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 ”商琅神情未变,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想到了什么似地, 眉眼间闪过几分笑意,忽然问他, “陛下这般在意沐浴一事吗?”虽然他们都是喜洁的人, 但商琅实在是没有想到,为什么顾峤会在已经困成那副模样的时候还记着要去沐浴一番。像是一种执念。只不过顾峤听见他这样问的时候,首先的反应是茫然。他对一开始在御书房里的那一段还有些印象, 但是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如此。“或许就只是一种经年累月的习惯吧。”顾峤没有对这件事太过于在意,仍然是不太相信商琅说的那话。“先生此言, 当真不曾骗朕吗?”顾峤稍稍压低了声音,隐约带着点威胁,大有一种商琅不说实话就要给人当欺君之罪来治的意思。不过哪怕丞相大人是在骗他,顾峤也找不到什么证据来治他的罪。顾峤绝不会愿意自己这副样子被旁人瞧见,商琅这期间也定然会遣散宫人, 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就真的只有他们两个知晓。而他自己还忘了个八九分。简直是……不爽极了。丞相大人丝毫没有被他威胁到,神色平静:“臣从不欺君。”大概是瞧着帝王对此实在是太过执着了, 商琅又添了一句:“陛下自幼便循礼, 昨夜也并未有何出格之事。”“只不过, ”商琅一顿,顾峤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以为丞相大人要说什么劝谏的话, 下一刻却听见人道, “陛下当谨言慎行——此般模样, 若是遇见心怀不轨之人, 后果不堪设想。”顾峤知道,他当然知道。尤其是商琅,如果丞相大人真有谋朝之心,在昨日那般他困倦到神志不清的时候,绝对可以为所欲为,到他今日醒过来,说不定江山都要易主了。“此事先生不必过多担忧,”想到这,顾峤一弯眸子,“朕在旁人面前断不会如此。”看看这大桓万里江山数千万人,还有哪一个有商琅这般优待。只有商琅一个人能与他如此亲近,也就只有商琅一人能见到如此的他。“陛下。”商琅听见他这样说,耳根似乎泛起了点微红,随后就是无奈的一声叹息。他只唤了他一句,没有多说其他。轿辇最后停在御书房门口,顾峤也没能成功问出来关于昨夜具体的事情来,虽然气闷,但是看着商琅的那张脸,实在是发作不出半点,也只能作罢,准备着有机会自己去寻一寻什么蛛丝马迹。能见着丞相大人因为他这么一句半似剖白的话耳根发红,顾峤觉得自己这一路已经算得上是值得了。下轿辇的时候,还是顾峤主动去扶他,商琅仍旧顺从,在那只温凉的手落到他掌心的时候,顾峤福至心灵,忽然想起来——商琅,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在他面前一丝不苟地恪守礼数了。潜移默化之间,丞相大人对于他这些小心思不知道放纵了多少,只要不是特别出格的事情,一直都在依着他。是因为习惯了,还是说,商琅真的在纵容他?等人走下来之后,顾峤就已经松开了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顾峤偏过头瞧着商琅棱角分明的侧脸,直觉会是后者。哪怕过于荒谬。八岁,到如今弱冠。他认识了商琅整整十二年。如果说什么潜移默化,那么先前那十一年,商琅是怎么做到那么严守礼教的?不该,实在不该。但即使是有了这样的猜想,顾峤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契机能让丞相大人有如此的转变。丞相大人身上值得他去探索的东西还有许多,顾峤却极少能寻到答案,大部分的时候只会将疑问越积越多。他忍不住叹气,脚步便慢上些许,商琅多走一步,恰好与他并肩。后者转过头看他,问道:“陛下一路心不在焉,是在为何事烦忧?”你啊。顾峤瞥他一眼,无声谴责他的明知故问。可惜丞相大人看向他的目光依旧纯良得过分。“在想江南的事情。”顾峤含糊,想要随口应付过去,却没想到商琅竟然顺着他的话,同他谈起正事来:“此番荆州官员定然要换,陛下可有何时的人选?”人都提起来正事了,顾峤立刻将心里那些情绪抛之脑后,道:“不急,今年春闱不是刚过,等之后廷试的时候先生恰好可以同朕一起考验一番,挑个合适的人派到荆州去。”有十二年前商琅这般惊才绝艳的珠玉在前,之后这几次科举当中再如何天才也显得稍有逊色,顾峤也就没有太过关注,只记得几个会试当中表现尚且不错的举子的名姓,更多的却不了解。便只能等到廷试他亲自考验的时候,才能看出来这其中有没有能派去荆州的合适人选。尤其是知州这个位置,顾峤其实还在犹豫。知州地位尊贵,在地方举足轻重,他如果直接启用一个刚入仕途的进士,必然会招致其他朝臣不满。除非这个人,当真才华横溢,能直接压下那些反对的声音。朝中老臣各有司职,这么多年,除了顾峤清洗朝堂那一次,几乎没有再如何动过。这些人都是对顾峤极为忠心的,平日做事也不曾出过什么大差错,顾峤一时半会儿还不准备去折腾他们,不然无论如何也是要从下面挑一个资历不高的上来补的。换中央和切地方,顾峤更愿意选择后者。“陛下直接启用新科进士担此重任,怕是会招致朝臣不满。”商琅听到他这样说,也是在一旁温声提醒。“朕知晓。”顾峤轻叹。大桓历代科举择出来的状元榜眼放到地方去历练,大部分都是从个县令做起来,他这一次直接提拔一个知州,定然会有不少人跪到御书房门口来劝他三思。“若是这天下人,都能有先生三分聪慧便好了。”顾峤忍不住感慨。人人有商琅这般心智,那顾峤不知道能省上多少事情。商琅听到他这样的话,唇角弯了弯,不置可否:“大桓袤袤疆土,从不缺少年英才,陛下安心便是。”虽然像商琅这样十六岁的探花郎十分罕见,但是未及而立连中三元的人才大桓从来不缺。“此番科举,陛下可有看好的人选?”商琅问他。“先生明知朕这段时日对会试关注并不算多,”顾峤瞥他一眼,也不知道丞相大人到底是有意无意的,他便反问,“先生在廷试之前,可有看好之人?”顾峤本来想着,商琅整日同他待在一起,应当也不会有那个时间去关注会试如何,却没想到后者一沉吟,竟还真的吐出来几个名字。少年帝王在那一瞬间瞳孔震颤,差点脱口问出来商琅究竟是什么时候关注到那边情况的这样的话。不过丞相大人还是看出来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是先前礼部送来了会试的几份策论,臣便翻看了一番。”“不过,到底是纸上谈兵,其人究竟如何,还要留待廷试之时,陛下亲自考察才知晓。”“哪怕只是纸上谈兵,能得到先生如此评价,想必也差不到哪里去,”两个人已经坐到了书桌旁,顾峤随手翻着折子,一边继续同他道,“何况,即使是到了廷试,也算得上是纸上谈兵。”不纸上谈兵,顾峤也不可能为了看一看他们的能力,特地给大桓折腾出来什么天灾人祸。想到这,顾峤又忍不住叹气:“如此,倒是要等到廷试结束才能到荆州去了。”“陛下若是忧心朱家,臣愿先赴荆州。”“不行,”这样的事情顾峤怎么可能答应,商琅话音刚落他便开口否决,“朕学识浅薄,殿试还需要先生相助。何况此番虽是微服,朝中也需要交代,届时定然要有不少人知晓,荆州路远地偏,哪怕有暗卫护着,朕也放心不下先生。”不过,似乎可以先把傅翎给派过去。顾峤说到最后难免想起来同行的另外这两个人。商琅他舍不得让人单独去行动,对于傅翎这般喜欢游山玩水的,顾峤可不会客气。打定主意,他立刻从旁边抽出来一张白纸,将朱砂推到一旁,换了寻常的墨,提笔便写,言简意赅地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甚至都没有多解释,就将信折起来绑到了海东青的腿上,让它送去皇城寺。商琅在一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静静看着帝王的动作,虽然顾峤没有直说,他也猜出来了人要做什么。一直等到那只海东青扑棱着翅膀消失在窗前,商琅这才开口,顺着方才的话题继续问道:“过几日的廷试的试题,陛下可有什么打算?”“原先是没有的,”顾峤向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手还搁在书桌,屈指一点,“不过既然是要给荆州重新择一位知州,那直接将此事搬来便是了。”不希望看到纸上谈兵,那便让他们来做点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