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准以手抵唇轻咳一声,老老实实接了这记埋怨,毕竟,她说得也没错。摆在茶几上的青釉骨瓷杯杯口热气氤氲,贺准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姿势:“阿姨喝茶。”谭女士确实有些口干舌燥,拿起杯子的瞬间又故意挑剔地问:“这什么茶叶哦?”“凤凰单枞。”贺准笑眯眯地说:“阿姨要是喜欢,走的时候可以带一些。”谭女士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漫不经心道:“不必了,我不太喜欢喝茶。”贺准从善如流:“是晚辈怠慢了,要不然给您换成咖啡?”谭女士挥挥手:“别麻烦了,这两样我都不爱喝,苦得咧。”贺准接得丝滑:“看来唐纨这一点随您。”提到儿子,谭女士面色稍霁,环视一圈道:“他睡了多久,这都下午了,怎么还没醒?”她音落,仿佛母子有心电感应般,主卧方向传来门锁扭动的声响,伴随着唐纨的一声呼唤:“贺准?”被叫到名字的人朗声应道:“在,怎么了?”门后面,唐纨带着嗔怪地嘟囔:“你在家啊,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还有你家门怎么开不开了?”贺准对上谭女士复杂的眼神,冲她莞尔一笑,站起身边朝主卧方向走边道:“别急,我来了。”唐纨软着调子催促:“快点,我想喝水。”贺准手按在门把手上,笑道:“卧室不是给你放了水吗?”“早就凉透了,我想喝热的,肚子不舒服……”咔哒,门锁应声而开,唐纨的埋怨清晰送出:“……你昨天晚上弄得我浑身都疼。”贺准盯着他被水蒸气熏出红晕的脸颊,高大身躯挡在门口,表情微妙:“纨纨……”唐纨:“啊?”“阿姨在。”唐纨还没反应过来,停下擦头发的动作,一脸懵道:“什么阿姨?”贺准目光落在他睡袍领子下若隐若现的某些痕迹上,提醒:“把衣服穿好。”唐纨误以为他说的是保姆阿姨之类,一把搡开他急三火四地往外走,“我嗓子都要冒烟了,别挡道——”往厨房走的脚步在半道上猛地刹住,唐纨整个人僵在那里,面对不远处沙发旁已然站起身看过来的谭女士,脸上的表情可以用惊悚来形容,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个字:“妈……”“发烧的事怎么不告诉妈妈?”谭女士稳坐单人扶手沙发内,茶杯被她握在手中垫于膝上,对面是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唐纨,以及拐走自己儿子的罪魁祸首。“阿姨,他高烧那晚一直在昏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没有把情况及时告诉你,是我的疏忽。”贺准四平八稳地接过话,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谭女士面色不虞,矛头对准儿子:“怎么了呀,生场病连话都不会讲啦,还要别人替你发言的?”唐纨皱了皱眉:“妈……”“你还知道我这个妈妈哦,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看呐,这嫁出去的儿子也是一样。”唐纨被谭女士语出惊人的话臊得脸通红,正不知如何应对,搭在膝上的手突然被握住抓紧,耳边响起贺准沉静且郑重的声音:“阿姨,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就是同意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了,我可以这么理解吗?”“……”谭女士被堵得哑口无言,还想再挣扎一下,转头又瞥见儿子睡衣领口下的痕迹,作为过来人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当妈的心里是五味陈杂,可事已至此,还要她棒打鸳鸳不成?“唉……”她重重叹了口气,垂眸盯着杯子里晃动的茶水,片刻后疲惫又沉重道:“……我对不起你爸爸,他走得早,怎么也想不到你现在居然走了你姐的老路。”唐纨把手从贺准掌心抽出来,看着谭女士颤声艰难道:“我……”“算了。”谭女士摆了摆手,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儿子,双眸隐隐含泪:“对不起就对不起吧,”她吸了下鼻子,眼眶红红的:“我现在也想明白了,只要你能过得开心快乐,妈妈死后,自己去向你爸爸赔罪就是。”这话距离想明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老一辈根深蒂固的思想本身就受历史环境与客观条件的制约,要想彻底打破,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贺准不做多余且无用的尝试,只不动声色地用手轻轻拂着唐纨的后背,感受掌心下紧绷的身体在渐渐放松。唐纨偏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是宽慰是安抚,好像在说:放心,我不会跟妈妈对着干。坐在对面的谭女士把俩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算是彻底没了脾气,撑膝起身问贺准道:“我带过来的那些菜呢,你们俩在家也不怎么开火的吧,来都来了,给你们烧顿饭,厨房怎么用,小贺你过来教教我。”俩人被老太太突如其来的架势弄得一愣,贺准率先反应过来,跟着起身道:“菜在车里没拿上来,我下去取。”谭女士手一挥:“不用,你歇着,让唐唐跟我一块下去。”莫名其妙被抓了壮丁的唐纨:“啊?”谭女士叉起腰:“啊什么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让你帮妈妈干点活怎么了?”唐纨难以启齿:“可是我……”昨晚被一番狂风暴雨般的折腾,别说提菜篮子了,他方才连端杯水都费劲,于是下意识又看向贺准。始作俑者自觉接过话:“阿姨,还是我陪你下去吧。”谭女士恨铁不成钢地横了儿子一眼,转头又冲贺准道:“你就惯着他吧。”电梯匀速下行,轿厢内空气流窜带起隐隐风声在耳边呼啸,谭女士盯着不断变幻的楼层数字沉默,抵达负一层车库,双侧门徐徐开启,她迈步走出,突然顿住身形,扭头对侧后方的贺准道:“小贺,阿姨谢谢你。”电梯门在二人身后关上,贺准笑了笑,“阿姨,这样见外的话,别说我了,唐纨听到也会伤心的。”谭女士摇摇头,郑重其事道:“自从他姐唐俪跟家里闹翻丢下唐弥远走高飞后,这些年我再也没见过唐唐像小时候那样跟我任性撒娇了,那孩子心思重,小弥的存在无形间给了他太多压力。唐唐研究生毕业那年,小弥才刚几个月,他原本是有机会跟着导师去国外做课题的,为期一年,说起来不算长,但他放不下家里,想都没想就拒绝掉了。养个孩子也不容易,小弥的抚养费学费这些林林总总的钱都是他一个人出,我们原来的老房子,街坊四邻都知道我们家里的事,他为了不让小弥被人说闲话,索性搬到了现在的地方住。那时候总想着,他能找个不嫌弃小弥的姑娘结婚过日子,我就放心了……当妈的,哪有不盼着孩子好的,看他现在在你面前的模样,我就又想起小时候的唐唐,乖巧懂事时不时还爱跟大人撒娇,阿姨谢谢你,把过去的唐唐又带了回来。”落地窗外万家灯火,霓虹璀璨的绝佳江景与室内灯影通透的装潢相得益彰,餐厅内,贺准将最后一道咖喱牛肉汤端上桌,走到客厅沙发前,拍了拍正低头在手机上打字的唐纨,“别忙了,洗手吃饭去。”唐纨仰起头,把屏幕举给他看:“小弥明天出院,这是姐刚发来的。”图片上小丫头戴着绒线帽,被病魔折磨到消瘦的小肉脸终于胖回来些许,看向镜头的两颗大眼睛灿若琉璃,小嘴半张,仿佛能听到她奶声奶气地叫爸爸的声音。下面还有唐俪发来的一句话:小丫头问唐唐去哪儿了,我要怎么说啊?餐桌旁,谭女士解下围裙催促俩人:“怎么还不来吃饭呀,菜都凉了。”唐纨起身走去餐厅,拉开凳子坐下后,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唐俪。接过贺准递来的筷子,唐俪的消息也回了过来:真丰盛,看起来还有点像妈的手艺。唐纨回过去:妈就在我旁边。唐俪:呵……然后也拍来一张图片,是清汤寡水的医院盒饭。唐纨:明天庆祝小弥出院,晚上想去哪儿吃,我请客。唐俪:那我就不客气了。唐俪:开心了吧?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不知她说的是哪一件,唐纨言简意赅地回了个嗯。过了几分钟,唐俪又发过来一条。——我收回当年的话,你比我想象的更加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