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 众人只以为这是个出格的恶作剧,或是单纯眼花的结果。毕竟关于“思过崖天降异象”的解释,少说也流传了十几个版本, 其中讨论最多的,便是楚风冤魂作祟。但随着越来越多的弟子循声望去,正殿广场骚乱愈甚:目之所及处,一个泛着珍珠白的虚影, 确实幽幽立于队尾。一把撑开的纸伞飘在空中,完美遮住虚影的大半张脸、以及对魂魄而言过分炽烈的日光, 其上绘制的白兔,轻易就能叫人认出这是谁的物件。下意识地, 邢冥朝霍野的方向瞥了眼。回山第二日, 他特意去地牢检查过楚风的尸体, 灵性散尽, 衣物下早已显现轻微腐烂的痕迹, 便是大罗金仙来,也再难找到任何证据。装神弄鬼,对方到底有何目的?然而, 当那在纸伞下渐渐凝实的虚影抬起头, 露出张熟悉至极的面孔后, 正殿广场上立刻一片哗然:“楚风师兄!”“真的是楚风师兄!”“好可怜,他死得凄惨, 还被花容泼了一身污水,定要回来讨个公道。”各式各样的议论涌进耳中,刚刚高调寻人归来的柏长舒, 同样收到师弟师妹隐晦的注视,重生前从未发生的桥段, 让他隐隐升起种事情脱离掌控的焦躁。上辈子的宗门大比,明明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师尊宣布闭关,正式将紫宵峰交予自己和白羽打理;霍野亦是走个过场,剑谱和白兔,统统不存在。变故接二连三,蹙眉望向端坐高位的男人,柏长舒莫名心慌,冥冥中生出种被前者针对算计的危机感。白羽则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袖,“大师兄?你的脸色好难看。”话音刚落,高台上便响起一道怒喝,“大胆妖物!竟敢在众目睽睽下冒充风儿亡魂!真当我这个做师傅的死了吗?”先声夺人,嗡嗡作响的混乱中,邢冥沉着脸扬起右腕,森冷的剑光急速钻出衣袖,直直刺向伞下虚影。三言两语,就给楚风的出现定了性。可霍野又怎会随意让邢冥得逞?指尖轻拨,无形的剑意就“当啷”撞歪后者的佩剑,使其斜斜插进地面。叽叽喳喳的议论陡然一停。“邢长老这是何意?”不急不缓,霍野垂手捋顺白兔炸开的绒毛,直奔主题,“对自己的徒弟竟如此狠绝。”想当着他的面灭口,未免太过狂妄。十分了解霍野的实力,邢冥虽懊恼,却也明白自己失了先机,众目睽睽下,他面无表情,镇定反驳,“此话怎解?我才要问,剑尊做什么护着这妖物。”“莫不是被兔子迷了心窍。”执法长老和剑尊互呛,底下的弟子自然没胆子随意插嘴,一个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看似乖巧,实则正偷偷摸摸传音传得火热:“楚风师兄还站着呢,邢长老突然提兔子干嘛?”“难道那白兔也是妖?”“开玩笑,剑尊怎会被蒙蔽。”“感觉楚风师兄的死不简单……”万万没料到师尊再次见到自己后,第一反应竟是毫无犹豫地挥剑斩来、妄图将他打得魂飞魄散,楚风彻底抹去心底最后的希冀与温情,移开庇护自己的伞面,露出左肩魂灯,仰头,平静对上邢冥双眸。“师尊。”短短两个字,却五味杂陈,沉重得让人揪心,记起地牢棺椁里自己狰狞的死状,楚风字字泣血,“弟子只有一个问题。”“当日您为何主动将令牌交给我,去救花容师弟。”“又为何在弟子丹田种下邪祟,引得弟子心魔发作,失了本性,伤害自己爱慕之人,还丢了性命。”一缕残魂存世,楚风无法动用灵力,音量有限,偏偏在这鸦雀无声的正殿广场上,显出几分振聋发聩的响亮。尤其是柏长舒,听到楚风主动承认欺辱花容,他持剑的手瞬间捏紧,脸颊更腾起火辣辣的灼热。没有人看他。他却觉得所有人都在指责自己。于是,在听到邢冥出声反驳后,柏长舒竟诡异地松了口气。“一派胡言!”青云门特制的魂灯悬于虚影肩头,知晓此时继续否认楚风的身份已无甚大用,邢冥飞快转换策略,缓和神色,语重心长,“招魂乃是邪术中的邪术,为师虽不知你被谁操纵,却盼你迷途知返,莫要为虎作伥。”一句话,轻松将楚风丢去了众人的对立面。连4404也不得不客观称赞,【有点东西。】难怪花容在小说里的风评那样差,原来幕后主使是个挑拨离间的高手。但没等邢冥再巧舌如簧地辩驳下去,一旁围观的霍野,就相当突兀地,抬手,替对方鼓了几声掌。“啪、啪。”稀稀拉拉的频率,比起捧场,更像是嘲讽。“为虎作伥?你在说你自己?”毫无遮掩的打算,霍野环视全场,幽幽,“召回楚风残魂的是我,邢长老有什么高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偏砸的人头晕眼花。招魂?剑尊?对方是疯了吗?此等违背天意的因果,沾染越多,越是与大道无缘。尽管在楚风出现时便有所猜测,可当真见到霍野承认,宋岫依旧被气得想咬人。惊喜归惊喜,他哪会想到对方如此激进。【……其实这是最能锤死邢冥的法子,】弱弱地,4404替霍野解释,【也最能给花容解气。】孽力回馈,当初邢冥是怎样利用楚风的口碑逼死花容,如今就会被楚风的指认、原样逼进相同的境地。况且,霍野地位超然,接连斩落妖魔两位老祖,招魂之术再禁忌,也不会有谁怀疑对方与外敌勾结。一石激起千层浪,果然,在霍野承认招魂之后,除开知晓内情的冲和,其余几位长老望向邢冥的目光皆充满质疑:避世百年只为修炼,霍野绝非随意拿飞升开玩笑的性格。“古往今来,能给他人种下邪祟,定是己身先生出心魔,”气氛僵持间,一道略显苍老的音色响起,“既然双方各执一词,不如请掌教取来验灵珠一试。”众人定睛瞧去,提议者正是藏书阁的守阁长老。她虽生得副老妪模样,目光却清明矍铄,慢了半拍的冲和被抢走台词,只得捋捋胡子附和,“此计甚妙。”仙门正道,堕魔乃是大忌,验灵珠,顾名思义,即验证灵台清明与否的法宝。但,类似现代社会的亲子鉴定,无辜被疑,常会被视作羞辱。眸色复杂,冲和转头,“事已至此,邢长老可愿……”“不愿,”未等对方把话问完,斩钉截铁地,邢冥回答,“我与掌教一同长大,守卫青云门近二百年,现下竟要遭受这般猜忌,当着诸多小辈的面,受验灵之辱。”“仅凭他的信口雌黄?”视线掠过台下逆徒,邢冥冷冷,调转矛头,“剑尊究竟是何居心,若要我退位让贤,直言便是。”“我定会给您与那兔妖腾地方。”刹那间,无数打量齐齐投向霍野怀中。懒洋洋抖了抖耳尖,宋岫暗暗吐槽,【真没新意。】得知邢冥与妖族牵连后,他已做好被拉着挡枪的准备,等自己变回人形,定要惊掉对方的下巴。可霍野却没给宋岫发挥的机会。及时输送灵力,压住青年的跃跃欲试,拢紧白兔,他大大方方,“妖又如何?”“本座的道侣,自有本座管教。”“倒是邢长老,此时此刻,本座敢用验灵珠证明清白,你呢?”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包括提前与霍野商量过计划的冲和,都诧异地张圆了嘴巴,“……道侣?”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怎么不知道。“这并非重点,”草草略过师兄的八卦,失去耐性的男人霎时气机暴涨,如一柄出鞘利剑,牢牢锁定邢冥,“验灵珠,敢吗?”激将。明晃晃的激将。他本不该中计、不该傻乎乎动怒、落入敌人陷阱,但瞧见霍野膝头被千娇百宠的白兔,邢冥血液里却陡然涌出股令其睚眦欲裂的愤怒。凭什么?大家都是妖,他甚至还有一半人的血脉,却被父亲避如蛇蝎,生生剪掉尾巴和耳朵,只为像个普通的孩童,躲躲藏藏地在世间苟活。更别提花容。一只除了妖丹毫无用处的蠢狐狸,竟也配踏进青云门,成为掌教的徒弟,引得自己悉心栽培的独苗着魔般、痴痴替其求情,妄图劫狱,将他这个师尊孤零零抛下。瞳仁渐渐转向血红,邢冥清楚,自己今天已然凶多吉少,仅能像当日的花容一般,破釜沉舟杀出重围,为自己挣条活路。可笑的是,他居然连颗能当柴禾烧的妖丹都没有。“眼睛!眼睛!”“邢长老果真入了魔!!”“楚风师兄,快护住楚风师兄!”世人皆知,修士入魔后,心智受损,实力则必定暴涨。化神、大乘……狂风大作,包括冲和在内,众长老纷纷持剑稳住身形,远超预料的威压扑面而来,凭借数月前与妖魔争斗积攒的经验,尚存余力的弟子迅速结阵,咬牙顽抗,极力遮挡后方烛火般飘摇闪烁的楚风。——不战而退,着实有违师门多年的教导。谁料,就在这千钧一发、大厦将倾之际,却有柄古朴长剑携裹磅礴杀意,越阵而出,悄无声息钉穿邢冥胸膛。“班门弄斧,”眉目冷淡如神祇,道袍猎猎的剑尊垂眸,“他捱过的痛……”“你也仔细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