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是你吗......”寒风掠千里, 浓云沉九霄。滚烫血水翻滚的灵海之境,竟瞬间飘起了极寒的漫天大雪。一声遥遥的剑鸣过后,万籁俱寂。在血海里疯狂啃咬生灵的恶兽们皆怔怔抬首, 似乎都陷入了迷茫。它们还未搞清楚周围骤降的冰雪到底是何物,忽然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悠长的琴音。山谷幽冥起, 清水暗流风。好似有看不见的灵流在悄悄汇聚, 潜入夜色,润物细无声。万里杀伐在轻雪里消散, 寒风过处,凉意徐徐。修士们残破的身躯浸泡着沸腾滚烫的血海, 却不再觉得痛, 只在这段绵长的琴音里,感到浑身的伤口都在缓缓凝结、经脉里仿佛游过细微的灵息。晚衣抱琴立在血腥味未散尽的浪涛里。琴声在音不在弦。她举目四望, 没有望到任何弹琴的手。但她望到了春风。白雪随风至, 落入血海, **起微漪。她看到琴声过处, 鲜血里绽开千朵万朵雪色的花。如同昔年, 白雪皑皑的沧澜山巅后的晚霞——温柔的霞光抚过拨弦的修长指节、滑过如水起伏的琴弦、从白衣的背影淌下......年少的她向着江月白的背影奔跑, 想要告诉师尊她已经练熟了曲子。紫藤花在傍晚的风里旋转飘散,落满春风殿前的青石板、落在江月白的肩膀发丝、落在她小小裙子的衣摆......“铮铮——”温和细腻的琴音陡然转急!强声震狂风, 仿如一把利剑猛然出鞘, 迸溅开凶光!数万恶兽齐齐向后仰头, 似乎被一道无形的杀气斩过!血海里挣扎的修士们皆同时为之一震!他们没有看到剑,却清晰地感到强烈的剑光凌空划过, 斩破苍穹夜色!恶兽们被凶猛的杀气刺激, 从惊愕里回神, 重整旗鼓, 仰天怒吼,朝着凶气袭来的方向狂奔!大地震撼,山摇海颤。恶兽们的巨掌掀起尘埃,争先恐后跃至半空,张开血盆大口,喷出炽烈的火!眼前温柔的紫藤花雨被利刃刺破,白衣故人影猛地化作烟尘消散。晚衣愕然回神!她仿佛又看到那年闪电劈下山海、斩雷琴断作两半......杀机与血腥重新席卷这片战场——她在刺耳的急弦声里回想起撕心裂肺的背叛与离别。她想起陨辰岛上的孤寂星光。琴是晚衣、她是晚衣,她不能也不必依靠任何人。星辰月下,只有自己。五年前元婴雷劫再落之时,她没有再痛,只觉身沐暖雨。她早已从旧时梦魇挣脱。“铮铮铮!”急弦破障之音仍在响彻云霄。方才春风拂面的轻雪、润物无声的水流,都好似一场空梦,在杀气里**然无存。唯剩刀光剑影!铁马冰河万钧破,洪流奔腾雪浪翻。剑气纵横千万里,星光散做碎尘埃。漫天银河落入血海,化成一望无垠的波光粼粼。血海里沉浮的众人皆感心魂剧烈震颤,纷纷怔愣忘言——这样强悍的琴音到底来自何处?不,这根本不是琴,倒像是弹剑作歌!北去关山斩雨雪,南来花柳抚云烟——剑带寒霜,杀尽一切妖魔。琴起风月,舒散灵脉痛楚。恶兽们被如此强烈到极致的杀意所吸引,争先恐后地扑向琴剑之声传来的远方。摔落血海里的修士们得以借机喘息,互相搀扶着起身。大雪纷纷,倏忽不见。雪花变作漫天遍地的符文咒语,如箭矢破风而降。张张灵文符咒落在恶兽头顶,冒起阵阵灼烧的青烟,将它们体内煞气封印。小字婉约如春潮带雨,大字遒劲如风卷残云。纪砚看到无数雪色的墨擦身而过,不禁微怔——剑气书符,世上竟真有这般顶级的符篆师?还是他临死之前产生了幻觉?他闻到风雪里的墨香,仰头望天,只见到阴云滚滚,好似挥毫的巨手。没有笔。只有剑气。让纪砚想起年少时风光意气的自己。他那时总是不听师尊的话,直接拿着长剑在空中挥毫作符,灵文歪斜,不成咒语,但斗大的符文却张扬得耀眼——每次比试胜利,他都要丢开手里的笔,拿剑作一首这样引人注目的诗。艳羡的赞许与倾慕的眼神铺天盖地。他在仙门武宴摘得魁首,无数香囊与花包扔向擂台中央。他戴着繁花做成的嘉赏缎带,攥着那块“风华动仙门”的玉牌,一路穿过沧澜山最长的天山索桥、走过寒冰尚未解冻的山道、奔上刀剑峰炼器阁!一路的风景都不入眼,他只感到那些喧嚣与热闹渐渐退后、远离......但他剧烈跳动的心跳得更为剧烈。他在安静的山云里看到江月白安静的背影。“师尊!”他欣喜地向江月白炫耀着他魁首的玉牌!江月白在清风里回身,只淡淡弯唇一笑——好似并没有对他摘得这块玉牌有什么意外。他指着玉牌上“一剑破万钧”那行字,和师尊说,他不练符篆了,他要练剑!练最万众瞩目的剑!让全天下人都艳羡倾慕的剑!可江月白用布满薄茧的手拂去了他发丝间被扔上的花瓣,并没有夸赞他的玉牌,而是递给了他另一样东西:“给砚儿的笔做好了。”“鲜衣怒马红袖招,不如身置无声处。”纪砚最讨厌的就是这句话,他扬手再落手,用力摔碎了“风华动仙门”的玉牌!他本就是北辰仙君江月白的大弟子,这块破牌子于别人而言是踏进仙门的机缘,但于他而言,不过是个能讨师尊一句夸赞的玩意。江月白递笔的手还没收,他一把从江月白手里抽过那支笔,一起狠狠摔在地上!每次风光无限之后,别人都在为他庆祝,只有师尊次次泼他的冷水!无声笔和玉牌的碎屑混杂飞溅。可江月白看他的表情没有怒意,只有无奈。纪砚更愤怒,他在想,到底如何才能让师尊感受到他的想法!他的愤怒!他狠了狠心,在那支笔上用力踩了两脚,而后转身就跑!他摔门而去,心跳如狂!一路冲下刀剑峰,停在冰泉旁。大口喘着气。愤怒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惊慌和后悔。他在干什么?那支无声笔,是江月白做了两年又三月,专门做给他的。为了做那支笔,江月白甚至直接缺席了一届仙门武宴。别人羡慕还来不及,他竟然当着师尊的面将它摔在脚下......他蹲在地上抓着头发,懊悔地捶自己的脑袋。他想要拐回去道歉。可他不敢。他一晚上没睡踏实,第二天起床时,却看到无声笔已经被擦拭干净,用小盒子装好,放在他的枕边。风雪中的符文散成碎屑。恶兽纷纷摔落泥泞,痛苦地哀嚎。纪砚站在扑面的冷风里,感到双眼发酸。他一直想要回刀剑峰上去和师尊说一声对不起。可这一犹豫,竟已过了十几年。他早已褪去了那些张狂和倔强,但他想要道歉的人也早就不在了。他做了玄书阁阁主,再不用和谁赌气、也再没人敢不顺他的意。他在整个西南呼风唤雨说一不二,在红袖馆的乱花迷眼里醉得不知今夕何夕......可每晚最深处的梦里,只有幽寂的山道和无声的落雪,和与雪同色的安静背影。无声。若他当年能明白“身置无声处”,才是人生最难得的模样。也许就没有那样痛苦的众叛亲离、没有这样漫长无期的分别。墨池飞泼,笔锋游龙。斜风飞雨天苍苍,坠云落雪地茫茫。落泪的人不止纪砚一个。天地灵息化作巨大的气流漩涡,在灵海上空缓缓聚集——清凉纯净的灵息浸润每个修士的经络脏腑,温柔的灵息游走进心脉,让他们回想起童年最欢心温暖的时刻,与此刻的腥风血雨对比,无不在感慨里红了眼眶。剑气还在如风疾走,云波浪起,清风习习,冲刷散血海之上浮躁炽热的妖魔之气。云与水飘摇,远方升起仙雾。天末起微岚,像无形的手轻抚。云桦在鲜血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云水峰雾气缭绕、微岚峰高耸入云、晴雨峰草木葱葱......他竟在将死之时,看到了故里的沧澜十八峰——他看到少年人并肩课训归来的身影,淡入欢声笑语与汗水。看到揽月亭上流光溢彩的鎏金珠,在江月白的剑下化作美轮美奂的烟。十八峰......他一生所望、却困住他的一生。不,这不是十八峰。十八峰远在大陆尽头,不在这的剑气里。云桦用最后一点力气强撑起身子,看到剑气如雪,从四面八方汇聚。这是......“风雪十八式!!!”有声音比他更快地叫出了剑招的名字!所有修士都震惊不已。如风、如雪、如花、如月、如世间四季。见天山日明、见深渊月暗、见花开迎春、见枯枝残雪。剑音如琴,谱尽悲欢离合。剑气如书,写尽沉浮起落。除了风雪夜归剑,世上再没有任何一把剑,能带起这样波澜壮阔的人间苍茫。此刻人山人海,众生却见不到旁人,只见到自己。天高地阔,无边无垠,唯有自己一人。他们听到天地山海的怒浪,也听到孤独。原来一把剑,刺出的剑风,可以这样孤独。剑气直冲云霄,好似无声嘶喊。急转直下,又如北风呜咽雪落处,令人遍体生寒。苍凉天地,不过独行之路,谁也没法替谁来走。可悲怆至极时,剑风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化作春风,千树万树开。众人如梦初醒,视野渐明,又见到周围人潮簇拥同伴云集。孤独感烟消云散,他们又在剑音里听到了苍生。剑气之音戛然而止!数万头狂暴的凶兽,竟在这剑气顶点的一瞬,全部炸碎成血色的雾!云开,见月明。金色的明月出现在苍穹夜幕之上!流金瀑布从九天倾泻而下,浅金色的灵流好似融化的月光,刹那间涌进这片干涸的灵海深壑。空中彩云翻滚,与昔年登仙台上仙帝回世无异。人群震惊沸腾:“仙人降世?!”“我们有救了!!!”白衣踏月而来——来人手里却没有剑。手中无剑,何来方才剑气纵横?修士们上一次见到这种奇景,还是在九年前的天机门前。北辰仙君手中无琴无剑,却凭空拨琴弹剑,替他们扛住了天机阵门凶气。春风化雨,又用自己的灵息替他们洗去了所有灵脉里的伤痛。“......北辰仙君?!”“是北辰仙君吗!”除了江月白,还有谁能将琴音符篆各家道法都融进一剑霜寒里?修士们从灵浪起伏的海里奋力起身奔跑,不顾浑身未干的血迹、不顾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因为他们看到熟悉的白衣身影。他们知道这一次才是真的,不用再怕。这世上永远有人在风光的顶点与他们共享风光。可很少有人会在生死一瞬的时刻,以命护命。但江月白会。他们见过无数次。见过他用命换魔族退兵、见过他用身体挡过致命的凶气、见过他用自己的灵息治愈他们体内的伤......北辰仙君在世的时候,他们早对这些习以为常——第一仙门总要扛住一切风雨。可这世上没有江月白的九年,他们才知道当年道是寻常并非是寻常。江月白携风雪所过之处,没有欢呼呐喊。只有眼泪。痛哭的眼泪、欣喜的眼泪、劫后余生的眼泪......人们在泪水里看着江月白的白衣,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故人归。云桦躺在血里,见到夜空滑过风雪。就像多年前的血海雷雨里,他看到天上刺目的明月。他错愕震惊!不可置信!江月白根本没有死!不仅没有死......反而飞升成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可周围近乎沸腾的欢呼与哭喊那般真实,一声一声,皆在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云桦本就重伤的脏腑在此刻一同碎裂!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白雪过云去,冷风刮得他满身伤口剧痛。明月在上,而他满身狼狈地躺在万千修士奔过的脚步之下。何其可悲可笑!哪怕他和黎鲛形容过无数句,江月白有多肮脏,可此刻的归人依然衣摆如雪,不染尘埃。黎鲛说得没错,也许这辈子、下辈子,他都触不到天边雪。他是听过数万人的欢呼,却没得到过数万人的眼泪。他已经输得彻底。云桦手指扣进染血的泥土,奋力挣扎着想要起身,他觉得愤懑、不甘心!为何江月白每次都在这样悲怆的顶点出手?赚得满是英名!修士们已死伤至此,江月白才姗姗来迟!他甚至恶毒地揣测——困住修士们的凌云禁制恐怕就出自江月白之手。为了什么?是不是好为了让他那个宠溺到没边的徒弟,屠杀得痛快。“你们......”云桦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子,嘶哑着向周围修士喊,“你们都被他骗了......他和那个魔头勾结......”可他的声音毫不留情地被修士们的呼喊打断。也被更浓更强烈的杀气打断。因为他看到,风雪飞速聚集,在空中凝成巨型长剑,直向着灵海深处而去——“北辰仙君要替我们除魔!”修士们的欢呼更加热烈,“北辰仙君会救我们的!”云桦被人潮冲撞进鲜血沉浮的海里,再爬不出来。灵海浩阔,可剑气更浩阔,转瞬之间便掠过海面。穆离渊迎风立在山巅。他听见逐渐逼近的剑气厉风,但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周围的魔侍魔卫都纷纷簇拥上前:“尊上!天现异象,他们都说‘仙人降世’,我们......”“仙人。”穆离渊薄唇轻动,“哪个仙人。”“那些修士们喊的,‘北辰仙君’......”穆离渊低缓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北,辰,仙,君......”霜雪长剑如同倾倒的山峰,从辽阔的灵海上方飞过,穿梭在黑夜。魔侍魔卫们感到逐渐逼近的强烈杀意,再掩饰不住焦急:“尊上?”“你们走吧。”穆离渊低声说。魔侍魔卫们皆疑惑不解地望向主人,杀气当前,可他们没有看到穆离渊的神色有任何慌乱,甚至还看到他的唇角隐约带着弧度。默苏看了一眼穆离渊,对身后道:“你们走!”魔侍魔卫们不敢再耽搁,纷纷退后,开启了连接魔界的传送阵。“你也走。”穆离渊轻声说。“他是来杀你的!”默苏在狂风里喊道。“我知道。”穆离渊说。那又如何。他的江月白没有死。这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了。至于江月白是来做什么的,有何所谓,杀他?不也要当面杀吗。这辈子还能再面对面见一次江月白,太奢侈了。灵海人声鼎沸,黎鲛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向前,她仰头望天,看到风雪如山倾的剑气正从千万人头顶掠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用力,推开周围拥挤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向着灵海尽头奔跑!火红的嫁衣飘在晚风里,好似一片耀眼的枫叶红云。可她追不上江月白的剑气。脚下遍地是血尸泥泞,黎鲛摔跌在地,她抬起头带着哭腔用尽全力大喊,嘶哑的声音随风传遍整个战场:“渊儿......”“渊儿!快走——”她不是在喊渊儿,而是喊给江月白!她不在乎什么通天救世之门、什么斩开天门的剑......她也不在乎什么万千众生,她的心里只能装下她在意的人。十多年前她没有拦得住江月白,十多年后她不能再接受一次痛苦别离。剑锋渐近,杀气弥漫。扑面而来的剑气刺得默苏浑身疼痛,她深吸了口气,在穆离渊身后说:“尊上......你不告诉他......”她知道穆离渊这些年所做都是为了江月白!江月白要替苍生除害,但若知道了穆离渊为他所做的一切,也该会心软留情,哪怕半分!虽然剑锋逼近的刹那,根本没时间说任何,但她没法就这样看着穆离渊什么都不做!“他当然知道一切。”穆离渊缓缓说。此时此刻,他已经明白了拿走那半朵花的人是谁。他是为江月白做了许多,但做得再多,也根本抵不过那些年里做的对不起江月白的事。他是肮脏的魔,仙人杀一个魔,本也就不需要什么理由。风中熟悉的霜雪气息越来越浓,可穆离渊蒙眼的缎带下缓缓渗出了血泪。他从前庆幸自己看不到世间万物。此刻却恨自己看不到世间万物。他好想在死前看一眼,他想念了九年的江月白。周围没来得及撤离的魔侍和魔卫都被凶猛的剑风掀翻坠落高崖,只剩穆离渊一人独立山巅。他感到冰冷的剑尖停在身前。如同十几年前停在颈前的风雪夜归。“师尊,”穆离渊蒙眼的缎带已经彻底被血泪浸成了暗红色,“是你么......”看不到江月白,哪怕听一句对方的声音也好。但他没听到任何回答,只感到风雪凝成的刺骨寒剑骤然贯穿了他的身体!支撑命脉的死生之花霎时碎裂成散落的雨!汇聚的全部灵海灵息如浪涌出,顺着雪色的剑身翻滚流淌。灵海尽头刹那间光芒万丈——一颗鲜红的剑心在夜色里冉冉升起,如同跳动的血色朝阳!【作者有话说】小江,切了大号的你真的好......难写,吐血(-感谢在2022-06-22 23:43:42~2022-06-24 00:19: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鹢舟、君莫笑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络 10瓶;酩酊 2瓶;雨彐、一个穷鬼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