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临终关怀

风刮得很急，卷起的沙石遮天蔽日，四周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被一点点地驱散。“我跑不动了……”女孩拽着妈妈的手，踉跄着跪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息着。一直拖着女儿向前狂奔的女人停下了脚步。环视四周，除了满眼风沙和地上一丛丛枯草，没有任何遮蔽可供她们休息，而她也很清楚，就算是有，在即将到来的危险面前也毫无意义。那些藏在风沙里，隐在即将到来的黑暗里的，没人见过的东西，能轻易吞噬掉他们这些普通的人类。眼下能做的，就是跑，往前跑，像在她们前方已经跑得没了踪影的那几个人那样，没命地跑。远处黄沙里隐隐能看到的巨大黑影，就是她们的目的地，被黑暗吞没之前到达那里可能是她们活下去的唯一机会。焦急中她有些粗暴地把女儿从地上拽了起来，喘着粗气艰难地喊着：“马上就到了！再跑五百步就到了！看到前面黑色的山了吗！马上到了！我们不能在这里停下……”说话间，沙尘已经灌进了嘴里，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她顾不上整理绕在脸上的围巾，只是顺手把缠在女儿头上的布扯紧，沉默地拉起她继续往前跑去。女儿也没再出声，踉跄地被拖拽着向前，透支的体力已经不允许她出声。到前面的山，黑色的山。“还以为今天也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呢。”邱时轻声说。一个疯狂奔跑的人影出现在防护墙外几百米的位置时，后方的一道蓝色闪电也劈了下来。而远处风沙里还有更多的蓝色在闪，仿佛是在追着奔跑的人，一点点往这边压了过来。邱时从望远镜里看着。“快到了。”赵旅站在旁边，眯缝着眼睛跟他看向同一个方向，又拉了拉围巾，还活动了一下胳膊，心里有些不安。虽然现在这样的大风里不借助设备除了大面积的闪电他只能看到满眼混沌，但凭着多年的经验也能判断出来那边是什么样的情形，那边肯定有人，否则邱时不会这么有兴趣一直盯着看。风沙并不罕见，隔三岔五就会有那么一场，是所有人都习惯的日常，让赵旅不安的是近几年里那些密集出现的，被称为“丛林”的闪电群，还有可能会随着闪电一同出现的那些东西。“丛林”什么时候会出现不确定，唯一的规律是从南至北移动，对于没有防护的普通人来说，能不能碰上纯看运气，碰上了死不死倒是不用看运气。都得死。跑在第一的人摔了一跤，很快又挣扎着爬了起来，看得出体力已经耗尽，全靠意志力撑着。没过几秒，他身后又出现了几个人影。这次人还不少。“你觉得他们能到吗？”赵旅凑过来小声问了一句，“赌今天收尸。”邱时拿开望远镜，低头扯过赵旅的衣角擦了擦镜片上的灰，把望远镜重新举回眼前，过了一会儿才答了一句：“都是死人。”“行。”赵旅点头，眯缝着眼继续往那边看过去。哪怕邱时从来没赢过，他俩的赌局也依旧这么一成不变，简单无聊。这些人如果不能在被“丛林”淹没之前进入保护隧道，就都是死人。而隧道并不在山脚下。出于防御考虑，隧道的入口在离地近百米的山崖上，他们到了这里，还需要凭自己的能力爬上嶙峋的石坡……赵旅看了一眼手里的计时器，隧道每天的开放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就算没碰上“丛林”，这些人今天也未必进得了城，虽然不会死。但进了城又怎样呢？“还有小孩儿啊。”邱时看到了在两道闪电间踉着的母女二人。“哪儿？确定吗？”赵旅有些急切地问，差不多大半年的时间，进城的难民里都没怎么见过孩子了。邱时把望远镜抛到了他手上，拉下头上的风镜，转身走出了掩体。“去哪儿！”赵旅立马喊了一声，一边转头看着邱时一边拿过望远镜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一对母女。邱时没有回答，赵旅追出掩体，没看到人，只听到了引擎声，他压着声音吼了一声：“时哥！平时也就算了，今天总公司的人还在下头呢！”“怕个鸡蛋！”旁边有人粗着嗓子说了一句。赵旅转头看过去的时候，一辆四轮摩托从掩体后面的岩石上一跃而过，冲出防护墙，落到了外面的缓坡上。他余光里只看到了邱时标志性的拖在身后再长一寸就必然会卷进车轮但从来也没卷进去过的蓝色破围巾。“怕个鸡蛋是吧？”赵旅指着邱时的方向，看着旁边说话的人，“那你跟他去。”“实力不允许我这么猖狂。”胡小岭还是粗着嗓子，诚恳地回答。引擎的声音在风里传出很远，几个掩体里的人都出来了，爬上到掩体顶上，有人用手里的射灯照向邱时前方。也就不到一分钟，邱时骑着摩托已经冲到了半坡。“怎么回事！”最下方掩体里唯一没有有爬到顶上的人举着望远镜喊着，这是公司派过来的小队长，“是谁出去了？”没有人回答，所有人都盯着邱时，射灯的光默契地始终在他前方不远的地方移动着，直到岩石中的一个反光点亮了起来，邱时停下了。“邱时！”小队长扯着嗓子冲步话机吼，“邱时！马上回答！给我解释一下你现在的行为！”“他没拿那玩意儿。”赵旅从腰里掏了步话机回答。“为什么不拿！”小队长问。“有病。”赵旅说。“什么？你是谁？”小队长很吃惊，甚至忘了盯着邱时，转头四处张望，想要找到拿着步话机的人，“你骂谁？”“骂邱时，”赵旅说，“他有病。”小队长身边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缓坡岩石下方突然爆出的一片光芒打断了小队长的怒火，转头看下去的时候怒火又续上了：“他要干什么！”“看到了吗！”女人指着前方的黑雾里隐隐透出的光圈和光圈中的几个字母，虽然并不知道意思，但还是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那不是闪电的光！那是有人在给我们信号！”happy。“看到了。”小女孩顿时加了步伐。“比他们说的那个大门近！”女人肯定地说，“比大门近，我们赶得上！到信号那里就会有人帮我们了！有人给我们信号了！那里就是安全的！”“嗯。”小女孩点头。简单的几个字母一下点燃了此刻还在挣扎着的人身体里最后的能量。因为有了明确的反馈，母女两人已经耗尽的体力似乎又被充满，那个比想象中看上去近得多的地方，就是希望。“他到底在干什么？”小队长低声说，望远镜在想要进城的那些人和邱时身上来回移动着，“他哪来的那东西？”邱时肩侧有一个悬浮在空中的小球，这是个跟随管家机器人。可以选择不同的外观，多数人会选择小动物外观，所以这东西也被生活在内城里的那些人叫做小宠，小宠能为使用者提供一些诸如视频通话，拍摄，刷身份卡之类的简单功能。当然，也能用激光在已经逼近的黑色风沙上打出一个毫无意义的单词。这东西不少见，但在小队长认知里，它绝不应该出现在邱时身边。邱时和他的队伍，都是不被允许进入内城的收尸人。需要记录和汇报的可疑事件又多了一个。小队长的望远镜转到半坡，邱时跨在摩托车上一动不动。转到远处，越来越密集的闪电中的人不断倒下。转到半坡，邱时和他的小宠球一动不动。转到远处，那对母女在狂奔中被一道闪电击中，瞬间同时扑倒在了地上，没了动静。同时黑雾上打出的“happy”也消失了。小队长迅速转向半坡……引擎声响起。邱时的摩托车也掉转了方向，往坡上冲了回来，车轮在岩石和缝隙中摩擦出了白烟，不知道哪个部位的摩擦甚至爆出了火星。看得这出这车被改装过，但再强的改装，冲下坡容易，回来爬坡也得一路火光带闪电，技术差一点儿位置找不准的就得连人带车翻到山底。邱时身后闪过一片水波纹似的光晕，光晕消失后闪电也劈了过来，但没能落地，在空中炸出一团团蛛网般的光丝。防护网打开了。小队长是第一次出城执行任务，也是第一次看到防护网展开，愣了几秒观赏了一会儿这犹如烟花表演一样的场景之后才猛地回过神，转身冲回了掩体，顺着掩体下的地道往坡上冲去。“小队长。”身后几个邱时的人马上跟了上来。“跟着我干什么？”他边跑边转过头。“时哥说了，您去哪儿都得跟着，”跟得最紧的大块头回答，“外头不比城里，一不留神小命就丢……怕您不熟悉环境出意外。”他冷笑了一声，出了地道来到邱时“办公室”的那个掩体时才说了一句：“是想监视我吧。”“那不是您的活儿么。”邱时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这人的速度倒是很快，就这点时间已经停好车回到了掩体里。“邱时，”他这会儿是真的很愤怒，走到邱时面前用手指着他的鼻子，“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我提醒你，我不是闲着没事儿来这里跟你们捉迷藏的，我也不是你的手下！我是受总公司委派……”“我不吃这套，这里我说了算，”邱时打断了他的话，有些不耐烦地扯下了头上的风镜，“别说你就是个小队长，你就算是个队长，隧道外头你顶天儿了也就算个响屁。”小队长看着邱时：“我就是队长，我姓肖。”屋里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邱时看了赵旅一眼，赵旅清了清嗓子。小队长这个称呼是他报过来的，不过就算是个姓肖的队长，这种上赶着认领外号的行为也证明了他脑子不太好用。接下去他在这里艰难工作的时间里，“响屁”这个称号会一直跟随着他。“出去。”邱时冲赵旅偏了偏头。赵旅带着几个人离开了掩体。“肖，队长，”邱时使用了正确的称呼，抬手用袖子蹭了蹭脸，“坐。”“肖磊，叫我名字就行。”肖磊说，邱时脸上没有被风镜保护的地方都是细细的口子，那是被狂风卷起的小石子划出来的，都渗着血，但邱时却像是没什么感觉，他皱着眉指了指邱时的脸，“你要不要先处理一下伤口？”邱时摸了摸脸，笑了起来：“你管这个叫伤口？”“既然不用处理，那我们就开始，”肖磊拿出自己的跟随管家，轻轻往空中一抛，是个猫头形状的小宠，“拍摄，记录时间自动选取当前……邱时，我需要你向我解释一下刚才的行为。”猫头移动到两人身侧开始了记录拍摄。邱时看着他，又往旁边扫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慢慢消退，只说了四个字：“临终关怀。”“……什么？”肖磊愣了。“他们都会死，或者变成……总之就统称死了，”邱时说，“这一点你知道吧？”当然知道。肖磊思考了挺长时间，排列出了各种跟“临终关怀”这四个字能沾边的理解，最后得出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结论。“你别跟我说是想让他们死之前以为自己能进城。”肖磊说。“没有他们，”邱时说，“就那个小孩儿。”“晚一秒你就会被拦在防护网外面，然后被劈死！”肖磊声音一点点提高，“就为了给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不知真假的难民一点虚假的希望？做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你考虑过后果吗！你甚至都不能确定他们还是不是人类！”邱时左边眉毛挑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突然有些尖锐。“我不会晚那一秒，”邱时说，“肖队长。”“如果晚了呢！”肖磊非常气愤，活了二十多年始终严守规定的他，实在不能接受邱时这种疯子一样的行为，虽然他知道邱时实际上的确不归他的那些规定管。“晚了就死，”邱时往椅子上一靠，“外面那帮兄弟会替我把骨灰扬了的。”“我会如实向公司汇报的。”肖磊说。“谁在乎呢。”邱时笑了笑。“还有，”肖磊看了他肩头一眼，但犹豫了两秒还是把问他那个跟随管家的念头压了下去，邱时和他的人看上去并不好相处，还是需要留些余地，“今天就到这里吧。”肖磊离开之后，赵旅走了进来：“响屁走了？”“说话注意点儿。”邱时脱下外套抖了抖。“一会儿我跟你出去吧，”赵旅说，“我看今天那些人里有几个状态不对，别人跟你去我信不过。”“嗯。”邱时应了一声，“记得让人盯着点肖磊，派他来肯定不是什么例行检查，最近里头不太平，估计是想查点儿什么。”“放心。”赵旅点头，沉默了一会突然又有些兴奋，“看来事儿不小？”“这人看着脑子不好用，”邱时没回答他的问题，“但谁知道呢，你有时候看着脑子也不太够用，实际凑合也能用。”赵旅看着他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你也实在是没人可用了。”今天这次“丛林”过境的时间在近期算长的，张思海在屋里等了快两个小时，才等到客厅电话响起，是老爸打回来的。“还回来吗？”老妈问，“好的。”老爸还在公司，这种时候他都得留在办公室，等着各处手下汇总城里设施的受损情况。张思海溜出门的时候，老妈还在打着电话，他听到几句水道区，失踪之类的。最近有传闻，水道区有不明生物袭击事件，出于安全考虑，父母不允许他在夜间出门，今天难得找到了机会。不过街道上人还是不少，各种闪烁的灯箱和广告牌一如既往热闹，对于袭击事件，这里的人们似乎并不在意。毕竟水道区在外城，建立在由无数刀刃般岩峰之间的内城相对来说要安全得多，除了少数几条露天的主干道，活动空间大多都在山体之内。“小叮。”张思海顺着街往外城方向走，把自己的小宠抛出，抬头看了看在两边高耸的岩峰间露出来的一线夜空。漆黑一片。小宠只是小蝴蝶，声音是个有些沙哑的女声：“我在。”“打电话给老邓。”张思海说。“嗯哼。”小蝴蝶回答。“别嗯哼了，”旁边黑暗里有人说了一句，跟小蝴蝶声音一模一样，只是要更冷淡一些，“我在这儿呢。”张思海转过头，看到了旁边岩缝里钻出来的两个人，是老邓和一个瘦小的男人，他有些吃惊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儿？”“知道你肯定会出来，”老邓把披着的头发扎了起来，“今天岩顶二检查站人手比平时少了一半，我就溜进来了，都没费什么劲。”张思海看着她旁边的男人：“这谁？”“我助手，小虾。”老邓说。“之前那个呢？”张思海有些警惕。“失踪了，”老邓看着他，“就今天丛林过来的时候，我认识的人里失踪的第三个了。”确定了助手小虾的身份没问题之后张思海问了一句：“今天去哪儿？”“水道区，”老邓说，“给你两分钟犹豫。”“走。”张思海没有犹豫，“但我要录视频。”老邓跟小虾对视了一眼，然后冲他点了点头：“随便。”“小叮，”张思海说，“自动拍摄，时间当前。”“收到。”小蝴蝶升到他们三人头顶，环绕一圈之后开始跟随拍摄。“大家好，”张思海开始说话，“我是李大头。”小虾看了他一眼：“还带解说的？”“废话，”张思海说，“你没看过我之前的视频吗？”“我一直在外城，”小虾说，“没设备。”“哦，”张思海没多说，只是压低声音继续解说，“最近的失踪事件应该都听说了吧，我有八成的把握，这跟前两年的那个事有关系，今天就是我去揭露真相的第一弹。”“我说实话，”老邓说，“你这个解说很蠢。”不光解说蠢，身手也不怎么聪明，从二检查站旁边的岩石上翻出去的时候，张思海一脚踩空，直接屁股和脑袋轮翻着地往山下辗转腾挪而去，老邓踩着碎石紧紧跟随，趁着他第三次大头冲上的时候才一把抓住了他后脖领子。“我操。”张思海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惊魂未定，看着下面大约距离二十米的外城街道，摸了摸自己的脸，“大家好，我没事，所以说不能太自信，再强的人也会失误……”“闭嘴。”老邓突然说。“你……”张思海转过头没明白她的意思。老邓没说话，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虾也在同时冲他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张思海反应过来，跟着他俩慢慢地伏下了身，迅速地扫视着四周，外城的照明没有内城多，除了能看到下面街道上五颜六色的灯牌，他们身边只能看到各种深浅不一的黑。但他听到了声音。是喘息。像是有人在喘着粗气，但对于人来说，又有些太粗野了。空气中充满着诡异，张思海汗毛都立了起来。左边。不，像是在上方。张思海在自己的心跳声中慢慢抬起头。上方一块突起的岩石上，有一团模糊的黑影。在他努力想要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黑影中有一双眼睛冲他眨了一下。张思海这时才发现他跟这个黑影的距离有多近，他甚至能看清这双眼睛中满布的红血丝。他顿时忘了老邓让他沉默的要求，张嘴就准备喊。但在他出声之前，黑影已经向他这个方向一跃而下。小虾一掌呼在他嘴上的同时，老邓迎着黑影扑了过去，手里拿着的刀从他眼前掠过，带起一阵凉风。“别过去了。”赵旅看着前方，手里的射灯来回晃动着，除了几个扑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他们并没有在夜雾中看到什么东西。但直觉告诉他，肯定有东西。“少了一个人。”邱时说。“什么？”赵旅问。“以那对母女为界，”邱时晃了晃手里的射灯，在那对母女的位置划了一条线，“这边应该有五个人。”“一，二，三，四，四个，”赵旅认真数完，手摸到了腰上，“要汇报吗？”“先找找。”邱时转过身。看到了一双血红的眼睛。赵旅肩上的对讲机响了：“时哥！它在你后头！”邱时很感动，情报虽然不及时，但相当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