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悯起先对于他这样的话不置可否, 毕竟在他眼里,顾峤也是个对商琅心怀不轨的。但是皇帝陛下怎么可能纵容他不应声,手掌虚虚地搭在了少年脖颈, 顾峤垂着眸子瞧他:“可知晓了?”伏悯认识没有回答,一直到顾峤手上又用了些力气,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一声:“知道。”“原来还是怕死, ”顾峤轻笑一声,“朕让太医用的都是最好的药,你未伤及根本, 不日便能痊愈。届时,可千万护好丞相, 莫要让朕失望。”话是场面话,若非有商琅,顾峤压根不可能留着伏悯,伏悯也绝对不可能归降。顾峤交代完之后,就瞧见了暗卫来报, 说是商琅已经同户部尚书聊完了事情,眼下正朝着御书房去。顾峤又看了一眼躺在**养伤的伏悯,就转身寻商琅去了。此后顾峤也再没来看过伏悯的伤势, 直到一个多月后少年将伤养了个差不多, 然后亲自到了他面前来。彼时顾峤恰好与商琅在一起谈事, 丞相大人已经割了一波世家那边的韭菜,两人正商议着下一步要如何做,就听见了宫侍来报, 说伏悯要见他。只不过让人好好遵守着宫里的规矩到底是没怎么有可能了, 那宫侍才报完, 顾峤刚打算召人过来, 那张漂亮的脸就已经出现在了御书房门口。不过是被云暝控制着的——不然可能伏悯都要闯进御书房来了。忒没规矩。顾峤偏了偏头,递给云暝一个眼神,让他把人松开,瞧着那小少年跟脱缰野马一样急火火地冲进御书房,却在到商琅面前的时候一下子顿住,变得拘谨起来。这副模样让顾峤心里警铃顿响。毕竟从成为子桑琼培养的暗卫开始,伏悯脑海里就只剩下“商月微”这一个名字,若是他懂点风月,说不定就会喜欢上商琅。不妙,实在是不妙。不过——顾峤偏头看了眼商琅,丞相大人除了在人进御书房的时候抬眼看了下,此后就半个眼神也不曾给伏悯,自顾自地拿起茶壶来,倒好两杯,见到顾峤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就递了一盏过去:“陛下方才说那么多话,想必已经口渴。”甚至连话题都不曾挪到进门的伏悯身上。顾峤接过商琅手中的茶盏,触到他未被茶水暖热的冰凉指尖,忽然便觉着受宠若惊。毕竟,商琅素惯循礼,又整日整日地装出那副温润君子的模样,见到再心有厌恶的人,表面上也会做足礼数,尤其是在尚有外人的时候。今日他这般对伏悯,着实出乎了顾峤的意料。不过想想也是。伏悯到最后只会成为商琅的一个暗卫,加上人本身就对商琅极忠诚,如此这般也不会对丞相大人在外的名声有多大影响。反倒能借此,明明白白地跟帝王表达出自己的立场来——商琅是绝对忠于他的,也是绝对将他给放在首位的。哪怕身旁这个少年长得再出众,哪怕他与商琅还能算得上同乡。顾峤明知道商琅是这般的算计,还是被人给取悦到,低头抿了一口茶,发觉温度刚好。丞相大人安抚下帝王之后,才转头瞧了眼伏悯。自南疆来的少年刺客不知什么礼数,就这么直愣愣地在两个人面前站着,商琅便稍稍仰了仰头,与伏悯小心翼翼的目光对上,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是温和的:“伏公子可还记着幼年之事?”丞相大人一句话将顾峤的注意力也给吸引了过来,他轻轻将茶盏从唇边挪开,也没管里面还剩下多少茶水,就这么绕在手里把玩,没说话,只安静瞧着商琅的侧脸,一边听着他们两个交谈。伏悯在面对商琅的时候,与在旁人面前截然不同,弱小可怜极了,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也轻轻:“不知。”商琅一颔首,没接着问下去,而是转过来看顾峤。皇帝陛下还正看着戏呢,冷不丁跟他沉静的目光对上,忽然便坐直了身子,唤他一句:“先生。”商琅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严阵以待弄得有些无错,神色茫然一瞬才恢复过来,问道:“陛下以为如何?”什么如何?顾峤诧异一挑眉,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答:“或许是子桑琼用了点手段,模糊了他幼时的记忆。”也可能是,极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子桑琼给带走了。“小公子年岁几何?”商琅不置可否,又问伏悯。却没想到这一次伏悯还是摇头说“不知”。顾峤在一旁“嘶”了一声。瞧着少年这身量,顾峤按自己的曾经算,可能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不过若从小到大都受那样重的训练,长得显小也是极有可能的,但伏悯最多也就是十五六的年纪。一个人的记性不至于差成那样,这般,要么就是伏悯同他猜想的那样被模糊了记忆才不知今夕何夕,要么就是,一直都在什么暗无天日的地方训练,被模糊掉了时间。无论哪一样,去对待这么一个小少年,都挺狠的。商琅听到他说完这句话,目光又转回到顾峤身上,然后缓声道:“陛下,南疆有许多人,都善用蛊。”其中以皇族为最甚。顾峤听着商琅说话,瞥了眼伏悯,挥手让云暝把人带下去学点规矩,别这么我行我素,这才问:“先生是觉着,伏悯被子桑琼下了蛊?”“极有可能,”商琅垂下眼,似在思索,一边缓声道,“南疆中人向来喜欢用蛊——陛下应当知晓,傅小侯爷身上也有子桑公主下的情蛊。”强劲的蛊虫难养,但是像这样控制暗卫控制杀手的蛊毒,养起来并不算难。商琅跟他大致说了一下南疆的那些蛊毒,其中有几种也的确能达到这般效果。“若伏悯身上当真有蛊毒,陛下要想完全控制住他,或许还要多费一点功夫。”那蛊虫若是不拔出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有的蛊虫在长期得不到宿主反哺的时候,便会反噬,更狠一点的,连宿主身边的人都能祸害到。现在两个人最怕,就是后者。毕竟日后伏悯是要寸步不离跟着商琅的,一旦他出了什么事情伤到了商琅,顾峤一定会愧疚至极。南疆蛊虫阴毒,先前顾峤给伏悯寻的那个太医,对此道了解并不多,加上大部分情况是在治人的外伤,伏悯体内究竟有没有蛊虫,现在他们还不知晓。顾峤揉了揉眉心,吐出一口浊气来,喊来宫侍让人寻了个精研过南疆蛊术的太医来再去给伏悯看一看,之后想了想,又忍不住铺开纸,打算给子桑瑶修书一封。在将要落笔的时候,顾峤还是一顿。商琅同他心有灵犀一般,也在这个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腕。肌肤相触,那一点温凉简直直接落在了顾峤心尖上,他给商琅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目光,听见人道:“子桑公主虽然与傅小侯爷结为连理,但到底是南疆的长公主,陛下务必谨慎行事。”“先生与朕想到一处去了。”顾峤边听他说,眉眼边舒展开,一点点染上笑意,然后就着这个姿势,腕上轻轻一发力,将狼毫掷在了一旁。“等那太医去看过之后吧。”顾峤贪恋商琅指尖的温度,丢了笔之后也没动,不过是左手换了下姿势,支着头来瞧他。让他没想到的是,商琅竟然也没有先放开他。两人方才隔着的距离还算正常,在顾峤看起来算得上远,因而丞相大人这般扣住他的手的时候,自身的姿势便显得有些狼狈。顾峤不动声色地朝他那边挪了一挪,尽量让人坐得舒服些,然后望向商琅轻颤着的眼睫,忽然问:“先生也是南疆人,也会用蛊吗?”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丞相大人的身子似乎极轻微地僵了一下。随后就是个直接而果断的回答:“不会。”应当是觉着自己这般的语气过于强硬了,商琅接下来又柔声同他解释了一番:“只是臣父亲为南疆之人,臣幼时大多时候都待在江南,对南疆的了解算不得多。”“知晓蛊毒此事,也不过是因为幼年对此颇感兴趣,便多问了家父一些。”“先生果然好做学问,博学多识。”顾峤弯着眉眼夸他。说实在的,两人相处这十多年,凡是扯到学问上,商琅鲜少有答不出来的东西。当然,顾峤觉得,也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个半吊子能想到的问题都太过浅显,实在难以让丞相大人去细细思索。“陛下谬赞,”商琅不卑不亢地应下这一句,忽然撤回手,起身朝他行了一礼,“臣有要紧事欲回相府,还请陛下应允。”凉意忽然从腕上消失,顾峤翘起来的嘴角慢慢放平,没什么情绪地问:“先生方才不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有了急事?”“是臣一时疏忽,方将想起。”这理由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眼前这个人,是商琅。是向来都运筹帷幄的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