没少被议论,输了切磋,又当众挨了一兔爪,对那孩子的打击可不小。”霍野却直接跳过了这茬,“青云门的风气,师兄何时着手整顿?”“日日聚在一起嚼舌根,长老们布置的功课还是太少。”乍听去,确实像在为白羽考虑,但唯有霍野自己清楚,他想着的究竟是谁。“这两年我忙于闭关突破,难免出现些疏漏,”并未推卸责任,冲和点头,“既然你怀疑邢冥,我会暗中调查。”霍野丢掉黑棋,随性地一拱手,“有劳师兄。”“少来,想赶人就直说,”凭空摸出个白玉瓶,冲和笑骂,“里头是伤药,你若无碍,便给那兔……宋岫吧。”霍野自然没有拒绝。待他送走师兄回到暖阁,先前气鼓鼓的青年已扯了薄被,蜷于竹席睡下,对方似乎刚刚洗过澡,散落的发尾微微泛潮,叠好鹤纹外袍,远远地放在一旁。这摆明是个划清界限的举动。霍野本该安静地离开,留下双合脚的鞋子,等人醒了,任对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可他却选择了坐到青年身旁。习惯了时常抱着白兔摩挲把玩,宋岫化形这两天,霍野竟有些不适应,总觉得手里空空****少了什么。连相伴百年的佩剑亦无法填补。内里亏空,外在的表现就是嗜睡易累,盯着青年颜色浅淡的唇瓣,霍野无端记起柏长舒那柄妖火铸造的若水。燃烧内丹也要帮后者达成愿望,对方应该是喜欢柏长舒吧?所以在自己提出结契时才会心怀抗拒犹豫良久。当时霍野只想着救下白兔性命,并未在意这许多,此刻或许是道侣间冥冥的感应影响,他居然罕见地品出点酸涩。——一个听了几句挑唆便对同门挥剑相向的蠢货,哪里值得记挂,哪里值得青年为之伤心难过。没眼光。时时将报恩挂在嘴边,柏长舒八成救过青年性命,功过相抵,因果两消,又何须再记挂。平白牵连了后来者,自己比之柏长舒又差在……猛地收拢思绪,霍野惊觉、自己竟暗暗生出要赢过个毛头小子的念头,自信也好,傲慢也罢,柏长舒与他,本不该放在同一天平。心潮翻涌,近乎闪躲地,霍野收回注视青年的目光。暖阁临近汤泉,酣眠整晚亦无惧感染风寒,凝神闭气,他重新加固识海的屏障,留下一整套衣袍鞋袜,起身离开。接下来的几日,明月峰内外皆相安无事,青年像是在暖阁扎根,再不曾踏足卧房,霍野本该感到轻松,晨起练习时的剑意却愈发肃杀。直到新一次授课日来临。远远地,踱步至暖阁的霍野瞧见闲散侍弄花草的宋岫。广袖宽袍,青丝如瀑,仅用了条火红的系带草草束起,顺着清瘦挺直的脊背向下,霍野注意到,对方腰后的位置破了个小洞,探出条白白软软的尾巴来。早早就听到外头细小的响动,五感敏锐的宋岫回头,“剑尊有事要吩咐?”嘴角带笑,双脚却一动未动。一同下山的邀请陡然卡住,霍野忽然厌极了所谓礼貌客套,宁愿青年像往常一样和自己斗嘴吵架。气性真大。霍野暗道,看来他听得的传言又错了一遭。“论辈分,你应当唤我一声小师叔。”剑尊两个字太过生疏,霍野缓声张口,头一次体会到长辈这层身份的好处。宋岫却淡定,“剑尊忘了,我已叛出青云门。”“最迟月底,真相定会水落石出。”见青年仍站在原地,仿佛和自己隔着道无形的鸿沟,避之如洪水猛兽,霍野蓦地抬脚,大步上前,在宋岫错愕的表情中,生疏却强势地,抬手抱住对方。腰间一紧,宋岫惊讶:“你……”“是我的错。”灵力相交,青年仅是只受契约牵引、本能想要亲近他的白兔,自己不该阴晴难测,把道心动摇这一结果交给对方承担。妥协地,霍野反省,“若你实在喜欢,大可以和从前一样。”贴贴而已,他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