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峤进了前厅之后仍然是不说话。朱五德虽然直觉今日商相的突然造访会与旁边的这个少年有关系,但是顾峤一句话没说,朱五德不敢贸然开口,也就只能先将目光转向了商琅:“丞相今日夜里前来,是……有何要事?”顾峤隐约察觉到商琅朝他这边瞥了一眼,然后他就旁若无人地同朱五德聊开了:“并无要事,只是方才街市上,见家中的孩子分外喜欢,又恰好走到此地,便想着前来拜访一番,不知可是扰了家主?”商琅说话客客气气的,其中的意思却跟“客气”二字半点不沾边。朱五德连忙道:“哪里会打扰?商相能来,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或许是觉得这样的寒暄太过于生硬,朱五德立刻转了话题:“若是小公子喜欢,大可去朱家的摊子随意来挑,届时朱某同钱庄那边说上一说便是。”“不必,”没等商琅回答,顾峤就开了口,“我初来京城,瞧上了朱家铺子上的东西得知丞相与家主相熟已是意外之喜,怎好再多占家主便宜?况且此番入京不过是来探亲,稍后便走,家主不必如此麻烦。”朱五德方才见人沉默寡言的,却没想到一开口如此温和有礼,脸上笑意更甚,刚想摆手说“不麻烦”,却听见商琅先行开了口:“算不上熟稔,本相也不便劳烦家主。”朱五德听见他这句话,也明白了商相是不打算跟他沾上这层关系,便只能作罢。顾峤看着商琅此番举动,还有朱五德那并不算意外的神情,若有所思地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商琅在他面前向来恭顺,但是瞧着这样子,在外面或许是截然相反的。两人之前是真的微服私访,而且每一次开口做主的都是他自己,顾峤还从没见过商琅端起这个丞相的身份的样子。本以为这辈子或许都见不到了,没想到在今日,商琅半点也不避着他。与平日里那温温和和的样子大相径庭。因为帝王专宠的原因,那些朝臣又整日整日地来弹劾商琅,顾峤一直觉得这人平日里会受到欺负,这也是他经常将商琅给召入宫的原因——不希望他与旁人接触太多。但是现在看来,商琅能被他父皇选做托孤之臣,还是有他的本事的。不仅是学问的超凡。其实顾峤也不知道究竟是商琅变了,还是人本来就有这么一面,只是先前他从未见过。两人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商琅远没有现在的恭顺,只是把他当成一个过于娇纵的皇子,恭敬但是从来疏离,就连那个时候半点不会察言观色的顾峤都觉得商琅对他是冷冰冰的,丝毫没有因为他是皇家的人而表现出什么刻意的讨好,眼里真真是只有他手里那些经史子集。似乎是等到顾峤登基之后,商琅才对他有了一些私情,能对他温柔一些。不过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像这么强硬的他,顾峤还真是第一次见。半点也不吃亏,而且将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全都摆到了明面上,说得明明白白,把自己摘了个干净,做一个纯纯粹粹的皇家的孤臣——虽然顾峤不太确定商琅最后那几句话究竟是不是做给他看的。至少当下单独听着一句话,顾峤是被取悦到了的。到底是碍着有顾峤在侧,两个人没有再谈别的事情,顾峤只从其中听到了一个信息——商琅似乎是在让朱家帮他做什么事情。但是两个人一直都在打哑迷,他在旁边愣是半天也没听明白说的是什么。时间实在太晚,那两个人打完哑迷之后商琅就提出了辞行,朱五德把人送到门口来的时候,也没忘了将方才两人带过来的东西给重新送上去。顾峤在外面的时候只是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等上了朱家的马车之后,这才玩笑道:“都是些街边的小玩意儿,又不是金啊银的,商相怎得这般小气?”商琅瞧向他,那双桃花眼明明瞧着很平静,但是顾峤就是莫名地从其中读到了一点委屈的意思:“陛下喜欢,臣怎能拱手让人?”这个回答让顾峤猝不及防,只觉得马车当中陡然热了起来,热得他有些不敢去看商琅的脸:“……先生有心。”顾峤教丞相大人这么一句话堵得没了下文,侧过脸去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双眼放空在那发愣,却被商琅一句话给叫回神来:“陛下可是在怀疑臣?”顾峤几乎是瞬间转过头去看他,商琅的眸子仍然很平静,看不出半分多余的情绪,连方才的那些委屈都尽数消退了。让顾峤想起来曾经异邦人给他进贡的那颗龙晶来。黑漆漆不见光亮。他心头一跳,总觉得商琅这般的神情,才像是生气。因为什么生气?是他真的误会他了吗?少年帝王登基四年以来,做事利落果决,雷厉风行,却在这一架狭小的马车上忽然踌躇了,不敢多言语。他甚至是直接顾左右而言他:“商相让朱家帮忙办事,就不怕朕早日将他们给杀了,然后事情做不成了吗?”朱家的罪到不了诛九族的程度,而且也主要是当了官的那一支干了些目无王法的事情。顾峤嘴上这么说,却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滥杀无辜。商琅自然也明白,于是轻叹:“臣未曾与世家有半分牵扯。”那种空冷的感觉消散了,商琅神色在叹出声的一瞬间恢复如常,在马车的烛火映照下还显得比平日温柔了不少:“与朱家的确是有些事情要商议,但是陛下大可放心,臣从不会对陛下不利。”“若陛下实在担心……”商琅跪下来,马车当中空间狭小,他那副样子实在卑微可怜,“皇族莫非没有其他的御人之法吗?”当然有。商琅也知道是什么。皇家为了培养一批忠心耿耿的暗卫,都会在一开始直接给他们下上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用药来抑制,而且根本没有真正根除的解药,他们会被皇家的人一直利用到死。但是这样的方法太过于强硬,对于暗卫可以如此,对于臣子自然不能用上如此下流的方法。但是商琅明知道是怎样,还要作茧自缚。马车里面还算温暖,顾峤便也没有让人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冷淡,指尖在人下颌上一点:“商相当真忠诚。”顾峤的手下没有用上半分力气,商琅就已经顺着抬起了头,摆出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清冷冷:“臣实话实说。”“我信你,”顾峤收回手,骤然绽开一个笑来,称得上甜腻,“朕自然相信先生忠心。”“只不过,”顾峤话语一顿,忽然一转,“先生可莫要再做这等让人误会之事了。”不过没关系。等他的生辰一过,世家当中的那些腌臜会被他给彻底地清洗一遍。宁可掘地三尺,也不会放掉一个漏网之鱼。有这一次清扫,就算是那些没有被直接株连九族的世家,恐怕也会元气大伤爬不起来了。商琅真想要与他们合谋做点什么事情,也应当权衡一下利弊。他还需要一年的时间,至多一年,他就会将这个天下彻彻底底地收入自己囊中。顾峤心中越想越多,回过头来一看,商琅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对他那样莫须有的罪名只是温顺地应下:“臣知错,日后若有什么事情,必然先行禀报陛下。”如此,顾峤总觉得自己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也不知道里面的芯究竟是不是黑的。颇为挫败。但今日,再多的事情怕也查探不出来了,顾峤收敛了所有的神色,抓住丞相大人那皓白细瘦的腕子,把人给拉了起来:“商相有心便好。”夜渐渐深了,两个人回去的路上,街市的行人明显少了不少,马车畅通无阻,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相府的门前。顾峤没有留宿,只是在门口拉着商琅的衣角,亲昵地好像方才马车上两人发生的冲突从未存在过一般:“朕明日在朝上等着丞相。”商琅不动声色地将袖子从他手里扯开,然后拱手朝他行了一礼:“臣恭送陛下。”顾峤顺势放下了手,以夜里风凉的理由让商琅先一步进了府中之后,这才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马车。除了车夫,还有一人候在一旁,正是云暝。两人出去的这段时间,顾峤没让云暝跟着,而是去查了些别的东西。将暗卫给召进马车当中来,顾峤没有直接开口,一直阖着眸子,等快要到宫门口的时候,才开口问道:“丞相和那些世家,可有什么联系?”云暝却是摇头:“属下并未在府中查到什么线索,唯一知晓的,便是相府当中有几笔不小的开销,都与那几个世家有关系。”“不小的开销?”顾峤闻言嗤笑一声,“怎么,吓得生意做不下去了要商琅给他们垫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