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顾峤没再说话,商琅也没再多问,两个人一路沉默到下了轿辇,迎着百官的目光一齐进了殿。商琅仍是自觉地落后了顾峤半步,在人前顾峤也没有去跟人纠结这半步,目不斜视地走到了主位上面。商琅垂拱立于文官之首。今日朝上同顾峤说的无异,的确是没有什么必要商琅前来处理的事情,平静地过了一场朝会,顾峤早早地挥手让人退朝,转过头来就同商琅说:“不若朕直接同礼部说了傅翎回来的消息。”少年帝王语气中带着兴奋,跃跃欲试,显然是对欺负友人这件事情十分感兴趣。自从登基以来,顾峤身上的那种属于少年人的张扬肆意就收敛了不少,变得沉稳持重,就连衣裳也从先前明亮的红变成了藏青绀紫,失了色彩。可是那样的明媚,此刻又在提到友人的人时候展现了出来。商琅的手藏在袖子里,攥紧了,在掌心刻下一道深痕,生疼。他开口,声音无奈,像是面对家中娇惯许久打不得骂不得的调皮小辈:“傅小侯爷千里奔波辛苦,此时朝中又无要事,陛下便让人歇上一阵子吧。”顾峤诧异地瞧着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闷闷地应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他:“丞相可是不愿见到傅翎?”听到这话,商琅猛然抬头看向他,瞳孔扩圆了,近乎震愕,看得顾峤莫名心虚了一下——分明他也不曾做什么。“臣……”不知道是不是顾峤的错觉——一定是错觉——商相开口的时候竟然哽咽一瞬,“是臣僭越。”明明说的话这般清正。顾峤暗中自嘲,嘲自己想得太多。却也难得见到丞相大人这般无措的模样,就像一个被屠夫蓦然择中的绵羊,毫无反抗的能力,只能瞪着那一双湿漉漉的眼引颈受戮。可,明明不是如此。商琅不是绵羊。那双眼在短暂的瞪圆之后也很快恢复如常,只静静地瞧着他,仍旧是他所熟悉的那一汪秋水,无波无澜。一定是昨夜的梦境。那场梦太过于靡丽也太过于清晰了,以至于到了现在顾峤都还有些走不出来。什么时候能在清醒的时候看到丞相大人那含情带欲的模样,他说不定会直接为了人当一个芙蓉帐暖的昏君。“先生在朕面前,不必如此小心,”两人走入御书房,顾峤弯了眉眼朝他一笑,还是那么一副天真无害对商琅信任非常的样子,“朕与先生认识这么多年,早已不是寻常君臣,先生何必在朕面前战战兢兢?”商琅方才一直恭顺地垂着眼,一直听到这句话才再次抬眸。顾峤以为他又会说出什么“君臣有别,陛下自重”的话来,却没想到丞相大人的关注点竟然会是——“那在陛下眼中,臣与陛下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他磕巴了一下。真要说实话,他希望与商琅成为……夫夫?只不过这样的话他到底没敢说出口来,顾峤在“至交”和“亲长”之间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了前者:“朕与先生,不若说是至交好友。”“至交?”商琅重复了一遍,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眉眼似乎柔和些许,含着一股浅淡的笑意,“如此,臣当谢陛下厚爱。”“既为至交,先生何必再与朕如此客气?”御书房中候着的下人都被顾峤给遣散了,随后就理直气壮地拽着人的手,坐到了桌旁。桌子上无一日不堆满奏折,虽然说顾峤烦于此事,但如此能让商琅陪着他,便足以苦中作乐。往日到了御书房,商琅除了留在此处相伴,就是在做自己的事情了,只偶尔顾峤拿不定注意的时候会从奏折中抬起头来与他交谈几句。再或者就是搬出棋盘来与人对弈了。今日顾峤却想借着这“至交”之名来做点别的事情。于是他直接将人按在了桌前——他平日坐着的那个位置上。顾峤自己则是随手在旁边拉了一把椅子过来。两者自然是不同的,帝王的座椅上铺着绸缎软垫,瞧着便华贵,与那普普通通的檀木椅子大相径庭。商琅简直坐立难安。“陛下!”丞相大人急急地喊了一声,温和淡漠的脸上也终于多了旁的色彩,变得焦急,泛上了红,“君臣有别——”顾峤手上用足了力气,将人牢牢地按在那椅子上,稍微欣赏了一会儿商相这副难得的模样之后,才慢悠悠地开口:“朕与先生既然是至交好友,何必去遵这些尊卑?何况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先生怕什么?”商琅尝试着挣扎了一会儿,也没能离开座椅半步,最后只能放弃挣扎,无奈地又喊了他一声:“陛下。”“哎,”顾峤笑盈盈地应了,终于将人的肩膀松开,瞧着人“噌”地一下弹起来,笑得更欢,“这么多年,先生还未曾适应吗?”哪里有他适应的机会。商琅站在那里,呼吸渐渐地稳下来,脸上的绯红也散下去,却僵立着没有开口。顾峤虽然说性子张扬,但是在他面前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失礼的情况。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来凑近他,贴到他身边来,却不曾有半分僭越,或许是怕他会生气。两个人或许在日渐亲近,但中间一直都隔着一道沟壑,无人主动地迈过去。一直到四年前顾峤登基之后。登基之后的少年明显要大胆不少,也可能是在这样紧张的环境之下只敢亲信他,所以在放松的时候也就会不自觉地靠近,无意识地做过许多在旁人看起来绝对算得上是荒谬的事情。顾峤直白做过的,就是明目张胆地偏宠商琅,将人高架与朝堂之上。小皇帝远没有曾经好懂。登基之后,顾峤的情绪内敛了许多,像是白纸被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纱,就连商琅有时候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就连顾峤会封他为相这件事,商琅都没有想到。大桓王朝存续数百年,废相之事早已有之,在这之后也不曾有哪一任帝王再选择把丞相这个位置给复回来分他的权,一直都是直辖着六部,分权而治。顾峤一年前做出这样的决定,简直惊世骇俗。百官当中多出来了一个能与帝王抗衡的角色,其中最不满意地自然就是六部的尚书。谁愿意自己从一人之下变成两人之下?抛开忠心不去谈,朝中也不会有几个人愿意看见商琅成为这个把握大权的丞相。恰好那个时候,百官和世家已经被顾峤给清洗过一次,朝中局势远没有曾经那般恶劣,余下的,商琅想着,若是没有他,成长起来的皇帝也能处理得很好。所以,商琅自然而然地会想到狡兔死走狗烹。他像是一个自由的囚徒,每天都在等着帝王的铡刀落下。但是一直都没有。已经过去了一年,都不曾有过。顾峤反倒是对他更加维护了。哪怕将他给悬在了朝臣之上君王之下这样不尴不尬的位置,顾峤也不曾显露出半分对于他的警惕。就好像,给了他这样的一个执掌生杀的位置,当真只是因为想要将这无上权柄交给他。让他,受之有愧。不过顾峤虽然不曾对他有过什么威慑,试探却增加了许多。有意无意的。譬如现在。从那一句“至交”说出来之后,商琅就知道,自己今日是注定要被皇帝陛下给牵着鼻子走了。他无法反驳,除非将自己心中那些不臣之思给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才能真正地打破这样被动的处境。不过那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说出来,只会是从一片泥潭进入到下一处去。倒不如由着顾峤这般拿他寻乐子。若是人真的知道他心里的那些想法,怕是会被直接吓跑,好一点让他“告老还乡”,差一点——说不定会让他亲手将那些大逆不道的证据给奉上来。不敬君主,便足以让他被千刀万剐。加上如今他权势滔天,顾峤只要有意对他下手,朝中恐怕寻不出半分反对的声音来。这个王朝在少年帝王的治理下已经慢慢地聚沙成塔,可惜是苦了他。商琅站在那,垂着眼,目光却是落在帝王垂在一旁的手上。他真想去当一个权臣佞臣,大可以在人未曾成长起来的时候,在那清瘦的腕子上挂上锁链,扣在金笼里,让人成为一个毫无自由可言的玩宠。但他没有那样做,没有折了少年未丰的羽翼,反而推着他,让他彻底成长起来,甚至是纵着人反过来朝他亮爪子。于是摇尾乞怜地就变成了他自己。指甲在掌心越陷越深,最后因为怕帝王察觉到血腥味而停下,商琅终于开口:“臣只是,受宠若惊。”“先生受宠若惊的次数也未免太多,”靠坐在檀木椅子上的少年并不知道方才那一会儿丞相大人的心绪百转,指尖轻轻地叩了一下椅边,笑着调侃他,“看样子,还需要更多的时候来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