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斯市的时候,学校给买的保险能覆盖很大一部分医疗费用。但是剩下的一部分药钱,还是需要燕知打两份工才能勉勉强强供上。一周一百六十八个小时,燕知只有周日下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他租的房子靠近铁轨,车站旁边是一间社区教堂。教堂四周种着红白两色的玫瑰,在帕市充足的日照里漫成整面的花墙。燕知不信教。但病过那一场之后,他时常会来这里打发每周空出的两小时。周日下午礼拜已经结束了。燕知趺坐在窄小的忏悔室里。透过菱形镂空的窗格,他能看见五彩玻璃照下来的影子。火车从不远处经过,颤动从老迈龟裂的大理石地板下传来,伴随着悠长的鸣笛声。神父早就离开了。燕知出神地望着忏悔室向上凹陷的尖顶。那里雕刻着一尊小小的天使像。过了来到斯市的第一年,好像他有二分之一的世界已经永久性地停留在了离开故土的那一刻,剩下的二分之一又随着支璐的离开凝固。燕知竭力地让其他部分的时间走上普通人眼中的正轨。除了每周的这两小时。他用来修补和平复。那一天天气很热,来时的路上有小朋友围着教堂门口的喷泉,在吃冰激凌。燕知小时候也喜欢吃冰激凌。但是牧长觉老不让。燕知都上小学了,买小零食还得看他眼色。这一点很快就被班里的同学发现了,勾肩搭背地笑话他:“天哥在学校里耀武扬威的,在家被他哥管得可严了。我妈管我爸都没这么大阵仗,好歹给我爸留一百块零花呢!”“天哥学习这么好,原来是你大哥教的呀!”“哦哦哦!天哥天哥不怕天,天哥天哥不怕地,就怕他哥发脾气!哦哦哦!”别说在班里,六岁半的燕知在整个二年级也是说一不二的“狠角色”,那肯定不能落下“哥管严”的名声。放学的时候他恶狠狠地抱住牧长觉的大腿,“牧长觉,给我买冰棒!”这种熊孩子行径,牧长觉在他身上见得不太多,还觉得挺有意思。他揉了揉小崽子的脑袋瓜,“什么冰棒?燕天天,我听错了?”崽可杀,不可辱。燕知跟他拧,“我们学校门口新卖的一种绿舌头冰棒,全班都吃过,就我没吃过。”“嚯,全班就你最独特,不好吗?”牧长觉弯下一点腰,“我背回家,给你做牛奶布丁,蒸小豆包,好不好?”燕知觉得不好,太没面子了。他又不是自己没钱。当着牧长觉的面,他去小超市花了三块五,买了一根最流行的新款冰棒,威风凛凛地拆开。牧长觉在他身后,抄着兜跟着。虽然那时候牧长觉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但个头还是比体弱多病的燕知高大多了。燕知拿着凉飕飕冒白气的冰棒,瞟了一眼杵在一边的牧长觉。牧长觉神情淡淡的,不阻拦也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燕知伸出一点小舌头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冰棒。他从小被牧长觉养得嘴巴极刁,什么东西是不是真正好吃,只要尝个味就知道了。青苹果味的冰棒凉凉的,甜丝丝的,乍一尝很爽口。但仔细一咂摸就只是一股工业糖精味,跟牧长觉平常给他投喂的水果和点心根本没法比。明知道不好吃,燕知还是有点较劲,边舔嘴唇边口是心非,“这个还挺好吃呢,你要不要尝尝?”“嗯,你自己吃。”牧长觉嘴角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一整根都吃完,你今天晚饭就吃这个。”燕知头皮麻了。牧长觉很难跟他发一次脾气,但是一旦脸上露出来这种笑,基本就总有些大事不妙。可是燕知又不愿意就这样示弱。谁愿意老让别人觉得自己什么都得听哥哥的啊?他不要面子啊?牧长觉腿长,跟他说完那句就率先朝车走了。明显是要遂他的愿,不管他了。某小短腿举着一根不尴不尬的绿冰棒,在后面吭哧吭哧跟着。到了车里,牧长觉没像往常一样陪他坐后排,兀自坐进了副驾驶。到底还是个很小的孩子,燕知悄悄把冰棒塞回了包装袋里,大气不敢喘地在后座坐着。牧长觉一路没跟他说话,燕知就假装自然地看车窗外的风景。但他怎么想怎么委屈。自己就跟平常的同学一样想吃冰棒,那不是很正常吗?牧长觉凭什么冷落他?他都上二年级了,不能哭。牧长觉下车的时候,后座上的小孩一直没动静。他拉开后座门,“怎么不出来?”里面扬起来一张湿漉漉的小脸。牧长觉立刻弯下腰,皱着眉问他:“怎么哭了?”燕知摇头,“没有。”“不舒服了?”牧长觉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小心把他从车里抱出来,“怎么了?”燕知伸手把他的脖子抱住了,一手黏糊糊的甜汁全揉在了他校服上。牧长觉全然不在意被他弄脏的校服,抱着他一路往家走,“天天,说话,为什么哭?”“肚子疼。”燕知哭得很没面子,只能瞎编一个理由。牧长觉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马上回家了,坚持一小会儿。”燕知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扑到他颈间,“哥哥抱。”“哥哥抱。”牧长觉边哄边看他手里攥着的冰棒袋,发现他应该没吃多少,依然轻轻揉着他的后颈,“哥哥在。”海棠正在客厅里看报纸,听见他俩进来,扭头看了一眼就站起来了,“哟,怎么了?我们天天怎么不高兴了呢?”“我没看住,让吃了口凉的,不舒服了。”牧长觉言简意赅,抱着小朋友往自己卧室走。“牧长觉。”海棠眉头皱起来了,“我们孩子能吃凉的吗?他肚子容易不舒服,你是不知道还是怎么回事儿?你这哥哥怎么当的?”她追上来,轻轻摸了摸燕知的小后背,“宝贝儿难受得厉害吗?姨姨叫你爸爸过来看看?都怪牧长觉。”“不要爸爸。别说牧长觉。”燕知搂紧牧长觉的脖子,护得不行,“不让说。”“不说不说,”海棠看他没大事只是哭了一鼻子,笑了,“你跟你家宝贝牧长觉天下第一好,行了吗?”明明是自己的问题,牧长觉却为他背锅。燕知也是有良心的,郑重其事地点头,“牧长觉对我最好,我和他天下第一好。”“行行行,”海棠受不了她家小宝贝这肉麻劲,指挥她儿子,“赶紧抱走,等会儿我给你俩送点粥上去。牧长觉你陪着天天休息一会儿,别让他难受。”躺到牧长觉**,燕知拿被子把自己裹紧紧的,像个小蚕蛹一样看着牧长觉,“牧长觉,你还生气吗?”牧长觉把手伸进被子里,护着他的小肚子,“哦,你知道我生气啊?”燕知理亏,捂着肚子装可怜,“牧长觉,天天肚子疼。”牧长觉的掌心温热,声音柔和下来,“揉揉不疼了,等会儿我们喝点粥,好不好?”燕知蜷在他手心里,突然想起来一茬事,“牧长觉,我又考我们年级第一了。”他刚上完四个学期的课,期中期末已经考过七个第一,第八个自己都不稀罕了。但是他知道,这事告诉牧长觉准能让他高兴。果然,牧长觉轻轻理了理他的碎发,“我们天天这么棒呢,一点机会不给别的同学?”本来都习以为常了,让牧长觉一夸,燕知又飘飘然起来。他从被窝里孵出来,蛄蛹着把书包里的奖状掏出来,“你看!‘贺:燕征天同学,在年度第二学期期末考试中荣获年级第一名’!”牧长觉认认真真把上面的字都看了一遍,用透明胶带把奖状贴在了床头边。上面已经有一溜了,都是燕知得的五花八门的奖状,橘红渐变猛一看简直像一整幅夕阳晚景。除了考试得的名次,还有保护鸡蛋大赛的二等奖,三条腿及抢凳子比赛参与奖等等,牧长觉把燕知得过的每一张奖状都端正仔细地贴在墙上。燕知抓着牧长觉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从下向上可怜巴巴地看他,“我都考第一了,你不生气了?”牧长觉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十分乖觉地把别人的话堵死,“天天以后再也不吃凉的了,天天什么都听牧长觉的,当一个合格的‘哥管严’。”末了他还要再叠一层双保险,“牧长觉,天天现在肚子疼。”牧长觉用手指轻轻碰他的脑门,想说什么又没能舍得,最后也只是顺顺他的头发,“你可真有出息。”牧长觉真的太难跟他发一回脾气了。他的笑和温柔都很容易重现。但是燕知搜肠刮肚地想,也只能通过这点小事去补全牧长觉的喜怒哀乐。--“那你为什么离开呢?”听见声音从忏悔室的另一侧穿过来的时候,燕知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三四秒,燕知仓皇地从忏悔室里爬起来。他的腿跪麻了,几乎是全靠木门撑着,挣扎着去看神父的位置。牧长觉坐在聆听的木椅上,长腿交叠,一手托腮,“天天,你好吗?”明明只是一年没有见到,这一声“天天”却恍如隔世。所有的情绪被燕知隐在颤抖的声音之后,“你怎么来了?”牧长觉抬头,带着一点笑,“怎么,你不在等我吗?”一句话把燕知问崩了。一年来的绝望和委屈一瞬间溃堤。他冲上去,红着眼,“牧长觉你……”牧长觉朝他抬手,燕知条件反射地去拥抱。他那时候还不懂得控制拥抱幻象的力度,太迫切太用力,以至于双臂落空的时候几乎让他狼狈地失去平衡。喷泉边的小女孩拿着没吃完的冰激凌,看看燕知又看看她妈妈,天真而好奇,“那个白头发的人,为什么跟空气说话,又为什么摔倒?他生病了吗?”那位年轻的妈妈牵着小女孩,低声祈祷着离开。“愿父保佑他。”--此时此刻,望松涛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那个困惑的小女孩,仿佛下一句就要问燕知为什么和空气说话。这种情况燕知处理过不止一次。他反复转了转手腕上的黑色皮筋,若无其事,“不是去拿酱菜吗,怎么不动?”望松涛把张开的嘴巴闭上了一会儿,又舔舔嘴唇,“要不我先回避一下?”燕知没明白这一句,挑眉看他,“什么?”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不由分说把他的手腕捞过去,小心又平稳地握着两侧,避开被弹红的皮肤。“怎么回事,弄疼了没有?”牧长觉口气不善地问道。他低头查看燕知手上的红痕,轻轻倒抽了一口气,不停用拇指轻轻揉着,又皱着眉看他,“说话,疼不疼?”燕知半抬着手,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望松涛对着牧长觉的侧脸,嘴唇绷着,恨不得用腹语跟燕知说:“这么大个活人,你怎么做到拿他当空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