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欺骗他玩弄他,可他还是没骨气地想着江月白轻烟淡雾, 微雨的仙境好似披蒙着薄纱。“他真的会来吗?”青芷站在雨中,望着断壁残垣的剑林。天门大开那日的灵泉洪流太过凶猛,将整个玄仙境都冲乱淹没。即便多年岁月流逝, 直至今日,仙界山河依然沟壑遍布、伤痕累累。尤其是帮助滋养出斩天之剑的剑心池, 遭受了最凶残的天劫怒火, 劫后变作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深坑。仙界落雨,深坑中飘旋着残叶。御泽坐在仙池遗迹边, 只喝酒,不回话。风卷云翻, 天边雷光闪烁, 雨下得更大了。青芷叹了口气,轻声喃喃:“这么久了, 也不知道小圆怎么样了。”雨味的风很凉, 青芷深呼吸了一口, 闻到了别样的气味。剑开天门的前一夜, 她也闻到过这种味道——不是仙界的味道, 而是截然相反格格不入的魔族气息。可这次青芷不是担忧, 而是欣喜。“难道是那个人来了!”......软云微风,山河连绵无尽, 仙境之景远胜人间, 美得近乎缥缈。只是没有颜色。穆离渊第一次见到的仙界是血红的、第二次是金光四溢的......这次却是无色的。他走过花草繁盛的仙道, 看到的却是苍白无色的山和苍白无色的水。他一度以为是自己夜夜噩梦里流泪,眼睛再次出了问题。直到见到面前的仙君仙子个个开了护身结界屏障, 依然需要抬袖遮眼——是他身上的金光太强, 强到周围的景色都失去了颜色、强到仙人都不能直视。穆离渊站住了脚步。他垂下眼, 微有诧异地看着自己手臂流淌着的金光。他是魔族, 来到此地之前,已经做好了会再一次流血受伤的准备,如今怎会身带这般强的金光护体?比玄仙境的仙人还要强?“小圆!”青芷喊了一声。小圆不认人,却能听懂自己名字的这两个字,闻声挣脱开穆离渊的手跑了过去。青芷蹲下,一把抱住跑过来的小圆,紧紧按在怀里:“小圆,想我了吗?下面好玩吗?”小圆只是傻笑。青芷揉了揉小圆的脑袋,也跟着笑。可却越笑越笑不出来。抱了小圆一会儿,青芷侧过脸极快地蹭了下眼角,而后站起了身。调整好表情,她抬头望向对面的人:“你就是江月白的‘渊儿’吧?”穆离渊动了动唇,一些话欲言又止,最后只回答了句:“我是他的徒弟。”“我认得你。”青芷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穆离渊看向小圆:“这个孩子的魂魄似乎有些问题,普通孩童若是整日服用天材地宝,早就长大成人了,可他不论怎样都......”“你来这里难道就只为问这些?”青芷打断他,话音有些变了调。穆离渊沉默了许久,才道:“我还有资格问什么。”他最想知道的,江月白早在许多年前就回答过了——江月白的渊儿,只是登天剑、踏脚石,除却这些身份,余下的什么都没有。既然江月白还信得过他,托付他养着孩子,那他便要尽心尽力养好。魔元不稳,他不知自己还能再活多久,总要找个办法让小圆好好活下去。“你养不大小圆的。”青芷直截了当道,“谁也养不大他,我们帮不了你。”穆离渊还是没放弃:“你们是仙人。”“你不也是吗?”青芷抬眼,“你都做不到的事,我们如何做?”“......我?”穆离渊皱眉,“我怎么可......”“当年剑开天门时,江月白用破念剑的剑灵重塑了你的元魂,你不用再担心会短命而终。”青芷看着穆离渊周身飘溢的金光,“剑灵随剑过了一次天门,带你挣脱破境枷锁,魂元涅槃而生,你可以算是长生无尽的真仙了,还怕陪不了这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穆离渊彻底僵在原地。这些从未想过的词句扰乱了他的思绪。什么剑灵......什么重塑元魂?“人剑合一,多少人修炼剑道几百年做不到,可江月白帮你做到了。”远处的华薇仙子接过了话,从他背后缓缓走近,“斩天门的剑灵携你同过天门,破除业障枷锁,从此天地之大再无拘束。十年磨一剑,磨的不仅是江月白的登天剑,也是你的新生。”穆离渊循声转头,双唇微颤:“......新生?”所以他那夜并不是“自己的魂魄顽强地活了下来”......而是,江月白让他活了下来?!剑开天门,九霄之上雷霆怒吼,灵息源泉翻滚降落,给人间换了青天。流传于人世间的传奇故事,在他这里,只有痛苦难耐的回忆——那夜玄仙境暴雨惊雷,他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里看到自己的身体融化于仙海,海上的剑心却如日月合璧,冉冉升起。此后天摇地动皆无感,只有混沌的梦境浮沉。他死得那般凄惨,可次日雨过天晴,他又醒了过来。四周金光四射,恢弘天门大开,长剑带他破风而过!他以为那只是死前错乱的梦......“过天门者方能破境登真仙。天门开时,只有开天门的人和斩天门的剑能过天门,江月白用剑灵重铸你元魂,等于把他登仙的机缘与你共享。”华薇仙子绕到穆离渊身前,“剑灵携你魂魄突破天门枷锁,你早就不再是命数极短的魔妖混血,而是魂元与天同寿的长生真仙。这么久的岁月里,你难道没有试过刨除魔息摒弃魔元,调动一下灵脉吗?”穆离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么多年来,他在那些残忍的梦魇里日夜煎熬,连想一想那个人的名字、想一想沧澜山、想一想仙门,都会撕心裂肺地痛,怎么还敢去调动灵脉试仙家的功法?“你不知道这些?”华薇瞧着他的反应,表情微变,“江月白什么都没有给你讲?”穆离渊压抑住了逐渐急促的呼吸,摇了摇头。“那你看看你自己。”华薇说。穆离渊低头,看到了自己手臂流淌的金光——这是只有飞升仙人到了仙界才会自发产生的金光护体!他霎时间心乱如麻。“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那、那我......”穆离渊思绪极度混乱,根本消化不了如此多的的冲击,理不清的千头万绪中他忽地想到了什么,抬起眼,“那我是不是可以去找他?”如果他的魂魄当真依靠那把斩开天门之剑的剑灵一同突破了三重境界、挣脱天门枷锁,那他也该有能力去到三重仙界、也该有机会再见到江月白!“天门之后是虚无。”青芷说,“三重境界不是仙界,而是无相无穷、无处不在。”穆离渊追问:“所以他可能在各种地方?各种时空?各种......”“你找不到他的。”华薇忽然说。穆离渊不解地看向她。“傻小子,逆天而为,必遭天谴,你怎么还想不通?”华薇一双美眸里尽是无奈,“你享了违背天理命数的福缘,如今却还平平安安站在这里,还不懂原因吗?”穆离渊神色茫然一瞬。而后心间忽然莫名漫开不安。“斩开天门刹那,只有持剑之人与所持之剑可以过天门,开天门是最胆大妄为的逆天行事,必受天谴惩罚......”青芷吸了口气,停顿片刻,“但天谴只有人会遭受,剑不会。”穆离渊脑中仿佛有根拉紧的弦猛然崩断了。整个人如遇雷轰!一动不能动。青芷闭眼,多年前的天裂之景仍在脑海。剑开天门那一夜,天降怒罚,滚雷如吼电光如鞭、洪水海啸山摇地震......整个玄仙境几乎天塌地陷!众仙一同赶往天门开处,却被江月白一道结界拦在天罚之外。迸溅的苍穹碎屑撞击在透明的结界屏障上,绽开巨大的凹凸波纹与火光!青芷抱着小圆挤在人群后,到处皆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她在翻滚的雷电尘烟里望不见人,只大喊了一声:“江月白!”她承认她拿怀里的孩子做威胁了——除了剑,小圆是江月白最视若珍宝的人。江月白的结界拦不住天罚,到时候结界崩开,他们这些飞升修士能进退自如,被她带到这里的小圆却没有自保之力。此刻天门只开了一道裂缝,江月白只用在这个时候毁了那把斩开天门的剑!天罚就会停止。白衣随风而至,在漫天的雷火霹雳里轻缓得格格不入。“帮我把小圆留给渊儿。”远处天门入口前仍在狂轰乱炸,近处白衣如雾,消散不见。江月白没有毁剑,只分了一寸神魂离体,给她留了这样一句话,来去无影,像一阵温柔的风,摸了摸她怀里哭闹的人。青芷抱紧小圆,立刻转身往远处跑。她不该带小圆来这里,她后悔了,她拦不住江月白,还连累了江月白分心分神。御泽用十年都没有劝得住江月白炼剑,她怎么可能用一个假的孩子就劝得住江月白开天门?江月白每每提到他的剑都口吻坚定,说他的斩天之剑一定能炼成。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不信,因为天书上写着:“不为私心只为苍生,炼不出破念”。可如今江月白炼成了破念——难道他不只为了苍生?那他的私心是......青芷还未来得及开传送阵,江月白拦截天罚的结界已在她身后猛然崩裂!各式飞行法器腾空而起,载着众仙远离。无尽源泉的金色洪流汹涌奔出,淹没了整个仙界,又冲破仙界境门,涌向人间。御泽逆流而返,拉住青芷乘风飞起:“你带这娃娃来做什么!”周围巨响冲天,青芷几乎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我想拦下江月白......我想拦住他......他扛不、扛不住天劫的......”天劫,是最凶残的惩戒,哪怕在修为顶峰的江月白也无法承受。除非用那把斩天之剑去顶替劫罚、承受天怒。剑亡人存,是最佳选择,所有仙人都认为过天门的强者定会这样做——江月白这些年里倾注心血炼剑,不就是为了那把剑足够坚固到能替他顶住天谴惩罚吗?剑没了可以再炼,让剑灵一起飞仙,太奢侈了。可门开刹那,江月白竟让剑先过了天门,空手去迎战天劫!众仙都震惊不已。华薇对这个近乎自毁的举动极为不解:“江月白他是疯了吗!为什么在灵力全部耗尽的时候去破劫?故意找死吗!”“为什么不用剑?”替江月白着急的不止一个,“用剑挡天罚他才能活命啊!”“担心什么。”御泽以往总是最忧心江月白安危的人,这一刻却反常地沉得住气,“破而后立,天道再无情,见他那般,也该网开一面。”他早就看出了江月白做的所有事都是在耗竭灵脉内的灵力——因为那把斩天之剑用了玄仙境众仙共有的仙海灵息、用了人间众生共有的灵海灵息。江月白在用这把集天地精华的剑破劫之前,就已经率先自断退路,替千百仙人和亿万众生领了罚。天劫震颤过于凶猛,玄天仙境崩裂的苍穹碎块坠落。众仙皆召唤出护身法器化作结界屏障,一退再退,仅是被天劫余波冲撞,已是个个遍体鳞伤。轰击的劲风几乎要掀翻众仙的坐骑法器,御泽的仙鹤展翅腾空,奋力飞往虚无之境。“怎么办?我们不去救他?”帮不上忙,众仙焦急无措。“谁能救得了?”御泽摇头苦笑,“天劫之罚,无可奈何。”青芷道:“他旧伤没好,还偏次次都去做极度损耗灵力的事情,现在完全就是在虚弱的极点,怎么可能赢天劫?”“能不能赢,无所谓。”御泽依然没有半点焦急的模样,“天门已开,圆他所愿了。”“可是......”青芷做不到袖手旁观。“知道这孩子为什么叫小圆吗。”御泽忽然问。青芷一愣,摇头。“人生不求能大圆大满,小圆几桩愿事便足矣。”御泽低头看向两眼泪水汪汪的小圆,“苍生与私心,他总能对得起一个。”这么多年来,江月白总是不对他讲真话,他也乐得装糊涂。他曾经问过江月白,利用一件工具需要等十一年吗?为何要等他那个徒弟魔气暴露再保不住的时候才开始炼剑?江月白的回答是:想看那双眼睛长大的样子。答非所问其实就已经是答案了。魔妖混血的命格太凶,注定早亡,神丹妙药救不得、交换灵元也救不得......用斩天门的剑灵带他一同飞仙总该能救得。天门不开,三界尽毁,什么情义都是虚妄。也许以往种种凝炼剑心的杀伐折磨不是残忍,而是另一种温柔。他们总说江月白身上沾满了凡尘的枷锁,与他们这些仙人格格不入,但御泽却觉得,江月白是最像仙人的仙人。北辰仙君的心思从来不会让任何旁人看透,北辰仙君的秘密也是藏得最深的秘密——渊儿对于江月白而言,当然不是天下苍生里的一个,是他从不提及的私心。“好了,别哭了。”御泽拨了一下小圆的脸,指了指远处,“瞧,你爹那么厉害。”远处无尽源泉的洪流冲开仙境与人间的隔界,奔腾化波,为三界倾下壮观的灵雨!来自人间的惊喊与欢呼随着风雨扶摇直上,席卷整个仙界,震耳欲聋——“剑!剑开天门?!”“是北辰仙君!!!”“我们有救了!北辰仙君要放无尽源泉!!!”成千上万的金光雾点随风而起、飘摇而上,汇集在远方天门开处,凝成一把劈山斩海的巨形剑影!小圆被面前壮丽奇景吸引,顾不上哭了,睁大眼指着那些飘扬的金点。“那是......”华薇吃惊喊道。“信徒的功德金光?”有仙子反应过来。“这小子追随者还不少,”御泽苦笑,“若天道有形,想必此刻定是火冒三丈了......”下一刻,天劫雷光瞬间暴涨,崩裂出可怖的怒火。功德金光汇聚成的虚影显得格外渺小,霎时便被天劫怒吼震碎成粉末!天空一侧电闪雷鸣,另一侧却是截然相反的祥云飘绕。早早过了天门的那把剑正在祥云包裹下乘风而行,飞往远方。青芷咬了咬牙,抱起小圆,追着那道剑灵尾光而去。长剑虚影载着穆离渊昏迷的魂魄平稳地滑行云中,四周结界光雾环绕——除了江月白开的护体结界,还有冲破天道枷锁后的福缘光晕。青芷犹豫片刻,还是按照江月白的嘱托,将小圆放在了剑上。可动作做到一半她又想:若是这人不能原谅江月白多年的欺骗,醒来之后要杀这孩子怎么办?!江月白从前下手狠绝、毫不心软,为了剑心的恨让这人受尽了折磨,从未给过一句解释。往后这人借助过天门的剑灵突破天门枷锁、挣脱时空束缚,天地光阴逍遥游,还会原谅仇怨、再念曾经旧情吗?天劫震颤剧烈,余波碎石轰击,青芷没空再担忧纠结,放下小圆,狠推一把,目送剑灵和小圆一起飘远。“总有一天,”青芷心想,“他会回来找一个答案的吧。”......青芷一直在等。所以此时穆离渊来到玄天仙境,其余仙君仙子皆面露阴霾,她却满是欣喜。她只怕他不来。“你仔细看看小圆。”青芷拉过小圆,对穆离渊说,“看看他的眼睛!”穆离渊还陷在方才那些话带来的震惊里。出神了许久,他才被青芷的话音唤回神思,僵硬地垂下眸去看——小圆的眼睛很好看。他早就发现了,小孩子的眼睛都长得可爱。“这是江月白一笔一划画出来、一点一点做出来的,照着你小时候的眼睛做的。”青芷道,“以前我们夸小圆眼睛漂亮,江月白总和我们说,远不及他的渊儿眼睛漂亮。”说到此处,青芷抬头看向穆离渊的眼睛,觉得那形容不假——或许这双眼睛不该用“好看”、“漂亮”这类词形容,因为它们不仅是漂亮,而是深邃,像深海里倒映的星辰。“我?我小时候......”穆离渊一时间无法接受如此多的冲击,心头火浪翻滚,烧得嗓音都有些沙哑,“怎么会......”他一直以为这个孩子是师尊师娘用灵力孕育滋养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他对小圆倾注的所有温柔,都含着难以言说的苦涩。“小圆不是师尊的......”穆离渊欲言又止。“江月白那年回登仙台不是娶妻,只是为了救人。”青芷读懂了他话语里的猜测,“你当时只看了一半婚典就忍不了,回魔界还彻底切断了通界,不敢再听一点他的消息,可是你做了他那么多年徒弟,怎么就不了解他是什么人?他哪怕真有心爱之人,也绝不可能与对方成婚,通天之路艰险莫测,他从来都是只身一人,巴不得所有人都离他远些,最好误会他一辈子!省得受他牵连。”“至于这个孩子......”青芷语调渐渐低下去,走上前几步,把小圆的手重新交给穆离渊,“小圆的心是用你的爱恨之心催生出的,小圆的身子是江月白用自己仅剩的灵元塑成的,他把这孩子留给你,你觉得这孩子该是什么身份?”穆离渊浑身都开始发颤。“不可能......”穆离渊面色发白,“绝对不可能的......”他不是不相信仙子的话,而是不相信自己——他根本不能相信江月白会对自己这样肮脏低贱的魔有半点感情。“江月白炼斩天之剑,完全可以用别的方法!可他执意要用你的心做剑心,坚持了十多年,费尽了千辛万苦,还不够明显吗?”华薇抢过了话,说话时甚至憋红了眼眶,替江月白不值,“若他心里没有你,何须为了保你的命去冒空手战天劫的险!何必......”“你们和他说这些做什么?”一道苍老的嗓音忽然传来。仙子们循声转头,看到日日醉酒的御泽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此刻浑身丝毫醉气也没有。华薇道:“他该知道这一切。”“你......”御泽叹了口气,后面的话转做了密语,“你们这不是要他的命吗!”若要告知真相,江月白早就说了。可直到诀别前江月白依然让穆离渊误解他的用心、误会小圆的身份,不仅是为了榨取恨意。更是想让对方好好活着。“真相瞒不住的,我们今日不说,他总有一天也会自己悟明白。”华薇看回穆离渊,“江月白曾经是做过伤害你折磨你的事,但那是他情非得已,种种恩怨相抵,他不欠你什么,你也不该再怪他。”穆离渊头痛欲裂,眼前一阵红一阵黑。他垂头艰难喘息,缓了半晌,才颤抖着小声说:“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怪过他......”曾经那些年他的确被江月白折磨得痛彻心扉死去活来,江月白欺骗他、玩弄他、抛弃他、把他当工具利用、一次次做伤他心的事......可他依然还是没骨气地想着江月白。他极力逼迫自己去恨江月白、反复告诉自己江月白是仇人,其实不过是想抵消那些怎么都无法化解的想念。他只怪自己。怪自己耽误连累了江月白的潇洒人生。怪自己没有早点就死了。如果他早早就死了,江月白是不是就可以像仙子们所说那样,换别的方法炼剑开天门,毫无负担轻松飞升成真仙,不用为了保住他这条命去冒险......可是他现在求死也不能了。江月白这次留给他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一句话,而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永远斩不断的念想......能永远把他锁住的锁链。“孩子,”御泽开了口,“你听我一句劝。”穆离渊怔怔地抬起头。除了江月白,还没人会用“孩子”这种称呼叫他。“天地无尽,光阴无穷,你的前路很长,且逍遥去过,别......”灵珠离体,御泽已是白发灰暗满面皱纹,嗓音沙哑得像是微有哽咽,“别再等他了。”穆离渊喃喃:“什么意思......”“起初我也不愿接受,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不想再自欺欺人,”御泽缓缓吸气,又缓缓叹气,“天劫之罚根本没人能活着扛过,他......”话没说完,御泽表情忽然一变。仙子们也被吓了一跳。穆离渊猛然跌倒了在地上!膝盖撞击石板,发出沉闷的“砰”一声。穆离渊的手紧抓住仙桥石柱,勉强维持住了半跪的姿势。口中却吐出了一大股浊血!他已经忍了太久。不论从前还是现在,唯一不变的就是痛不欲生的折磨。爱恨情仇是折磨、求而不得是折磨、恍然悔恨是折磨......每当他觉得这颗心已经被折磨得足够麻木的时候,又会迎来更加残酷的折磨。他原本以为岁月流逝,自己放下了前尘恩怨,才终于鼓起勇气来仙界,给小圆找护佑魂魄的仙丹。谁知却给自己找了一把锋利的刀,把自己又杀死了一次!这把刀,迟了这么多年才穿过时光刺透了他的心脏,后知后觉带来沉重到恐怖的压抑和剧痛。小圆还在旁边,穆离渊不想让小圆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拼命地擦着嘴边的血,然而怎么也擦不完。小圆没见过这么多血,流血很可怕,何况流血的人还是他心里无所不能的大哥哥。小圆想要去扶,可摸到了一手血,顿时吓傻了。穆离渊也没力气再忍了,任凭鲜血涌出口鼻。他闭上眼,眼角却渗出了血泪。他听到自己胸腔内的心脉崩裂,听到全身的经脉都在一寸寸崩断,那些细微却可怖的声响沿着骨肉攀爬蔓延,把他的身体撕碎。他撑不住身体,靠着仙桥柱一点点向下滑,最后彻底沉在血泊里。“你怎么了......”御泽慌忙俯身去扶他,“渊儿!”暗红色的污血源源不断涌出穆离渊唇缝,流得满脸都是。起先吐的是血,后来涌出的是血肉模糊的碎块。小圆在一旁嚎啕大哭,他听过的故事里,只有要死的人才会流很多血,他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哭得越大声。穆离渊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张嘴后又吐了一大滩血。小圆绝望地扑在他身上,一手抹眼泪一手去捂他嘴角往外涌的血,断断续续说:“不要死......不要死!”穆离渊抬起鲜血粘连的眼睫,握住了小圆的手:“不死,别怕......”“他是不是丹府破了?”御泽转头叫过青芷,“怎么会突然吐这么多血?”青芷面色凝重,好一会儿,才说道:“好像不止......”不止是浑身经脉,连丹府的魔核都碎了。周围的仙子闻言都聚过来。御泽焦急道:“你先帮他止血,我去拿......”“不用!”青芷忽然大声说。魔息滋养的经脉尽数断裂,魔气汇集的魔核也碎得彻底,所有束缚禁锢脏腑经络的天魔之力完全解体消散,才能重新生出最纯净的灵脉,让体内隐藏极深的那颗突破成仙的剑灵魂元,真正苏醒运转。青芷与御泽对视一眼,霎时了然全部。两人都不再说话。算无遗策。不仅是爱恨悔痛,连每一件事、每一个转折、每一个细节,江月白都算到安排好了。误会生恨,恨到极致成执念,执念不休便不会寻死,经年累月后的恍然才能真正撕碎一个人,破而后立,毁再新生。甚至连他们这些旁人的所念所想、所作所为,江月白也早预料到了。青芷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浑身是血的穆离渊,心内五味杂陈,不知是该羡慕还是心疼。周围人还在沉默,穆离渊已经费力撑起上身,抓着栏杆艰难地站了起来。“你别乱动。”御泽一把拉住他,“你要去哪?”“我要......”穆离渊被血呛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我现在就要去找他......”“别犯傻了,”御泽拉不住他,低喝道,“你清醒点!”“我很清醒,”穆离渊捂着胸口喘气,“我不信他死了......”他不信江月白会扛不住天劫惩罚。那可是江月白。永远不会输、永远不会失败的江月白。从前他亲眼见到心上人在自己怀里魂飞魄散,都没有放弃过。如今他连看都没有亲眼看见,更不会放弃。既然自己的魂魄突破了天门枷锁,那便天地之间任他来去、光阴长河任他穿梭......他不信上穷碧落下黄泉,找不到一个想找的人。“我要去找他,”穆离渊拼命把嘴里的血往回咽,“我一定能找到他......”御泽沉默,没再劝说什么,片刻后,伸手召出了一颗金珠,在小圆面前俯身,将金珠注入了小圆脖子上挂着的宝石。“我在这里面装了一颗灵珠,能为小圆养出人魂,”御泽话音柔软了些,叹息道,“把他当你真正的孩子来养吧。”......境门开合,仙云飘散。目送穆离渊离开后,御泽独自一人在境门前站了许久。很久之前他看儿子的背影、之后又看江月白的背影、如今还要看这个背影......他想劝的人永远劝不住。好在以后他再也不用看这样的背影了。他这回是真的老了。凡间无所恋、仙界亦无人再可挂念......也该忘尘归去了。【作者有话说】依然是计划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