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峤其实很矛盾。他希望商琅居于万人之上, 能受天下敬仰,却又不希望会有人过度地去关注他。尤其还是那种阻碍他们两个的,譬如眼前这个少年。“你是南疆的人, ”顾峤轻声开口,瞧着人的神色变化, 就知道自己应当是猜对了, 嘴边便多了笑意,继续道:“商相里通外国,意图弑君——这个罪名, 你觉着如何?”“朕不会杀他,朕当然不会杀他, ”顾峤说到最后声音已经轻到难寻,像是呢喃,“但朕可以将他囚在深宫里。”囚在深宫里,不让任何人瞧见,如此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觊觎他了。至于如今的那些商琅的拥趸, 只要丞相大人自己瞧不见,顾峤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去处理。届时哪怕血流千里,宫中也只会是安宁祥和岁月静好。顾峤都快要被自己说得动心了, 费了些力气才掩掉眼底的情绪, 看着眼前少年的情绪巨震, 得逞似地弯唇:“如此,也不告诉朕吗?”他到底还是开了口。虽然目的成功达到,但是看着人竟然会为了商琅的安危坦诚, 还是多少让顾峤有点不爽。因为伤得不算轻, 这少年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 又或许是因为并非大桓人, 官话说得没那么清晰,顾峤好容易才从那破碎的言语里面拼凑出真相来。他背后的人是南疆国主子桑琼。至于这少年为何会对商琅的名字有如此的反应,大概是因为子桑琼一开始在他面前把商月微吹得天上地下,他身为一个刺客,平日除了无休止的训练再无其他,心里便只记住了这样一个名字,然后为了这个名字舍生忘死。不得不说,子桑琼实在是好手段。“所以,你说朕该死,是觉着朕玷污了商琅?”顾峤已经放开了人,眼前的少年失力跪在地上,顾峤就蹲在人的身前,眸色仍是冷的,“那你知不知道,若当真得逞,你给他下的,究竟是多么龌龊的东西?”他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子桑琼已经将人养成了一个只为商琅而生的刺客,他并没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只要知道商琅不会死,认为无伤大雅,他就会听从人的指派。所以在顾峤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时候,那少年神色错愕,之后又是怀疑。顾峤到现在对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怒火,甚至在看见人对他的话产生了怀疑的时候,还感慨地觉得他没有那么蠢笨,便道:“若是朕不杀你,而是让你去保护商月微,你可愿?”要害商琅的是子桑琼,眼前这少年简直就像是个傻乎乎被人给骗了的,顾峤实在气不起来,仔细想想,甚至还觉得能利用人这一点去保护商琅。毕竟这般身手,在暗卫当中也算难得,多一个人总是好的。此话一出,他自然是一万个愿意。但是——“你若对他不敬,我也会杀你。”少年对他还是有杀意。“只要商琅愿意看着你来杀朕,只要你能杀了朕,朕必无怨言。”顾峤听到他这样的话,失笑。无论如何,就算没有顾峤想要的那等风月绮思,他也坚信自己在商琅眼里是不同的。或者是个过于黏人吵闹的弟弟,又或者只是需要辅佐的少年君主。总之,总之。顾峤愿意相信,商琅不会杀他。“你名为何?”顾峤又问他。“伏悯。”顾峤听见人开口,其实有些惊讶。他还当像这样的暗卫,子桑琼不会花什么心思给人起名,都已经开始想给人起给什么样的名字了,却猝不及防地听见人答了他的话。也算是给他省了一道麻烦。顾峤颔首,转头喊来一旁的暗卫:“传太医,给人把伤养好了,然后送到商相那边去。”他其实还想警告一句让人别有太多的心思,毕竟他实在是不喜欢商琅身边出现这样有威胁的一号人物。但是看着伏悯那副模样,顾峤还是把话给咽了下去。估计人也没那个心思想其他的,真要说,倒显得他胡乱猜忌了。顾峤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诏狱,然后缓步回了寝宫。偏殿还是那副黑漆漆的模样。顾峤指尖动了动,莫名地生了点推门而入的冲动。不可。那样也忒像个登徒子了。皇帝陛下一边想着伏悯一边想着商琅,忍不住地在天井踱步,猝不及防地瞧见了偏殿的烛火忽然亮了一簇。顾峤眼底也燃起了一簇火光。紧接着,他就听见了偏殿的木门“吱呀”一声,只披了一件外衣的商琅从门后显出身形来。“先生没睡?”顾峤看到人,就快步到了跟前去。“辗转反侧,”商琅轻声应他,反问,“陛下可是刚从诏狱回来?”顾峤一怔:“先生……如何知晓?”这个问题听上去实在是有点傻。“陛下身上很凉——也或许是更深露重。”商琅答。顾峤已经到了人跟前,商琅便自然而然地察觉到了他身上的那股寒意。此番情景,反倒是一贯体寒的丞相大人身上要比顾峤暖上一些。那一句“不若先生给朕暖上一暖”还是被死死地压了回去,顾峤着实不敢现在在人面前如此大逆不道,到最后也就只是道:“如此,先生还是进殿吧,莫要让朕身上的寒气过给先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商琅眼底似乎有笑意。不过,丞相大人再开口的时候,声音的确温柔了不少:“陛下不问臣,如何辗转难眠了吗?”顾峤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商琅问他这句话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神情让丞相大人生了误会,久不见他回应的商琅又垂下眼来,顾峤还以为马上就要接上一句“是臣僭越”,这一次商琅却变了说辞:“往先陛下总是爱刨根究底,今日却半句未言——可是有何烦心事?”自然是有的,还乱得要死。顾峤毫不惊讶商琅的敏锐,只别过脸去,沉默了稍许,才低声道:“朕方才在诏狱,知晓了那幕后之人。”商琅没什么反应,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顾峤却没再有下文。先前子桑瑶将商琅喊过去单独谈事,结合着一开始子桑瑶与他说的那些话,毫无疑问,商琅应该是已经知道了那幕后黑手是何人。但自始至终都没有多少反应。就连现在,他都将这个条件主动送到了人手里,也没见丞相大人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两人静默有良久,还是顾峤先忍不住了,转过头来,问:“若是中了那情毒的是先生……先生会如何?”在顾峤眼里,商琅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被人给陷害了,恐怕比他还要狼狈。顾峤记得那样的感觉,如同陷在火里,被剧烈烧灼,神志不清。如果是商琅,如果是……商琅会希望他如何做?又或者说,他若做出点有悖伦常的事情,丞相大人又当如何?顾峤很不安,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里去构想那些画面,不自觉地蹙起眉来,随后就听见了商琅轻声唤他:“陛下。”又是那样温柔无奈的语气,顾峤被他唤回了神,听见人道:“臣不知晓。”“往事不可追,陛下就莫要去想这些事了。眼下万事皆安,已是最好。”商琅显然是不想要同他去谈论这件事情,三言两语撇开之后,又问道,“陛下可是已经将那些刺客给处置了?”“并未,”商琅忽然关心起诏狱的事情,顾峤下意识地否认,随后试探道,“先生可是有什么需要的?”“臣只是在想,高台上那位刺客的模样,应当并非寻常人家。”商琅同他解释。虽然说南疆那里的美人算不上少,但是除去商琅他们这些王室子弟,余下再要去挑这般容颜的少年,并非易事。顾峤方才与人交谈,知晓伏悯是幼年便到了子桑琼的身旁去,应当是不曾在什么大户人家养过。但是他原先的身份——“方才那刺客同朕说,他名为伏悯。”顾峤开口。因着京都这边的习惯,顾峤下意识地会认为伏悯的名字是主人家所起,差点忘了这人还有前尘。如果这是,他原先的名姓呢?“伏姓少见,”商琅一沉吟,“对于南疆,臣知晓的也算不上多,只依稀记得,许久之前有一支伏姓的家族,曾因得罪王族销声匿迹。或许……”得罪王族,举族遭难,年长者亡于刀下,年幼者沦为婢仆。由京都这些世家的下场去推断的话,便会是如此。但瞧着伏悯那个单纯的样子,顾峤实在是怀疑,若他真的是那伏家之人,他究竟知不知晓这些家仇国恨的。“不过,”顾峤开口,“先生思索此事,是为何故?”无论伏悯是什么人,在顾峤眼里,也就只是个妄图暗杀他、或者给商琅下药,现在又被他给收入囊中的长得漂亮些的刺客罢了。他并不明白商琅为何会忽然思索这少年的家世。为何会……对人如此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