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时不我与

东林镇跟云城比起来, 更像一座村庄。架在树顶的警戒屋，低矮的房屋，插在树干上的火把, 还有碎石铺成的路。虽然云城也并没有邱时在古老图片里看到的那种高楼大厦, 但因为是靠着大山和无数的矿洞岩洞建成的, 显得雄伟得多。而且云城的电力和生活物资也要充足得多。相比之下，东林镇从外表来看, 很像一处巨大的游民聚集地。但同时他们也有着跟落后外表不符的武装。光是那几辆车，和被伏击时的反击装备，就起码能跟城防署持平了, 而城防署的车大多也没有屏蔽装置。已经是夜里了, 但东林镇的居民不少还没有睡, 跟着罗镇长往里走的时候, 两边不时会有走动的镇民，男女老都有，跟云城一样, 基本没有孩子，十几岁的也很少。还有人会跟罗镇长打招呼：“罗镇长回来啦。”“回来了，”罗镇长说, “今天晚上要下雨，晾着的衣服记得收。”邱时有些震惊。其实别说像罗镇长这么在民居间走着, 龙先生就没出过公司那个山头，更别说满城遛达着跟居民这么说话了, 外城更不用说, 都不用是龙先生, 就李风出现在外城, 就没下过车, 永远是开着车呼啸而过，车开慢点儿可能都会被人砸石头。邱时看了邢必一眼，低声说：“这里这么其乐融融的吗？”“其乐融融地绑架了胡小岭。”邢必也低声说。“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邱时继续低声说话，因为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偷听到，他凑得离邢必很近。邢必抓了抓脖子。“滚。”邱时骂了一句。“这里有生化体。”邢必也凑到他耳边说。呼吸扫到他脖子上，果然还是有点儿痒的，邱时抓了抓脖子。不过邢必的这句话还是让他心里一沉。虽然邓叶叶在城外出现那天，身边跟着的那个就是生化体，如果东林出问题，跟生化体应该是脱不了干系，但真的听到邢必确定这里有生化体的时候，感觉还是完全不同的。“共生体吗？”邱时用口型问。“都有。”邢必说。“他祖宗。”邱时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共生体。共生体的存在，就意味着邢必的不稳定。走了一段邱时才发现自己小看了东林镇，他们下车的地方算是镇子的外围，往里走了很长一段之后，出现了围墙，很高，由一根根横放着巨大树干向上排列着组成。年头应该也很久了，这些树干上都已经长满了各种蕨类，经过围墙的时候邱时伸手摸了一下，能摸得出蕨类下面的木头都是处理过的，强度很大，估计火也烧不透。“这一片是我们比较重要的区域，”罗镇长介绍着，“生活物资生产都在这里面，面积很大，并没有全都围起来。”罗镇长这话听着有些心大，完全不设防的感觉，一句话里两处重点。“挺坦诚。”邱时看了他一眼。“我们没恶意，”罗镇长笑了笑，“用这样的方式请你过来，也是没有办法，东林镇是友好平和的。”“是么，”邱时往四周扫了一圈，十几个和平友好的人始终跟着他们，“这年头的确挺稀罕。”“待几天就知道了，”罗镇长说，“听说你没有生活在云城里面，可能感受不……”“我们明天就走。”邱时说。“明天？”罗镇长一脸吃惊地看着他。邱时没出声，也看着他。“客人今天来，明天走，都不够时间好好接待的，”罗镇长在一棵巨大的古树旁边停下了，“不是东林的待客之道。”“不是客，”邱时对于罗镇长说话的风格实在受不了，有些烦躁地说，“不用待。”“先休息。”罗镇长往古树的方向伸了伸手。邱时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发现树干上有一圈螺旋上升的楼梯，一直到顶是一个木屋。“这什么玩意儿？”他愣了愣，“住这上头？”“丛林里太潮湿了，”罗镇长说，“高处干燥一些，视野也好……请吧。”邱时不想上去，但围在他们四周的那些人，开始慢慢靠拢过来，邢必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了他身侧。气氛瞬间从之前的其乐融融变得有些紧张。还没见着胡小岭，也没弄清这帮人想干什么，邱时暂时压下了火，打算先听他们的安排。他转头看了一眼邢必，虽然共生体的存在对于邢必来说是个隐患，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觉得邢必拥有比他想象中要强大得多的力量，所以只要邢必在，他就有后盾。“这里是你的房间，”罗镇长说，“他的房间在……”“你说什么？”邱时刚压下去的火顿时窜了上来，盯着他。“屋子小，”罗镇长还是很和善地笑着，“住不下两个人，大些的房子我们平时镇民都住满了，还是请理解啊。”“我理解你祖……”邱时说到一半，邢必的手放到了他肩上，轻轻抓了一下。宗字他强行吞了回去。“没事儿，”邢必声音很低，“我过来都不用下树。”邱时抬头看了一眼树冠，明白邢必的意思。“我不是说这个。”邱时现在最关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全，如果他俩被分开，他担心的是这些人会对邢必有什么阴招。“我知道。”邢必说。邱时顺着树梯往上走的时候，邢必就站在原地看着。罗镇长做了几次手势让他跟自己去旁边的树屋，他都没动，也没往罗镇长那儿看。邱时到了顶上，往下看了一眼，很高，直接跳下去绝对能死透。他打开树屋的门往里看了圈，回头冲下面的邢必比了个手势，表示安全，邢必转身跟罗镇长往旁边走了。邱时一直到看不见他了才回到屋里，有些烦躁地转了两圈。虽然四周看不到人，但他能感觉到视线，有人在监视他。在旁边的树冠里，下面的那些房子里，更远些的什么地方。东林镇并不友好，哪怕路上见到的人都在笑。好在罗镇长的承诺还是兑现了的。差不多过了半小时，邱时听到了有人跑上楼梯的声音，很重。他从屋里的小**一跃而起，冲过去打开了门，往下看的同时就听到了胡小岭的声音：“时哥！是你吗！”“是。”邱时回答。“真的是你，”胡小岭一边往上跑，一边喊，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怎么跑来了，你为什么来啊！说好了先顾自己的！”“少废话。”邱时说。胡小岭跑上来，先是盯着他看了看，接着就冲过来一把搂住了他：“时哥！”邱时也搂住他，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受伤没？”“没，大家都还好吗？”胡小岭摇头，往下面看了看。“都好，进去说吧。”邱时把胡小岭推进了屋里，也往下看了看，没有人。“没人跟着，”胡小岭说，“我可以在这里面随便走，就是没法出去……”“没法出去？”邱时关上门，看着他。“生化体，”胡小岭小声说，“这里很多，就住在那些屋里，还有外面，全都是。”邱时没说话。“我都没想过这辈子还能碰上这么多生化体，”胡小岭，“看着跟我们就一样的……就是更好看一些。”“他们有没有为难你？”邱时扯过胡小岭，拉着他来回转着看了两圈。“没有，”胡小岭说，“我到这儿以后就没人管我了，时哥，他们目标也不是我啊。”邱时看着他。“他们就是为了让你过来，”胡小岭压低了声音，“问过我知不知道你的身世。”“你知道吗？”邱时说。“就是啊，我知道吗？我上哪儿知道去，”胡小岭说，“我到云城的时候你跟赵旅就在那儿了啊。”“还问你什么了？”邱时问。“问我云城的情况，”胡小岭说，“我说我在那儿十几年，就没进过内城，外城也去得少，你要问我城外的情况我还能说点儿，问我里头的情况，应该把李风抓来啊……”邱时笑了笑。“我没事儿，”胡小岭说，“你真不该来，这地方已经不是东林镇了，都……”他压低了声音：“杀差不多了。”邱时没说话，轻轻叹了口气。“你一个人来的吗？”胡小岭问。“不是，”邱时往邢必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搭档一块儿来的。”“怎么样？”罗镇长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远处的树屋。站在他旁边的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开口：“不行。”“是因为距离吗？”罗镇长问。“不是，”陈**说，“他有防备，之前肯定有别人试过。”“去找他聊聊，”罗镇长说，“不解决他，我们很难留下邱时。”“怎么解决得了，”陈**说，“他可是邢必。”罗镇长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几个人：“大家有没有什么想法？”“试试吧，”有人说，“邢必被锁了记忆，也许已经没有当年那么强了。”“有多强？”罗镇长问，对于他来说，上一次的战争就像是一场久远的传说。“因为他们，人类才停止了继续制造第三代生化体，”陈**说，“开始给潜卫配上放风筝的人。”“们？”罗镇长看着他。“邢必和林晟，”陈**说，“他们都在云城。”罗镇长没说话，看着树屋的方向很长时间：“他当年是站在人类一方的不是吗？对我们是有利的。”“只能说更偏向人类。”陈**说。“能直接关掉他吗？”身后有人问。陈**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找人先跟邱时聊聊吧，我去见见邢必。”“所以地型就是这样，那些树干墙，爬上去不难……不过我爬不上去，”胡小岭用刀在木头墙板上一下下戳着，墙上都是点状的刀痕，看上去乱七八糟的，这是他们收尸人自己的地图，一般人看不明白，“其他的地方，全都是生化体，还没靠近，就已经能发现你过来了。”胡小岭这些天也没白待在这儿，整个镇子都被他转遍了，这些人似乎并不会阻止胡小岭到处转悠，就像是为了证明他们是和平友好的。“没人管是吗？”邱时站了起来。“嗯。”胡小岭点头。“走，出去转转。”邱时走过去打开了门。门外站着镇长和一个老太太。邱时愣了愣，平时很少能看到孩子，同样，也很少能看到老人。这个老太太看着比失踪了的老头儿的年纪都大，脸上皱眉很深，眼睛也很浑浊，邱时有些不确定她还能不能看到东西。“孩子，要出去啊？”老太太问。能看到的。邱时顿了顿：“嗯。”“他就是邱时。”罗镇长说。“哦，”老太太凑近他，盯着他的脸，“长这么大了……”“是的，都二十多年了。”罗镇长说。“还是挺像的。”老太太伸手往邱时脸上摸过去。邱时往后仰了仰，躲开了她的手。“哎！”胡小岭抬起胳膊拦在了她面前，“怎么还动手动脚的！”“有事儿？”邱时拍了拍胡小岭，看着罗镇长。胡小岭让开了。“聊聊？”罗镇长说。“嗯。”邱时退回了屋里，坐到了椅子上。老太太进屋之后眼睛也一直停留在邱时脸上，盯得他有些不自在。“说完正事儿再看吧，”他说，“要不边看边说也行，别光盯着。”“这个脾气也像，”老太太笑了起来，“邱家的男孩子都是这性格。”邱家的孩子？“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呢，孩子，”老太太说，“时不我与，邱时，你还有个弟弟，叫邱与。”外城的教育水平的确如邢必说的不太行。邱时没说话，靠在椅子上看着老太太。他不知道时不我与是什么玩意儿。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把腿搭到了旁边的**，摸了根烟出来点上了：“接着编。”“我是你太奶奶。”老太太说。“离谱了啊。”邱时叼着烟皱了皱眉，差点儿呛着。“太奶奶是什么？”胡小岭问。“爸爸的奶奶。”老太太说。胡小岭也拧起了眉，对于他们来说，连父母都不一定有的人，爷爷都是陌生的词汇，还爸爸的奶奶太奶奶……“你还不如说是我太奶奶，”胡小岭说，“我起码还知道我爸是谁，你非扯时哥，这不随便编吗？”“你对感染免疫，对吗？”老太太看着邱时。邱时挑了一下眉毛，看着她。胡小岭吃惊地转过脸。邱时抽了口烟，不急不慢地抬眼看着老太太：“你们在云城的探子不少吧？”“你出生在遂水城，”老太太说，“感染开始之后才建立的，那里生活着很多从感染区逃出去的健康人类，还有免疫人类。”罗镇长从兜里摸出了一张纸质的地图，铺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邱时只扫了一眼，就发现这地图跟老头儿行李箱里的那张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老头儿那张没有写地名。而老头儿划了个圈，写着邱字的位置，在这张地图上，印着“遂水”两个字。“这身衣服太难受了。”赵旅扯着身上保障署的制服。“主要是不合身，我这套是自己的，挺舒服的。”肖磊倒是很开心，他终于又能穿上制服了。“干活，动作要快，我们没多少时间。”李风下了车，看着检查站滞留区的大批难民，人数比他想象的要多。“怎么弄？”赵旅跳下车。“找没问题的，找出四十个，”李风抛出自己的小宠开始跟随录像，“有问题的之后在视频里给我指出来。”“行。”赵旅点头。“不要让人看出来你觉得谁有问题。”李风交待。“懂，你放心。”赵旅说，跟着李风往那边走的时候他又追了一句，“时哥到东林了吗？”“到了。”李风说。“然后呢？”赵旅问，“安全吗？那儿什么情况？见着小岭没？”“去给我挑人，”李风停下了，看着他，“挑完了告诉你。”“操。”赵旅瞪了他一眼，往那边走了过去。“我呢？”肖磊问。“你……”李风转脸看着他，过了几秒才说了一句，“你在心里也挑，看跟赵旅挑的能不能对上。”“是考验吗？”肖磊问。“……是。”李风拉了拉外套，并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赵旅那边。“你不过去吗？”肖磊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问他。“太脏了。”李风说。肖磊看了看他的睡衣，点了点头：“哦。”赵旅大摇大摆地从城防署的人中间穿了过去，开始挑人。李风抱着胳膊看着那边的人，说实话，他看这些人都有点儿分不清谁是谁，都一样脏的脸，一样灰扑扑的衣服，表情都只有简单的两种，或麻木或企求。他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非要来云城，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地方，一厢情愿地相信这就是他们最幸福的庇护所。这里早已经容不下这些人，他们的命运从决定要去云城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不过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大多数的人，结局都已经写好了。就算是邱时这种打死不肯进城，外城都不愿意多待的人，最终也免不了被卷进绝望里。“李署长，你会觉得对不起我吗？”不会吧。保障署的电话打了过来，李风戴上耳机，看着那边已经被赵旅挑出来的人开始陆续上车。“怎么样？”他问。“第一二批名单清出来了，”秘书的声音传出来，“主要集中在城下区，养殖场运输区也有一部分，稍少，名单和人数已经发过去给你了。”“好的，”李风说，“今天不要回家了，可能还会有事。”“我会一直在办公室。”秘书说。地下区，指的就是内城的排污区，李风从没去过也从来没想过要去的地方，但那里最隐蔽，出了什么问题也最不容易被发现。“把电话直接转给地下区主管。”李风说。几秒钟后，一个粗鲁的男声响起：“地下区！”“我保障署李风。”李风说。“李署长，”男人收了收声音，“我是地下区主管，您是要了解张思海的情况吗？”“……张思海在你那儿？”李风愣了愣。“城防署押过来的，”男人说，“孩子嘛，吃点儿苦，不过我这里实在是有点儿太苦了……”“把他弄出来，”李风说，“我一会儿过去找他。”“需要跟张署长说一声吗？”男人问。“你吃谁的饭？”李风问。“保障署，”男人说，“我这就去把他弄出来。”邱时感觉自己脑浆子都快烧开了。老太太年纪虽然都快赶上邢必了，但身体似乎还很硬朗，比他认识的很多四五十岁的难民都精神，不急不慢地说着，罗镇长在一边时不时加几句。无非就是，你不是孤独的，你还有一个弟弟，你的父母是被生化体清理掉的，但你的太奶奶还活着，你是从生化体的追杀中被人救出带走的，你们都是免疫人类，你们是这个世界筛选出来的适应新世界的人类……胡小岭已经没声音了，坐在旁边全程嘴都O着。邱时对于亲人没有实感，虽然他天天骂祖宗，但真祖宗杵他跟前儿的时候他也没有什么感觉，对于自己的身世现在也没有兴趣，他只觉得混乱。“邢必呢？”他打断了老太太的话，看着罗镇长。“他在旁边休息。”罗镇长说。“他不需要休息，”邱时站了起来，“我要见他。”“他在休息。”罗镇长又重复了一遍。“放你的祖宗屁，”邱时走到窗户旁边，冲着那边吼了一嗓子，“邢必！”胡小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站过去跟着也吼了起来：“邢必！邢必！邢必！”邢必没有回应。以他的听力，这个程度的声音听不见，就说明他碰上事儿了。“你们要对他干什么。”邱时转头看向罗镇长。“什么也不会干，我们和生化体是和平共处的，”罗镇长说，“他现在只是在跟他的同类见面。”邱时微微侧身。那个手势，直接做就可以，不用专门把手举起来。好的。“见你祖宗。”邱时握拳，向下一压。作者有话说：哦吼，邢必又被他搭档放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