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梦见了小时候。从小他肠胃不好本来就不吸收,吃了东西稍微消化不好就容易难受,多吃一口饭比登天还难。他还挑食。饭里有任何气味冲的东西他都不吃,饭桌上有酒味他也不吃。燕知能保持一个比正常儿童只消瘦一点的体型,全靠牧长觉盯着。单纯“吃饭”这件事牧长觉都跟他约法好几百章了,吃完了牧长觉也完全不大意,有点不消化的苗头立刻连哄带骗地带着在屋子里溜圈。海棠笑话他俩:“别人家小孩儿溜小狗,我家大孩儿溜小孩儿。”牧长觉还很严肃地提醒他妈妈,“请您不要拿天天跟小狗比,会伤他自尊心的。”海棠冤死了,“我没那个意思啊牧长觉,人天天一点意见都没有,你敏感什么啊?”“天天有没有意见都不行,因为我有意见。”牧长觉说得一本正经,“就算他现在不懂,以后想起来也会不开心。我不喜欢别人跟他开这种玩笑。”海棠不甘心,问旁边的小朋友,“宝宝你有意见吗?”那个年纪的小崽还不能完全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主打一个盲从,“有意见的。”海棠看着这板着脸的一大一小,笑得不行,“行行行,我惹不起。”不光她,没人惹得起这俩。主要惹不起牧长觉。从小到大,燕知的事,他盯得太细。赶上一年暑假牧长觉有个封闭培训,连着三周不能跟外界联系。牧长觉不在,燕知只能临时地回自己亲生爸妈家待一阵。按照燕北珵跟支璐养孩子的思路,爱吃就吃不爱吃拉倒。他们对难得在家长住的儿子稀罕了两天,各忙各的去了。燕知对此完全没有意见。他趁着没人管的大好时光,秉承他爹妈的放养原则,基本能不吃就不吃,饿了就扒拉两口零食,渴了就灌一杯果汁。除了暂时缺少了牧长觉之外,他自己觉得这种日子简直很完美。并且等牧长觉回来,燕知还能有理有据地向他论证蔬菜——尤其是菠菜——的不必要性。如果牧长觉不接受,至少自己也狠狠放纵了一段时间,值了。结果非常不妙,赶在牧长觉回来前的节骨眼上,燕知的眼睛又看不见了。这种情况发生过几次。牧长觉跟燕知讲过,他眼睛不好是因为缺铁和低血糖,哪怕失明是暂时的也能反映他身体出了状况。但是他那时候年纪太小,听不进去。梦里那种紧张感是非常真实的。年幼的燕知很清楚只要牧长觉稍微跟他爸妈一打听,就知道自己不吃正经饭,还熬夜看漫画,还赖床不锻炼。他眼睛看不见,竖着耳朵,摸摸索索地把卧室里的零食往床底下塞。大难临头了。一边划拉**七零八落的果冻和薯片,燕知一边拼命想要怎么跟牧长觉解释。他划拉着划拉着,摸到一条手臂。修长有力,温暖得让他心安。一时间燕知有些错乱感。牧长觉那时候也才十几岁,怎么会有成年人的手臂呢?但是他又一定不会弄错。那肯定就是牧长觉的手臂。燕知眨眨眼睛,光亮在视野中浮现。有种虚惊一场的感觉。因为他并没有真的失明,就不会惹牧长觉着急。但随着房间里的景象逐渐清晰,燕知揉眼睛的动作也慢慢凝滞。牧长觉靠在床头,腰部以上只有一副玳瑁色的蓝光镜,映着屏幕上的剧本文档。他用一只手扶着笔记本,另一只手搭在燕知触手可及的床侧。“醒了?”牧长觉目光都没偏一偏,抬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牧长觉的手指是温暖的,只停留了两秒就离开了。此情此景任燕知怎么跟自己解释,也无法把眼前的人当成幻象。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跟上次一样,是有睡衣的,只不过是自己的纯棉居家服。燕知艰难地开口,声音很沙哑,“……你怎么在这儿。”“燕老师,你什么都不记得了?”牧长觉皱着眉低头看他,“昨天晚上是谁抓着我不松手?又是谁发烧难受得掉眼泪又不肯去医院的?”他手又在燕知额头上搭了一下,沉默了几秒,“还难受吗?”燕知难受,但更难接受,“你为什么会在我的公寓里?”“我昨天上来找你,你……”牧长觉把笔记本合起来,语气平淡,“没让我走。”燕知闭了闭眼睛,“牧先生来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吗?”毕竟昨天他们在车上都没说什么话,他想不出来牧长觉为什么跟着自己上楼。“确实有。”牧长觉从容起身,“我有件事很好奇……”燕知撑着床坐起来,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底气,“什么事?”“我好奇你,”牧长觉披上了自己的衬衫,“在一天之内究竟能对我说多少‘谢谢’。”燕知抬头看着牧长觉的背影。他觉得矛盾。好像昨天真的只是他自己烧糊涂了拽着人家不让走。但是牧长觉那么多漫不经心的话里,又要偏偏夹着这种让他心里泛酸的语句。就如同他俩之间本来应该只有前任之间那种疏远客套的台词。牧长觉却总是说串词。当然,燕知自己也不能算是恪守在应有的边界之后。但他不愿意示弱。因为示弱是亲密的,是不克制的。“抱歉,昨天是我的问题。”燕知从床头摸了一件开衫披上。他想站起来。只是发了大半宿烧,浑身的肌肉都酸得发疼。连撑着床边穿鞋的简单动作都让燕知渗出来一层虚汗。“是我留你的,给你添麻烦了。”燕知承认得坦**,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多虚弱,说到后面几乎已经低得听不见了。要不是看到牧长觉倒水的动作一顿,他都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听见了自己的话。“不麻烦。”牧长觉的眼睛微微眯了眯,“我遇上过的麻烦,比这可麻烦多了。”燕知哑然。因为无可辩驳。也因为他实在有些说不出话了。“抬头。”牧长觉的手握着他的后颈,把药抵在他唇边,“张嘴。”燕知自己用手把药和水都接过来,“谢谢,我自己来。”牧长觉看着他,什么都没说,把手里的东西都给他了。喝完药,燕知稍微缓了一会儿,起身到冰箱里拿了一袋蔬菜汁化冻。牧长觉不在的时候,燕知可以很自如地跟他的投影共处。可是现在牧长觉本人在这,他反倒不知道应不应该招待他。燕知站着还是吃力,只是碍着牧长觉还在看他,只能不动声色地撑着厨房的桌子。两个人都不说话,较劲一样沉默了一分钟。蔬菜汁在微波炉的灯光里转动,直至慢吞吞地冒出一些细碎的气泡,在玻璃上熏出一层起伏的雾。“你去坐着,”牧长觉过来,托了一把他的腰,“热好了我拿给你。”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少了很多压迫感。这种好说好商量的话,燕知是听的。他走到书桌旁,解锁了电脑,开始和往常一样检查邮箱。已经快八点了。燕知快速扫了一眼邮件,拣着最要紧的刚开始回复,牧长觉把他的蔬菜汁端了过来。他的早餐还太烫,燕知习惯回完两封邮件再开始喝。等他完成了早餐和邮件回复,燕知又简略浏览了一下神经领域内的文章更新。这都是他日常必做的功课。蔬菜汁和工作开始他的一天,苦涩和投入感让他找到清醒和平静。等他关上电脑准备换衣服去办公室,几乎已经把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忘了。牧长觉靠在他单薄的可折叠小沙发上,似乎在皱着眉出神。和过去相比,燕知发现牧长觉有一点很明显的变化。他变得爱皱眉了。以至于哪怕在表情平静的时候,他的眉心也总有两道极浅极细的竖纹。完全冷静下来之后,燕知有些拘谨,“我准备去实验室了,你需要人过来接你吗?”“接我去哪儿?”牧长觉抬头看他,目光逐渐聚焦。燕知眨眨眼,“去……片场?”“陈杰今天会把我接下来的日程发给你。”牧长觉提醒他,“按照你和剧组的合同,任何我需要你指导的镜头,都要求你本人在片场。”“我知道。”燕知记得合同里的每一个字,“但是今天不是还没正式开拍?到这周末之前,应该还有布景调整?”“是的,但我还没说完。”牧长觉看着他把笔记本塞进书包里,“你的合同义务里还包含对我单独的辅导。”燕知会想了一下,好像是有那么一行小字。大意是领衔主演可以对他提出额外细节化的单独指导。就这部以人物关系为刻画对象的电影来说,牧长觉是绝对的主演。而燕知作为角色指导,要帮助解读的就是和自己同为科研工作者的主角。所以在签合同的时候,这个条款在燕知看来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但现在牧长觉把这项要求单独提出来,让燕知稍微有些费解,“单独的辅导,你具体指……?”“我要演一位教授,首先要了解‘他’的工作环境。”牧长觉看他面露犹疑,“当然,是在不影响你工作的前提下。”燕知相信这句话。如果牧长觉说“不影响”,那就是一定不会主动影响。但是燕知对自己的把握却没那么大。可现实就是他现在的收入根本不够他长期维持那些价格高昂且购买途径稀缺的进口药。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台沉睡的粉碎机,如果没有药物控制,就会开始粉碎他的生活。他盯着自己手腕上的橡皮筋,把一包新的蔬菜汁放进书包里。“你中午还吃这个?”牧长觉问得好像漫不经心。燕知心里还在掂量这份工作可观的报酬,随口“嗯”了一声。“真不错,还挺会搭配。”牧长觉笑了,“早上喝一杯绿的,中午是黄的,晚上是红的吗?”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但是燕知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是不一样的复合蔬菜,所以颜色有点儿区别,但是味道都差不太多。”牧长觉深以为然地点头,“差不太多,但是均衡。”燕知这才觉出来他语气里有种难以捉摸的酸味。他不想显得自己可怜,就跟牧长觉多解释了一句,“我平常都是正常吃食堂的。”他没想到牧长觉会追问,“那今天是因为不舒服?”燕知含糊了一句“还好”,拿起书包往外走,“我得走了。”牧长觉跟在他后面,稍一弯腰提起他的书包肩带。燕知微微一僵,抓着书包的手没松。这种重量离开的轻松感遥远而熟悉。过去每天送他上下学,牧长觉从来没让燕知自己拿过书包。燕知低声说:“谢谢,我自己可……”“给我吧。”牧长觉的声音不带太多情绪,甚至可以算是冷淡,让燕知怀疑后面近乎温柔的两个字纯粹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