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如星君如月一百二十年前。“记住, 是一百二十年前的揽月亭。”“那时的我才最潇洒。”在这具身体消散之前,穆离渊决定去履行一下对苏漾的承诺。小时候,他的这个小师叔对他还是......“不错”的。经常带他上树捉鸟、下河摸鱼, 什么闯祸干什么,总是把他摔得哇哇大哭, 而后嫌弃地带着浑身是泥巴的他回江月白的院子:“江月白!孩子给你送回来了!”“赶紧哄吧!哭得我耳鸣了!”而后把他往门里一推, 便大摇大摆离去了。他不喜欢这个师叔。这个师叔也不喜欢他。原先是看不惯江月白宠他:“瞧瞧你师尊给你惯成什么样了?哭哭哭,就知道哭, 等你这双眼睛哭瞎了,你师尊就不要你了, 信不信?”后来是看不惯他对江月白做的事, 骂他是“畜生”。他的确是畜生。临死之前赎不了罪,起码要守个信用。......月圆之时, 沧澜山华灯如昼, 喧嚣鼎沸。仙门武宴的收官之夜。人很多, 而且比起开试的时候人们要放松了不少, 便显得格外热闹。拿了名次赏赐的万分开心, 没拿到名次的此刻也使不上什么劲了, 干脆放松狂欢、下次再战吧。火把灯盏一路延伸到“高可摘星辰”的揽月亭。天上月明如珠,地上揽月亭的鎏金顶也是明珠, 而且离得近, 比月亮更亮。“射月比赛要开始啦!”人群中有人拿扩音符高喊, “各位道友别喝啦!快去揽月亭!”酒宴上的长者仙君们还在借醉侃侃而谈,不为所动, “射月”不过小孩子们的游戏, 他们玩剩下的。而年轻修士和少年弟子听了扩音, 都慌忙挤出人群, 朝着山上奔去——这不比听喝醉的老年人吹牛有意思?穆离渊也不知道自己算是老年人还是年轻人,按样貌算,当是后者,故而跟着年轻人们一同上山了。风光意气的比试者们已经站在了山巅。腰带紧扎,发尾高扬,站得昂首挺胸。潇洒。的确很潇洒。穆离渊和周围拥挤的人群一起为山巅的少年们鼓掌。苏漾说这个时候的他最潇洒——十三四岁,稚气未脱,胆子最大,当然潇洒。但穆离渊并不觉得他最潇洒,因为他根本没有看他。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江月白身上——那才是他心里最潇洒的少年。他见过了十九岁逐渐沉稳的江月白,再来见一见十四岁神采飞扬的江月白,觉得无比新奇。隐在夜色,远在人海。这一回,他终于可以不遮双眼,光明正大地看一次心上人。旁人都在拉弓,只有江月白在擦剑。射月,当然是用弓箭。单用剑怎么射呢?这又不同于掷法器比赛,后者可以用灵力,管你是用琴音催动还是用符篆助力,谁先到谁赢。这可是一视同仁,要扎扎实实比臂力基本功的。用手扔出去的剑,怎么也不可能比得过拉满的强弓。苏漾拉满了长弓,千斤重弓拉成满月,山下遍是叫好。欢呼声随着弦发之箭一同上升,一同起伏,最后在触及鎏珠的前一刻,一同泄入崖底。“可惜!”“就差一点!”“也不错了!常人撑死能射六十丈,这两山之间得有一百五十丈远了!”“一里地了!”“可不!”没成功,但值得尊敬,毕竟“功亏一篑”这个程度已经是今晚最成功者了——其余人的箭半途就掉没影了。大家温和地鼓了掌,以示鼓励。江月白就在这阵温和的掌声里最后一个出场了。没有弓箭,只有剑。大家都不鼓了,因为对这孤零零的一把剑好奇了:怎么射出去呢?江月白穿得简单,白衣,束发。江月白的剑也简单,银白,无花纹。江月白的动作也很简单:拔剑,旋身,甩臂,翻腕。剑出——无数个简单相加,汇聚成了一道不简单的华丽月光。以身作弦,长剑顺力飞旋而起,转圈的速度太快,万线成圆,在空中旋转成了一轮明月的虚影。银白的剑影虚月飞速向着远处金黄的鎏珠假月而去——两月剧烈相撞!在高天真正的明月下,散作无数金银混杂的粉末。金光银屑急促飞起,又慢悠悠地飘落,落在山巅积雪、落在崖边孤花、落在每个人的眉睫发梢......山谷万人,寂静无声。直至一声清脆剑鸣,长剑重新飞回江月白手中,归入剑鞘。众人才如梦初醒。鎏金“明月”已经不见了。山巅站着的江月白依然简单干净,好似什么都没做。人群后知后觉地爆发开激烈的掌声与叫好!江月白淡淡一笑,离开了。但此刻的“淡淡”,根本不是“淡淡”。是比外露的轻狂更加张扬的轻狂。独属于少年人的轻狂。所有人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这股藏在“淡淡”之下的轻狂。可所有人仍旧为之着迷万分。少年们在尖叫、在吹口哨。少女们则去追着送花笺和香囊。人群乱成一团,唯独穆离渊还在静立着微笑,仿佛听不到四周的喧嚣纷杂。太可爱了。他心里评价道。年纪大了,才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少年人每个小心思——简单、轻描淡写、满脸无所谓,都是为了最后的出彩可以更出彩。可想要出彩的是江月白,一切小心思都显得那样动人。风光意气的江月白,藏锋敛芒的江月白,哪一种都很令他着迷。原来苏漾不是让他来看自己的潇洒。而是让他来看最潇洒时候的江月白。“来来来!都别急!”沧澜门的小弟子们做惯了这种生意,抬着箩筐穿行在人潮里,“放这里放这里!”有人抛花,有人丢信,还有人放进去金银珠翠——想必是某种表达心意的“定情信物”。但穆离渊知道这些金银财宝在半路就会被其他小弟子们瓜分殆尽,信笺也都会被苏漾抢先拆开看。再如何深情的情书和信物,也大都是送不到江月白手里的。“这筐满了!别塞啦别塞啦!要掉出来啦!”“大家放后面那筐!”“哎等等!等等!先别走!”一些临时起意的弟子也想送点什么,到处借笔,“哪位道友有笔!我有话写给江师兄!”笔没有,但纸大家都有,沧澜门为每一位与会弟子都发了红纸,本是要他们叠飞天纸鹤祈愿用的,但此刻都沦落成了情书用纸。有符修掏出一根笔,立刻成了稀罕物,人们争相去抢。一根笔在人群中来回传,传到了穆离渊手里。他刚要抬手递给旁边人,又收回了手。若论情话,他其实是有很多要与江月白说的。只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说。旁边的人都在朝这根笔的方向伸手争夺,催促写的人快些。穆离渊手里没有红纸,只有一条方才用来蒙眼的黑纱发带,便直接在发带上写了。墨笔落黑纱,几乎不见字。不起眼的布条落进堆积如山的信笺与繁花中,转瞬间便被更多的信笺和赠礼淹没,再看不见。穆离渊逆着人潮走下拥挤的山道。到处都是沸腾的喧嚣,他却觉得寂静,寂静得孤独。月华如水,远星点点,目送他离开这张逐渐泛黄的旧画卷。他没有写任何与他们二人有关的话,只写了一句能够淹没在无数赞美倾慕里的,星月。江月白曾经在玄天仙境的月下送给过他一颗星星,他在魔岭血月下还了江月白一颗星星。一句星月,就能诉尽平生。......“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江月白觉得这是最特别的一样礼物。黑色的纱,像是夜空。墨色的诗,像是藏在晚云后不敢出现的星星。夜有了,星有了,可偏偏没有最该存在的月。月在哪里呢。难道......是自己?他很想知道这条发带的主人是谁。哪个女弟子会系一条黑色的发带?哪个男弟子会用这样消沉的颜色?似乎都不大可能。况且来参加武宴的仙门弟子太多了,许多书信与礼物都没有署名,无处可寻。他便把这条发带收起来了。藏在心里。从十四岁藏到十九岁,偶尔会想起来看一看。墨色褪去了,但星月晚风的味道褪不去。直到十九岁那年在仙魔战场上,他又见到了这条发带。这条黑纱......原来是用来蒙眼的。他当时在想,黑纱后藏着的那双眼睛,是不是就是月光下不敢出现的星星。他鬼使神差地接了蒙眼人给的陨星碎片,还鬼使神差地信了蒙眼人所说的“一剑穿心”......坐忘虚空,梦中悟剑。他觉得那不是真实的经历,而是多年来埋在心底的心魔。穿心剑气吹开蒙眼黑纱,血迹落眉睫,如墨画点花。可那人没有睁眼。闭目时山云晚风,睁眼当是辰星浮动。藏起来的星星到底是什么样,他要用年岁来等一个答案。......晚来风急。沧澜山上灯火熄灭。给小徒弟熬药的药炉冒着细微的烟,江月白靠坐紫藤树下,在无人的深夜拿出了那条黑纱发带。他把黑纱蒙上自己的眼,看着朦胧的星月。太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晰。只看到枝条和花藤在摇摆。“为什么不杀他。”江月白身子一僵。才发觉那些摇摆的枝条花藤不是枝条花藤,而是飘**的长发。他拉下眼前的黑纱,看到了多年前悟剑虚梦里的人影。是自己的心魔,还是虚无的剑道,都不重要。坐忘虚空,上一次他悟透了风雪十八式。时隔数年再入虚梦,也许能悟透些其他更难得的东西。多年过去,虚空中的人影竟丝毫未变,依然是黑发黑衣,朦胧月光只照亮高鼻与双唇的线条,因为黑纱蒙住了他上半张脸——这回没有用发带,用的是手腕的绑带。“你为什么浑身都是黑纱。”虽只有惊鸿一面,江月白却觉得与此人相识已久,直接用故友交谈的语气问,“不能露出那双眼睛给我看看么。”星辰越是藏,他便越是想。沉默须臾,穆离渊才低缓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双眼有疾,怕会吓到你。”江月白从紫藤树下站起了身,他如今比十九岁的时候长高了不少,但仍旧不如对面的人高,看向那双蒙着的眼时仍要微微仰头。穆离渊闻到了江月白衣袂带起的药味,问道:“你在给谁煎药?”“给我的小徒弟。”江月白说。“他会害了你的。”穆离渊嗓音猛地沉冷下去,几乎有些生气了,“我说过,不要对任何一个魔族心软,你忘了我的话。”“没有。”“那为什么要留他的命?”药草的气息混杂着紫藤花香,在晚风中弥漫开苦涩的温柔。静默许久,江月白轻声说:“你离近些,我告诉你为什么。”穆离渊犹豫了片刻,走近了一步。江月白的气息便立刻将他包裹了。他想要后退,可已经来不及了。江月白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一手一把拉掉了他蒙眼的黑纱!轻而低的语调却像命令:“睁眼。”这一刻,穆离渊几乎就想要不顾一切地睁开眼、不顾一切地看一看他的心上人......可他还是忍住了,什么动作都没有。江月白叹了口气:“我在找你。”穆离渊嗓音微哑:“我不是在这里。”“在找真实的你。”江月白说,“我不信你是我悟道的虚梦。”“你找不到的。”穆离渊极力放冷了声音。“我找到了。”江月白离得更近了些,语调温和却坚定,像是反驳,也像是娓娓诉说,“我在等他长大,等他长大了,我就可以知道那双眼睛,到底是不是我见过的那双眼睛。”穆离渊滚动喉结,压下了嗓中泛起的酸意。他想要转头,却被微凉的手抚上了眼角——那一点熟悉的冰凉触感顺着他错落的眼睫滑过,强迫他睁开了眼。魂牵梦绕的故人面庞就这样残忍地冲进他的视线。像一把刀,刺得他泪流满面。江月白的目光专注而细致地看着他的双眼。从左眼到右眼,又从右眼到左眼,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是你吗。”江月白轻缓地问,“是你吗,渊儿。”穆离渊深吸口气,没有应答这句“渊儿”。即便他已经想念了这两个字许多年。“参透十八式远远不够。”穆离渊拿回那条黑纱,重新蒙上了眼,努力让语调维持平静,“既然你不愿意杀那个魔种,那就好好利用他那颗魔心。”他知道第一次魔晶火林相见,江月白当他是悟道虚影指点迷津。奈何上一次的指点没有奏效,那就再扮演虚影指点一次迷津吧。江月白没有杀年幼时的他,也不错——早早杀了他,江月白只能做人间的沧澜门掌门。可若留着他,借他的心炼成开天门的剑,过天门时用剑挡天罚,江月白就可以做真正长生的真仙。“怎么利用?”江月白问。“魔心欲|望无穷,最容易被控制引导。”穆离渊说,“仙帝要你开天门炼破念,就拿他的心炼。”江月白没说话。“切记,不能再心软。”穆离渊微微低头,严肃了口吻,仔细交代,“天门只有人和剑能过,祭剑挡天罚,若对他心软,你会没命的。”江月白还是没有说话。穆离渊刚要再开口,江月白忽然道:“这么说,”“我的剑,一定会炼成。对吗。”这回轮到穆离渊无言了。只有过天门的真仙与剑灵才能挣脱时光枷锁,江月白在这短暂的瞬间便想清楚了一切。“对。”穆离渊叹了口气,也是一声浅笑,缓缓说,“你的剑,一定能炼成。”长夜将尽,明月渐落,无声作告别。穆离渊转身走入了晚风夜色。没走几步,他猛然扯下了蒙眼的黑纱,转身大步走了回来。一把抱住了江月白!装什么坐忘虚空、扮什么悟道虚影!他无论怎么做都还是什么也拦不住......江月白没有拒绝这个拥抱,反而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背。“渊儿,”江月白的轻笑被过于用力的拥抱压得模糊,“我就知道是你。”穆离渊此刻再不强忍那些眼泪了,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别炼那把开天门的剑了......求求你......”“为什么。”江月白问,“长生飞仙,此后年年常相伴。”“不......不是的......”穆离渊哭得颤抖,泪水落了江月白满肩,“天劫无情......往后百年千年......再不会相逢了......”江月白伸手抚去了他的眼角的泪。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不论是朝夕共度、还是生离死别,江月白总是这样细细描摹他的眉眼,从开始到结束,贯穿了他一生。“这不就是相逢吗。”【作者有话说】有小可爱问仙帝前辈去哪里啦,正好借机会仔细写一下:仙帝只是人间的仙帝,人间仙门有称帝的旧制,但沧澜门自己废除了(第4章 有写),废除之后还是以沧澜门为尊,如果不废除的话江月白也算是仙帝。不管人间什么称谓,飞升之后到仙界其实都是平级的仙君仙子,只不过如尘在年龄上是前辈,曾经当过仙帝再回人间登仙台依旧被尊称“仙帝如尘”,但在御泽这些飞升修士嘴里就是“如尘老头”了。仙帝如尘找到江月白,要他三十年内开天门(也就是第三重仙境门)放无尽源泉,回去之后他也要努力筹备开天门——如果江月白失败,他还能顶上亡羊补牢一下,虽然要比江月白慢很多(第34章 有写,江月白三十年突破三重,飞升修士三十年突破不了一重),所以仍旧需要修行,去了苦行之境闭关。但飞升到第二重玄仙境的修士其实都有点功成身退的意思,是来这里享福的,那些没有打算继续修炼突破三重仙境(天门)的仙君仙子们就留在玄仙境本境,之所以仙子多,是因为飞升到二重玄仙境的修士本就是女修多(这一点在43章评论里提过),因为除却江月白这个走捷径的,正规飞升途径是:飞升到一重真仙境需要实力,越往上走,到二重玄仙境和三重天门还需要悟道(34章有写),所以第一重男修士多,往上第二重就只剩女修士和一两个男修士了(默认男人大多静不下心悟不了道/doge,但还是有零星男修士的,比如51章告诉江月白剑心不跳了的男仙君),第三重还没人(现在有啦)。玄仙境除了本境(御泽和仙子们所在的),苦行之境(如尘所在的),还有一个虚无之境(这个在68章提过),是为防开天门时天降劫罚波及仙界,提前准备的防空洞。关于如尘的去向只在34章借御泽之口提了一句“如尘走了没人喝酒”,确实没写清楚,34章要解释的东西太多,感觉有点设定堆砌,打算之后再写,结果后面剧情越跑越远没有如尘戏份了(挠头),一直没写,等完结之后找个合适的章节试试把这些设定自然点揉进去,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