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峤没有想到人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表忠心, 看过去的目光显得有些讶异,然后重复了一遍:“……一直?”“嗯,”商琅答得干脆, 那双桃花眼在月光下显得分外诚挚,眼底除却黑夜, 便全都是他这一人, “只要陛下愿意,臣便会一直待在陛下身侧。”他能有何不愿?倒是他自己还在担心商琅心里会不会还觉得他能鸟尽弓藏,然后寻个理由辞官归乡。他毕竟不是京都的人, 甚至可能不是江南的人。如果商琅走了,走出京都——顾峤想——他可能就再也抓不住人了。想到这, 顾峤猛地一伸手,拽上他衣角,低声道:“可是先生会辞官。”他用的是极肯定的语气。商琅沉默一会儿,后来反问:“陛下会让臣辞官吗?”无论是逼迫,还是面对他自愿的时候。“不会, ”少年帝王没有抬眼,反倒是长睫一颤,眸子垂得更下, “绝对不会。”他不会逼商琅离开, 也不可能放商琅离开。“那臣便不走, ”商琅单膝跪了下来,顾峤拽人衣角的时候没有用上太多的力气,被他这般一跪给扯开了, 就只能垂首看着人跪下来, “臣孤身一人, 只要陛下不厌烦臣, 臣便不会走。”顾峤看着他这副样子,恍惚间想起数年前的月夜。似乎也是今日这样,弦月未满。那时候顾峤年纪还小,身子也没有长起来,但是商琅已经基本上是如今这副身量了。同他对话的时候,探花郎便只好弯着身,或者跪着——总之都是顾峤看着便难受的一种姿势。到最后七皇子实在是受不了了,干脆让人单膝这般跪着,无论如何也能好上一些。虽然还是跟商琅的“于礼不合”的推脱斗争了一阵子,但最后还是让探花郎点了头。不过后来,顾峤个头猛蹿上来,虽然跟着商琅还差了点,但也不至于要人跪下来才好说话了。今日——顾峤垂眼瞧他,忽然地想:若是商琅不病,身披银甲的样子必然也绝妙。眼下这般,商琅那一身白衣被风吹扬起来,肩头还有先前渗出来的血,加上人不得不仰着头瞧他,脆弱的脖颈便显露,多少让他瞧出几分易碎来。明明是顾峤在求他不要走,这副模样倒像是他要赶人走一样。“朕相信先生,”少年帝王眉眼微沉,将人给扶了起来,等人站直身子,猝不及防地问,“先生究竟家在何处?”商琅极有可能答江南,毕竟那是人参与科举的地方,也是众所周知的地方。但是顾峤既然会这么问,依着丞相大人的玲珑心思,不可能猜不到他的目的。顾峤查过他,且查不到什么细致的东西,这才会选择直问,也必须要趁着这种商琅给他表忠心的时候问。如果这个时候他再敷衍,就说明,他还是不信任帝王。那么方才说的所有的话立下的所有承诺都可以被推翻——不只是欺君,这简直是将皇帝的一颗真心毫不客气地丢在了地上,然后还踩了几脚。实在是会见缝插针。商琅心底苦笑了一声,稍一犹豫之后,温声开口:“臣的确是来自江南,只是故族并不在江南。”两个人一路走着,因为离着御书房已经不远,商琅便去繁就简地说,顾峤渐渐从他的只言片语里面拼凑出来了丞相大人来京之前十六年的人生。在商琅的叙述里,他对于自己的故族记忆也并不算多。是他父母带着他到了江南来,两个人应当并不算缺钱,商琅的记忆里也都是绫罗绸缎,只不过他们并没有住到城中去,而是寻了个荒山僻岭,他父亲自己盖出了一座小屋。是极寻常的男耕女织——至少在商琅眼里是这样的——却在这了无人烟的地方辟出了一方新天地。商琅不知道他父母的身份,但可以确定,两个人原先都不凡。他那规矩得让顾峤这个皇族有时候都自叹弗如的礼数便是源于他父母。甚至商琅少年时所习得的那些学问,都是他父母直接教导的。“那个地方到底偏僻,寻到合适的书再带回家里实在麻烦,他们便干脆用沙土堆了片位置,手把手地来教——”经史子集自在心间。非簪缨之家,哪能有这般能力?商琅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顿了一顿道:“臣非世家子。”他知道——若是世家子,查起来倒是还能好查一点。顾峤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将一些疑虑给默默地藏进了心里去。之后就没有了什么事情,等差不多到了年纪的时候,商琅就被父母劝着来考了科举,然后一路高中,一直到殿试的时候,夺下了探花之位。“世人都可惜先生当时没能连中三元,”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到了御书房,顾峤铺开蚕丝帛,商琅很自觉地绕到一旁来替他研墨,顾峤只稍一抬眼,然后接着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想的?”“臣得有今日,是皇恩浩**,”很中规中矩的回答,“若先皇当真将臣点为状元,臣那时少年心性,说不定还难有如今成绩。”顾峤手下没停,只轻轻勾了下唇角:“先生心性非同一般,即使在十年前,也该会不骄不躁。”先皇让商琅做这一个探花,的确是极明智的选择。且不说探花郎这个身份本身就带着一点对商琅容色的肯定,若是他成了状元,便是一定要遵那状元郎先于地方为官三年的祖制——这一点别说先皇,就连顾峤自己想要改都会困难重重。后来前三甲除了商琅被丢到了翰林院去,那两个都下到了地方去。从那个时候就已经能看出来他父皇对于商琅的重视了,只不过越是看得清晰,顾峤也就越想不明白他父皇为什么要这般做。落下最后一笔,顾峤将圣旨给仔细地卷起来,交给宫侍,侧目看向商琅。他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用视线描摹着人的容颜,近乎赤.裸。商琅原先还能神色冷静地迎上他的打量,到最后似乎有些撑不住了,长睫一颤,扬起来,顾峤却在瞧见那双桃花眸的时候,一下子抬手遮了上去。就像先前商琅对他做的那样。长睫落在了他的掌心里,还在颤,痒得顾峤有点想松手,还是忍住了:“先生别看我——如果当年不是我来主动靠近先生,先生还会与我有今日这般吗?”顾峤也就只敢遮了他的眼再问。没有旁的事情来转移视线,顾峤觉得自己若与他目光相对,然后问出这样的话来,他极有可能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认为自己是罪大恶极。他实在是受不住来自那双眼里的委屈和谴责。但是商琅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会。”抬起的手顿时僵在那里失去力气,然后在人退开之后跟着放下了:委屈的到最后竟然是他自己。“丞相能告诉朕为什么吗?”商琅没急着回答,澄澈的眸子安静瞧着他,最后叹息一般开口:“陛下是在顾虑什么?”顾峤被他这样问得一怔。十六岁登基,及冠之前就基本将痼疾除了个七七八八,还能稳住朝堂,顾峤不可谓不是一位天生的帝王,自然,也该聪明至极。只不过最近,他实在是太不安了。一颗心挂在商琅身上,忍下完全将人掌握的控制欲,回过头来却发现丞相大人隐瞒他甚多。因为所想的都是“商琅可能会离开他”“商琅一定不会继续待在他身边”,所以每一份隐瞒,对于顾峤来说,都是人可能背着他逃走的证据。他怎么可能不顾虑。“论公,臣合该忠于陛下。只或许没有先前与陛下的相见,陛下不会如今日这般对臣如此优待,因而臣有方才之言。”商琅看到少年沉在了思索当中,适时开口,解释了自己方才所说的那一句“不会”。丞相大人熟读圣贤之言,从不问鬼神,却在顾峤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回想了一下过往的十多年,甚至还生出来一些假想——顾峤过往十多年的人生里面有他,他的人生自然也是被这个少年给填得满满当当。因果这东西属实难说,顾峤在遇见他之前毕竟只是一个喜好玩乐的闲散少年,之后慢慢研究起那些学问自然也有他的原因,哪怕并不占全部,若两人没有那些交流,到最后逼宫的时候先皇还会不会传位于顾峤,他会不会被先皇给指成那个托孤之臣,都不一定。先皇虽然被众人评判为守成之主,可是但凡与他多接触一些,就会察觉到那人平和外表之下的野心。顾峤是中宫嫡子不假,可若当真不学无术,即使传位于他也会沦为旁人的傀儡。大权旁落,这是先皇绝对不想看到的。如此,两个人的命运其实从那个时候就出现了变化。之后就算顾峤不受他的影响,顺利登基,而他也如今时一般做了那个托孤之臣,那么就如同他方才开口跟顾峤说的那样,两个人之间也就只有君臣情谊而再无其他。甚至按照顾峤的一贯作风,还会忌惮于他,以至于真正地鸟尽弓藏,若他能侥幸逃离,此后两人也会再无瓜葛。如此来看,两个人能走到今日这地步,是多么不易。其中但凡走错一步,就难有如今的亲密。商琅暗自庆幸,顾峤想的却是他的下文,但迟迟不见人再开口,眉间便一皱,主动问他:“于私呢?”总不能,没了先前他的主动,他们之间半点私情都谈不上吧?“于私,”商琅静默许久才说话,声音也是缓缓,像是在犹豫,“陛下聪明灵慧,届时臣或许也能与陛下谈天。”只是到底没有当年的往来,如何也做不到心怀芥蒂。商琅甚至不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会不会喜欢上顾峤。男女之情那样的喜欢。少年的情绪肉眼可见地跌落下来,商琅怕人再因着这么一句话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便接着道:“只是这一切都为臆想,如今我与陛下这般已是最好的光景,陛下何必去思虑那般多。”一只温凉的手忽然塞进顾峤的掌心,少年错愕,这才瞧见商琅头一次、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还是,十指紧扣。顾峤彻底地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了,甚至都觉得自己忘记了呼吸,脑海反复回**:商琅握他手了商琅握他手了商琅握他手了!这可是那个最恭顺、最守礼的丞相!还不是什么迫不得已,而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的。顾峤越想越觉得不可置信。等到回过神发现自己有点喘不过来气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种好像忘了呼吸的感觉并非错觉。简直……简直。哪怕回过了神,顾峤指尖也是冰凉——紧张的。但紧接着,他就用力,与商琅相扣。手掌的热度在两人之间跳跃,丞相大人身上的冷意让顾峤清醒了些许,但脸还是热的,一直敛着眸子半点也不敢看他。商琅这一举止实在是太过于突然,顾峤没至于会觉得人是突然开窍了对他有了点什么非分之想甚至还毫不客气地直接表达了出来,只是有些疑惑,还有一种镜花水月的不真实感。有后一种猜想作祟,他不仅不动声色地隔着衣料朝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还有意无意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确保落在实处,这才放心。他一直都在低头看商琅扣在他手上的那几根纤长的手指。两人其实都白,但是这样交错在一起,丞相大人明显还要比他白上一个度。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然后被他过于用力的抓握逼出几抹浅红,当真是白玉染红尘。顾峤舍不得放手,但很快地,察觉到了商琅退开的意图。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克制下来自己内心的那些冲动,最后他还是松了手,然后那块白玉迅速地从他掌心里滑下去了,红尘不见,仍旧清清亮亮。果然是,镜花水月。“臣冒犯。”商琅抽回手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顾峤觉得自己当真是昏了头了,竟然没有顺着他这句话走下台阶去,而是问人:“既是冒犯,丞相缘何如此?”这一句话显然是把人给问住了。不知道是因为帝王对他的称呼是“丞相”,还是因为这句话本身的份量便过重,丞相大人无数次喉结滚动,都没能说出什么话来。顾峤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些懊恼,便道:“先生若是不愿意说,就——”“臣,”商琅打断了帝王的言语,却没想好似的,说出来的话仍旧轻缓,“臣只是想让陛下知晓,臣会一直伴着陛下。”所以竟然用了这么直白而且……不算规矩的方法吗?商琅没能给顾峤一个他想要的理由,但是这样的说法也实在是让顾峤觉得丞相大人,竟然还会有如此可爱的一面。因而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弯,顾峤扯上他衣角,笑道:“先生心意,朕已经知晓了。”商琅能拿出这样的方式来安抚他,而不是扯什么圣贤道理,已经足够让顾峤惊喜了。这样的惊喜成功让顾峤夜里睡了一个好觉,虽然说次日起来得有些艰难,但顾峤早就有了准备,提前让人备好热水,沐浴一番神清气爽地上了朝。因为长宁侯归京的事情已经传开了,早朝的时候傅翎也在,不过顾峤看着他那副模样,怎么都不像是睡了个安稳觉。商琅倒还好,昨夜两个人从御书房出来之后,一同用过晚膳便去歇息了,总之顾峤隔着这段距离属实是没能从丞相大人白皙平和的脸上看出来什么与平日不一样的东西。下了朝之后商琅照常等在那里,顾峤先将傅翎给叫住了,然后让两人同时陪着他去御书房。如果只有一个人,顾峤或许就让人跟他一起乘辇,但眼下有两个人一起,便干脆选择了走过去。只不过,今日皇宫这宽敞的大道,莫名地有点拥挤。顾峤原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后就发现两个人都在与他并行,还有意地朝他中间侧。顾峤:“……”不挤才怪!傅翎也就罢了,两个人自小就是这般,从来不论什么地位尊卑,顾峤已经习惯了。但是今日,商琅的举动实在是在他的意料之外。昨夜在御书房也便算了,今日这甬道周围虽然说是没有什么人,但也算是在旁人面前,商琅怎么就这么坦然地将礼数给抛在脑后了?难不成,就因为昨夜那短暂地一次十指相扣吗?让商琅打破那层层礼数禁锢……就这么容易?顾峤没敢直接转过头去看他,心思却已经不在看路上面了。好在这宫中道路平坦,也日日有人打扫,没让皇帝陛下因为走神摔着,三个人就这么顺顺利利、挤挤巴巴地到了御书房的门前——这个时候顾峤才侧目去看了一眼商琅。什么也没看出来。丞相大人目视前方,神色放松,丝毫不像他做的这些动作那样强势。啧。顾峤心里轻“啧”一声,在跨入那个比宫中甬道小上许多的御书房的门的时候,悄悄地向后面挪了半步,让他们两个先走了进去。不过两人大概是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脚下,没注意到帝王突发奇想的这样一个小动作,一直迈过了门槛才意识到顾峤落在了他们后面。顾峤在后面看得清晰,两人的肩膀的衣料在稍一触碰之后就分开了,然后跟两个门童一样,十分默契地同时侧过身来看向顾峤。“陛下。”唯一可惜地就是两个人没能异口同声。顾峤心里的恶趣味没有得到完全的满足,小小地惋惜了一下,抬眸过去听商琅说话。丞相大人却在他投过来目光的时候又低下了头:“臣失礼。”“臣失礼”“臣冒犯”“臣僭越”。除了这些商琅还会说什么!还以为能给人豁开一道口子,结果没能高兴上一刻钟,顾峤就被他这三个字给彻底浇灭了希望。商月微还是那个商月微。这一点小小的变化根本不够顾峤放肆试探的。倒是一旁的傅翎不阴不阳地开口:“既然丞相觉得失礼,就该感激涕零地叩请陛下赎罪才是。不敬天家乃是大罪,莫非丞相在这位置上待久了忘了尊卑,空口一句‘失礼’就想蒙混过去,将我们陛下当作什么人了?”这一段话夹枪带棒的,就差没说把商琅这个大不敬的直接拖出去诛九族了,顾峤听他说完眼皮就是不自觉地一跳。果不其然,商琅眸子已经垂到快要闭上了,脖颈和耳根那里不知道因为什么竟然泛上了粉——顾峤猜那是无地自容的。顿时“嘶”了一声。他好不容易才让人放肆了一点,可别被傅翎这几句话激得又缩回去。“行了,真要说大不敬,你同丞相也没什么分别,”顾峤朝傅翎那边瞪了一眼,示意他闭上嘴,然后替商琅开脱,“见君王不必行跪拜之礼,这是先皇留给丞相的权力,你若是有不满,便同朕父皇说去。至于方才之事,无伤大雅……先生不必挂怀。”最后一句是对着商琅说的,这个时候人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了,甚至顾峤觉得还有点冷,不似往日温和。但是他没有细究——这种事情真要细究下去,今天他们就在这御书房门口待着啥也别干了。他不细究不代表傅翎不想掰扯。深知傅小侯爷什么尿性,顾峤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一手一个,捂住了傅翎的嘴、拉住了商琅的衣袖,然后让两个人跟着他走了进去。总算是安安稳稳地坐在了桌案旁。“你今日是怎么回事,朝上这么魂不守舍的?”显然帝王的目标在傅翎的身上,商琅便在旁边安静地坐着,瞧着弱小又可怜的,顾峤余光瞥见,实在于心不忍,便悄悄伸手过去勾住了丞相大人袖口的布料。商琅指尖微动,垂下的眸子看向皇帝的那双手,忍了又忍这才没有直接把自己的手指给搭上去。不过丞相大人这些心中想法顾峤也无从得知,他勾上商琅之后就彻底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傅翎的身上,只有意无意地去扯弄那一小片布料。这边,顾峤看着傅翎,傅翎看着的却是商琅。也是忍了又忍,想着方才在门口那一幕,觉得就算他开口,顾峤可能也不会让商琅回避,便撤回目光,假装风姿长相那么出众的一个丞相大人并不存在,然后一脸沉重地跟顾峤说:“子桑瑶要来京这件事,你知道吧。”看样子是他们夫妻俩的事情。这下子不需要傅小侯爷开口,顾峤就自觉地松开了勾着丞相大人的手,商琅也适时起身,衣料从顾峤指尖滑落。他朝着傅翎行了一个礼之后,便自觉地退到了里面去。顾峤一直目送着人消失在屏风那侧,瞥了眼傅翎,意有所指:“这大桓若是连他都算不上守礼,那就没什么恪守礼数的人了。”丞相大人这一举动着实让傅翎有些意外,听到顾峤这话却立马从沉默当中脱出来,没好气道:“行行行,知道你家探花郎全大桓最好。”旋即又是一叹:“我怕是不能继续在京都当中待着了。”“怎么,因为子桑瑶?”商琅不在此处,顾峤也放松了不少,不再端着什么形象,随手勾过来一旁的茶杯茶壶,给两个人各斟了一盏茶,然后将那些奏折推到一旁去,胳膊搭在桌面,身子稍一前倾,一副听乐子的模样,眼底也满是好奇,“你们两个不是夫妻吗?而且这六年过去,你还怕她不成?”“我怎么可能怕她!”傅翎大声反驳,将那盏茶推到了一旁去,忽然又泄了气,伸直了胳膊丝毫不顾形象地趴在了桌案上,半边脸被压平,傅翎嘟嘟嚷嚷,“顾娇娇,我想喝酒。”“你晨起若是没用早膳,眼下喝酒伤身,”顾峤嘴上说着,还是喊来了宫人去给人找点不算烈的酒,“到底是如何了,你今日这副模样?子桑公主要追来京都打你不成?”不应该啊,先前子桑瑶在给他的那封信里字里行间都是对傅翎的担忧,而且还那么千求万求他好好照顾人。总不能是先把人养好了再折腾吧……嘶。顾峤倒吸一口凉气。“打我应当不至于,”傅翎没起来,还瘫在桌子上,叹气,“不过这一次我背着她跑这么远,必然是要同我生气的。”“那不是活该?”顾峤慢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你一直没告诉朕子桑瑶究竟是对你如何了,若是她如何圈着你不让你回来,等她抵京的时候朕必然要同她聊上一番。但若只是你一时赌气跑这么远,换朕朕也该生气。”“当年就是你追着人离京的时候,都记得同朕和父皇说上一声,怎么这一次就不发一言了?”“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傅小侯爷总算直起身子来,但是脸也红了,支支吾吾到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自暴自弃,“算了。总之我打算在她来之前离京,今日就算是跟你道别了。”顾峤“哦”了一声,在傅小侯爷怒斥他见死不救甚至幸灾乐祸之前,又开口:“昨夜子桑瑶也给朕送了一封信,特意嘱咐朕要照顾好你,等她过来。”“你答应了?”傅翎双手已经撑在桌子上,身子绷紧了,顾峤毫不怀疑,只要他现在点头,恼羞成怒的傅小侯爷就能直接掀桌而起。所以他选择了摇头。“不过……”顾峤又开口。“顾娇娇,”傅翎咬牙切齿地打断他,“有话你能不能好好说,逗我好玩?”说实话,确实好玩。顾峤这几日因为商琅的事情,心情并不算明朗,傅翎到他跟前来,不知道给他带来多少乐子。但再逗下去傅小侯爷真要生气了,顾峤便轻咳一声,放下茶盏,一本正经:“子桑公主许诺了不少东西,对两国百利而无一害。”“所以……”顾峤又是一声咳,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嫁……娶了人的侯爷泼出去的水,长宁侯此番,就当是为大桓着想吧。”反正看着子桑瑶那个样子,也不会真的对傅翎如何,不过是夫妻两个人一点稍微重一些的摩擦罢了。顾峤自认在京都见过那么多的事情,对这点判断还算准确的。傅小侯爷听完这话,神情越发悲愤,欲言又止,大抵是想要骂他,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气冲冲地甩袖离开。两人从小到大这般相互刺习惯了,顾峤也不担心傅翎真把火气撒到他身上还是如何的,心里盘算着等子桑瑶来京他跟人公主殿下说一声别再这么欺负傅翎了,就收好茶盏起身绕到屏风后寻商琅去了。御书房不算小,商琅又极恪守君子之礼,不会来偷听他们两个讲话,因此顾峤走了有些距离才瞧见坐在那里安静看书的丞相大人。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这般远远看着人,顾峤心就会莫名地静下来,就连走过去的脚步都变得轻了,不过还是很快被人察觉。“陛下。”放下书抬头来看他,一边站起来,对着他一拜。哪怕不行跪礼,商琅也还是习惯对他行这些拜礼,顾峤如何也拗不过人,也便随他,不过每一次都能阻止便阻止。这一次也是,他加快了些脚步,可惜是到了人跟前的时候丞相大人已经起身了,他便那么直直地站在商琅面前,同他找话题:“傅翎走了。”“嗯,”商琅温和一应,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敷衍,又补上一句,“侯爷与子桑公主可还好?”“无事,”顾峤莫名地在这样的声音里倦下来,想抱着人又不能,便坐到了旁边去,伸手支着头,半阖眸子,“真要有什么事,傅征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说明没什么大事。“小侯爷同子桑公主,算是针尖对麦芒。”丞相大人也不知道今日哪来的兴致,竟然会主动同他聊这些公事之外的东西。顾峤掀眸,略显惊奇,但没有表现出来,只顺着人的话说下去:“那先生觉着,他们两个之间结果如何?”“侯爷同公主的家事,臣不敢妄下定论。”这时候商琅倒是缄其口了。顾峤轻轻一撇嘴,胳膊动了动,又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问:“那若是先生日后娶妻呢——先生莫要再拿什么病骨来糊弄朕。”这样的问题他早先便问过,这一次是趁着傅翎跟子桑瑶的事情又问一遍,还没等商琅回答,他自己心中就大概有了轮廓。像商琅这样温和的如玉君子,抛开别的东西,真要娶妻,合该是那种教养极好的温婉的大家闺秀。旁人决然是配不上他的。至于他自己。顾峤暗叹一声。他若真能跟商琅在一起,就必然会将这一块白玉给染脏。只是那样……想必不会是商琅所喜吧?顾峤越想越郁闷,忽然听见商琅无奈开口:“若陛下真要臣说此事……”有戏?少年帝王的眸子顿时睁得晶亮,头上也似乎有什么耳朵竖了起来,一脸期待地瞧着商琅。后者似乎有点受不了这样灼热的目光,偏了偏头,与他视线错开,然后道:“臣或许喜欢娇纵一点的。”嗯。嗯?!顾峤眸子更圆了,嘴都不自觉地张了张,一下子就不知道商琅嘴里那几个字的意思了:“什……什么娇纵?”帝王这样的问话着实奇怪,但商琅并未注意到一般,轻声同他解释:“娇纵些的……活泼些的。臣想着臣这般,或许有些无趣,若真要娶妻,这般也好让府中添些活色。”怎么就无趣了!“先生这般说自己做什么?”顾峤抬手,两人距离有些远,一开始没能够到人的衣角,便再试了一次,看见丞相大人悄悄地挪了一小下,然后那片柔滑的布料就乖顺地落在了他掌心。他毫不客气地收下来,攥得紧紧的,都攥出来了点褶子,继续道:“先生这副脾气,明明很招人喜欢。”“嗯?”商琅似乎有些茫然,发出一个疑惑的气音来。顾峤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呼吸顿时一滞,见商琅这样子应当是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劲,稍微松了口气,然后同他解释,语气里面不自觉地带上点郁闷:“先生早先在翰林院中一心沉于学问,大抵不知晓,当时世家当中许多女儿都极其喜欢先生,就连——”再说下去可能就把自己当年注意到的那各种东西给暴露出来了,顾峤及时止损,含糊地换了种说法:“总之,若非当年先生无意情爱,不知道能收到多少家的拜帖。”而且一大部分都会是想嫁家中女儿的。靠着姻亲关系维系这一庞大的家族,是世家惯用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