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峤却没有深入, 而是问:“先生可还会回宫?”商琅在这件事上倒是不假思索:“只要陛下应允,臣便入宫伴驾。”每次都是这样的回答。“先生怎么也不换个说辞?”顾峤眉眼弯弯,问出来的话却出乎人的意料。商琅只稍稍一怔, 桃花眸便被温和的笑意填满了,他轻轻地问:“那陛下想要臣如何回答?”问题又抛回到顾峤这边来, 少年帝王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一下, 发出一声脆响,只笑着摇了摇头,又毫不客气地把问题给抛了回去:“商相, 朕问的是你。”对方长睫微颤,眸子稍稍一敛, 罕见地没有过多遮掩,只是声音轻了不少,像是呢喃:“臣得陛下优宠,诚惶诚恐,不敢妄言。”顾峤眉头一蹙, 刚想发作,就听见人的后一句:“只是无论宫内宫外,臣更想与陛下同在一处。”这一句话真是在顾峤心头极重地敲了一下, 呼吸也紧跟着急促, 心里那些混乱的心思差一点就要吐露出来, 他最后偏过头去,不敢看人。他不敢去妄自猜测商琅的意思。他心悦商琅,自己本身就心怀不轨, 很容易便会将丞相大人一些表忠心的话语错勘成喜欢。于是一次次地压制自己, 一次次只敢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肆意放纵。梦中种种, 顾峤清醒过后, 连想都不敢想。偶尔听见商琅说出这样的话,明知痴心妄想,他还是从中察觉出一股泛着苦的甜来。“朕竟不知,丞相也有如此花言巧语的时候。”顾峤呼吸放缓之后,才道。哪里不知。他明明是最清楚的。丞相大人在外多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到了顾峤面前,其实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来。顾峤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七皇子的时候,总能被商琅三言两语哄得晕头转向,然后真就听话地依着他心意做,等好容易回过神来勃然大怒赶过去质问人,一看到那一张比翰林院那一杆杆青竹还能称得上雅正清隽的脸,多大的火气也都被压到了最小,最后那点火苗也会被探花郎的几句温言软语给熄个干净。从那个时候,顾峤就受不了商琅在他面前服软。商琅对此心知肚明,面对帝王这样不痛不痒的质问,他也只是乖顺地应下声来:“有悖圣人之道,是臣之罪。”一本正经地无意撩拨,又一本正经地玩笑略过。顾峤想,哪怕他们两个只是普通的君臣,这张脸加上这张嘴,他照样能被丞相大人给吃得死死的。世家那群人不就是如此吗?想到这里,他忽然回过神来——如果商琅不忠于他,与他逢场作戏,他说不定也跟世家那群家主是同样的反应,然后被人给骗得彻彻底底。这般看来,倒也不能骂那群老狐狸忽然变蠢,实在是商相美色太过误人。“陛下,”商琅瞧见他开始出神,便唤了一声,委婉催促,“臣府中之事……?”“先生早去早回。”顾峤回过神来,摆了摆手,再看向他的时候,眼底多了些异样的色彩,却并未说话,安静坐着目视商琅退出御书房。阖门的声音响起,顾峤指尖也开始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伏悯已经被云暝丢到了皇族暗卫训练的地方,顾峤一时间也不指望他给他创造出来什么太有利的价值,思来想去还是只能让云暝过去看着点商琅。也不知道丞相大人这匆匆回相府究竟是为何事。他想去探寻,想去窥探,但最后还是没有亲自赶过去——毕竟是帝王,也不能整日整日地儿女情长。将云暝派到商琅的身边去之后,顾峤就打开了那些奏折,一点点地批,时不时出一会神,心里想的是他方才同商琅谈论的那些事情。也恰巧在这个时候,他奏折翻到了一篇,是与江南朱家有关。江南,朱家。顾峤轻轻地弯了一下唇角。有先前他和商琅那一次拜顾,朱五德如今可以说是对皇族最为忠诚的世家家主,甚至还直接同朱家那一支在朝为官的断绝了关系——当然,如今已经不是什么朝官了,被本家抛弃的一根脆弱枝干,只会成为顾峤和商琅最先拿来收割的韭菜。当然,由于世家从诞生以来,就能算得上是与皇族相对立的,最后只会发展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朱五德身为朱家家主,这般行径,也难免引起来族中一些人的不满。其实这也是顾峤和商琅想要看到的。世家的人对皇族再忠诚,背后只要有退路,他们便有撤身的可能。所以如今朱家支离,反倒更有利于朱五德倾向于皇族。就像今日,这份奏折。江南朱家大肆占领农田,随意侵伤百姓,州府对此不闻不问——这竟然是朱五德托了工部尚书给他递上来的。江南荆赣苏杭四州,朱家在荆州。荆州知州顾峤也知晓,的确是与朱家有所牵扯。朱五德这是给他递投名状来了?顾峤眉梢一扬。商琅先前同他说起旧事的时候,曾提过住处与南疆接近,照着江南那一片地方来看,最可能的也恰好是荆州了。少年帝王心念电转,手中狼毫蘸了朱砂在奏折上随手批复,然后丢到一旁去,就起身披了衣裳要出宫。他现在莫名迫切地想要去问一问商琅,如果他要微服下江南,他愿不愿意陪着他一起。一起去故地看上一看。这样的冲动让顾峤直接忘记了丞相大人讳莫如深直接回府的事情,连马车都没有坐,直接轻功越出宫墙去,甚至还因为动作太快没有注意隐蔽,差点惊动了宫中守卫。好在是没造成什么一代帝王死于自己所设宫防之中的愚蠢惨剧,顾峤顺顺利利地到了相府去,在墙上同守在那里的云暝撞了个正着。是的,为了不惊动屋子里的商琅,也为了不让无关之人去无端猜测为什么不闻帝王出宫却能在宫外见着人,顾峤甚至连相府的正门都没有走。“先生回府做什么来了?”商琅此时正待在屋子里,顾峤便直接坐在云暝身侧小声问他。“丞相从进了府中便在主屋待着,有两刻时间未曾出来。”云暝从小就跟着顾峤,已经习惯了自家主子这一副没个正形的模样,淡定回答。顾峤“哦”了一声,就要越下墙来,准备去敲丞相大人的门。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主屋的门恰好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顾峤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生出来的心虚,那一瞬间莫名地就停下了动作,然后不尴不尬地挂在墙上。若真要说,像极了儿时跟着傅翎从国子监悄悄翻墙出去然后被长辈逮个正着的样子。分明到如今,他是君,商琅是臣,合该商琅畏他。当然,这么多年过去,顾峤注定没有办法从丞相大人的脸上捕捉到什么诚惶诚恐的情绪,只见人从屋内走出来,开门关门,一直到这个时候,才转身瞧见了墙上的那一抹藤萝紫。少年帝王的锦衣上也恰巧绣着许多繁复漂亮的花纹,倒真像是暮春时候赶了趟早绽放在墙边的紫藤萝。不过顾峤并不知道丞相大人心中所想,只能看见人愣着看了他一会儿,也没有任何心虚慌乱,随后拿着那双清亮的桃花眸静静瞧着他,开口的时候带着微的笑意:“陛下怎么来了?”没有说教他,没有严肃地告诉他一代帝王不该做出爬人墙头这般有伤皇室威仪的事情,只问了一句,“怎么来了”。如同寒暄。明明两刻钟前,他们才分别。“朕自然是来寻先生的。”顾峤胡乱跳动的心也在那双平静眼眸的注视下平静下来,便直接跃下墙头,走到商琅身边去。他没问丞相大人方才急火火地同他说要离宫回府究竟是要做什么,只将自己的目的告诉了人:“朕方才瞧见一本折子,颇需商议,便直接来了。”顾峤按着自己的记忆,将方才那折子上的内容简要说了,然后问商琅:“朕也想趁着这个时候下一次江南,先生可要跟着朕一同去?”“自然,”商琅眸底笑意温温,“陛下愿意让臣相伴左右,臣却之不恭。”“不过是要委屈先生整日带着面具了。”顾峤对他这样干脆的应答哪怕在意料之中,也忍不住欣喜,只是转念一想是微服出巡,心中又难免添了点郁闷。就商琅这张脸,顾峤是绝对不放心人不加任何伪装地同他一起走出去的。更别说江南这地方本身就是丞相大人的故地。当年年方十六的探花郎太过惊艳,江南不仅人人都对“商琅”这个名字有所耳闻,甚至还有荆州见过商琅的,拼拼凑凑出描述来,让斫石匠给人搞了个雕像供着,听闻之后一到科举就有不少人跑来拜一拜商相的活祠,比起古圣人那些祠堂也不遑多让。由此,若是想不让旁人认出来,丞相大人这张漂亮的脸就注定要被隐藏在面具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