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男生走过来,皱着眉,不像平常似的嬉皮笑脸。走到燕知跟前,程芳先开口,态度很恭敬,“老师,您认识这人吗?”“你们是燕老师的学生?”牧长觉饶有兴致地看着一群学生,说话仍然慢条斯理的。走近了虽然还是看不清帽檐下的脸,但能看清牧长觉的体格。程芳有点发怵,看着燕知被握着的胳膊,硬着头皮问牧长觉:“您哪位?”这次燕知先回答了,“我同事。”两边都扭头看他。程芳很讶异,又有点懊恼刚刚的冒失,“哦哦您也是康大的老师,对不起我还以为您是纠缠我们老师的……”“我不是老师。”牧长觉温和友好地打断,“我也要叫燕老师一声‘老师’,可能能算是你们的同门。”这个开场白似曾相识,燕知还记得牧长觉在杨晓生面前那段荤素不忌的自我介绍。他看着几个男生脸上露出迷茫,稍微挥了一下手,“你们先去吃饭吧,我临时有点事儿。”程芳后面的男生很不情愿,“燕老师,我们昨天就说好了,一起去食堂炫青团。”确实是先跟学生说好的,牧长觉来前并没有跟他打招呼。燕知也不喜欢对人失约,有些犹豫。“你们燕老师,能吃青团吗?”牧长觉不慌不忙地看说话的学生,好像跟他们这么消磨时间也挺有趣似的。“燕老师没说不能吃……吧?”程芳有点不确定,“……吃了会不舒服吗?”“你们先去吃,下次再跟你们一起。”燕知的语气稍微强了一些,几个学生立刻站直浅鞠一躬,“那我们先去吃了,燕老师再见!”办公室离着电梯不远,那几个男生等电梯的时候嘴巴也没闲着。“刚才那是内谁吧,早就说来学校拍戏了。”“真的假的?我那个角度逆光根本看不出来,早知道要个签名!”“卧槽我第一次见这个级别的腕儿,真人怎么比电影里还高还宽啊……”“有点出息成吗?甭管是谁,要是惹了我们燕老师,我第一个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我第二个!”“我第三个!”最后那几句明显是故意提着嗓门的。牧长觉深以为然地点头,“燕老师,你的学生好厉害啊。”燕知的小臂还在他手里握着。那一段皮肤被牧长觉的手心烘得温热。“剧组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开工?现在应该还早吧。”燕知想借着看手环上的时间,把手收回来。牧长觉的手顺着他的动作跟过来一些,却没松手,甚至握得更紧了半分。“那天跟燕老师借了厨房,只用过一次。”他从靠着的墙上直起身,拉着燕知朝电梯走。燕知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用过,但也不想在走廊里多逗留,就跟着他走了。电梯下行的时候在中途停了一次。知道有人要上来,燕知把手臂向回抽了抽。这次牧长觉松开了。电梯门打开,这一层上来几个正要去吃饭的学生,看看燕知又看看牧长觉,激动地互相偷偷拽衣角。燕知有点担心这一路上都别想清净了。但他刚出生科院的大门,就看见了停车场里扎眼的香蕉黄。“今天小陈没送你?”燕知随口问了一句。“嗯,”牧长觉扶了一下他后腰,把燕知向停车场方向带,“他不会开这辆。”燕知困惑了半秒,“开车去公寓吗?现在饭点儿,学校人最多,开车可能还没走着快。”“那就慢慢开。”牧长觉从容回答:“燕老师不是说了?我们并不赶时间。”坐进法拉利的时候,燕知出于好奇看了一眼车内的操作系统,“这跟普通轿车的开法有什么区别吗,小陈怎么不会开?”“因为不需要他开。”牧长觉把车启动,退出停车位。燕知不明白,但没接着问。就像他说的,此时学校里人正多,开车比走路也没快多少。这车可能比燕知的白头发还要显眼一些,每超过一群人就会惹来一波注目礼。燕知倒是无所谓。他被人看习惯了。但是牧长觉在快追上他实验室那帮学生的时候,把小跑的敞篷拉开了。瞬间几乎路上所有人都在看他们,当然包括那几个男生。“你在干吗?”燕知忍不住地转头看他。“这车前几天送去更新,换了一个新蓬,试试好不好用。”牧长觉一本正经地说完,征求他的意见,“还可以吗?”他说得很认真,燕知不疑有他,“我不懂,打开倒是很快。”“那就行。”牧长觉把那队学生甩在后面,“改天你试试吗?”燕知沉默了一会儿,“我不开车。”“没驾照?”牧长觉把车拐进教师公寓的支道,闲聊似地问。“嗯。”燕知没有多说。他到帕市之后,拿到过驾照。但是没多久就因为重大交通事故被永久性强制吊销。回到国内,他仍然被判定为不适合独立驾驶的人群,不能摸车。牧长觉笑了,“那没事儿。开关敞篷不用驾照。”他手搭在燕知的座椅上,向后看着倒进车位,“燕老师麻烦你,帮我关一下。”燕知小时候很向往敞篷。因为两家都有孩子,开实用型的轿车和SUV居多。有一次有机会坐别人家的小跑,他好奇极了,就很礼貌地问车的主人能不能让他打开敞篷看看。当时那个车主也还岁数不大,刚提的车宝贝地不得了,又看燕知是个小孩子,很不以为然,“现在天气这么冷,不用打开的。而且这种敞篷骨架都很娇气,总是开关折损寿命。”燕知挺委屈,自己只是想打开看看,算什么“总是开关”?他很有志气地下车了,然后又恋恋不舍地看着小跑远去的背影,“我以后要自己买一辆这个。”牧长觉就在他旁边抄着兜,难得语气里流露出对什么人的轻蔑,“你用不着开这种破车。”确实,跟牧长觉现在的车比,那是名副其实的破车了。燕知按了一下那个画着敞篷小车的按键,顶篷缓缓地滑动闭合。把敞篷关上,他心情无来由地好了一些。“要再打开看看吗?”牧长觉提议,“多测试一下。”燕知耳朵微微泛红。他解开安全带下车,“你回去自己测试吧。”牧长觉从前备箱里拿了个保温包,跟着他上楼,又有意无意地问:“早上吃饭了吗?”燕知点头,“学生给带了包子。”“哪个学生?”牧长觉自行猜测了一下,“打头儿那个让我松手的?”“……”燕知也不能否认,“他有名字,程芳。”牧长觉没接这句,站在一边看燕知开防盗门,“燕老师,你有备用钥匙吗?”燕知迟疑了,没来得及说谎。“那给我一把吧,我只借厨房。”牧长觉提起手里的保温箱示意,“带饭还是不方便。”燕知委婉地回答,“吃食堂快一些。”“我们俩吗?”牧长觉很轻地笑了一声,“刚才来的路上你也看见了,咱俩一起吃到三点都不一定能从食堂出来。”借着进门,燕知回避了这个问题。牧长觉带的饭很丰盛,跟那天留在燕知家里的一样合他胃口。甚至可以说,这是自从燕知出国又回国以来,吃得最合口味的饭。燕知慢慢挖着米饭,没忍住问了一句,“这是叫的哪一家餐厅外卖吗?”虽然他不可能长期消费得起牧长觉看得上的馆子,但偶尔有机会也可以带着实验室的学生去改善一下生活。学校给的经费里面是有一部分专用于实验室团建的。牧长觉夹菜的筷子稍一顿,“怎么了,哪个菜不合口味吗?”“不是,我想带着实验室的学生去吃。”燕知实话实说。这也没什么好瞒的。牧长觉两侧的眉毛微微一拧,显得他目光愈发深沉,“你想带谁,去吃什么?”“学生。”燕知喝了一小口青菜瘦肉粥,“他们平常挺辛苦的。”“那你带他们到我家来吃吧。”牧长觉的眉毛舒展了,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神情。燕知眼神有些回避,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你家?是叔叔阿姨……”“他们离婚了。”牧长觉就跟说一些与己无关的事一样,“我也不跟他们住一起,我说‘我家’,指得就是我自己住的房子。”重逢之后,燕知第一次听牧长觉说起跟父母相关的事。他没太多心情讨论饭的事情,又吃了两口粥就把碗放下了。牧家是承载了燕知很多快乐的地方,甚至某种程度上比他自己的家分量更重。毕竟燕北珵跟支璐活着的时候就把对方看得最重,走的时候也是前后脚。当年支璐没听高人的话把儿子名字里过硬的“征天”两个字改掉,让燕家早早被克没了。再听到这些物是人非,燕知习惯性地保持平静。比当初平静太多了。--因为主要拍摄场地就在康大校内,燕知和牧长觉吃过饭直接走路过去。看到他们过来,正跟灯光聊天的单一更挥了一下手,“小燕,你来一下。”“单导。”燕知过去打招呼。“好,单日工作安排小陈提前发你了对吧?”单一更工作的时候不苟言笑,翻开手上的日程印本。“对,但是里面有一部分我不太理解。”燕知指了一下摊开的页面,“工作细则里包括一项纪录宣传片拍摄。”“是这样,你的合同里提到了‘必要的入镜’,对吗?”单一更提醒他。燕知记得,“但是有标注是‘非正片入镜’。”他当时觉得在一个远高于一般水平的薪酬条件下,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毕竟宣发过程中放花絮是很常规的流程。“因为你不是演员,这里的入镜主要是用于制作宣传性质的短片。”单一更的解释果然和燕知预期的一样,“会在正片上映之前,随拍摄过程定期放出。”燕知了然,“在官博?”他只是有些困惑,像是牧长觉这种级别的票房保障,根本不需要这种非必要的成本增加。“对,一周两次。对于年轻人来说,可能类似一种周更的小综艺。”单一更似乎猜中他心中所想,“这次的题材总体偏文艺和缓,我们要考虑市场的娱乐性。”燕知毕竟不是娱乐圈的,对单一更也很信任。况且这些内容都是合同里提到过的,他没什么异议。“当然,你的工作时间仍然很灵活,不要影响你自己的科研工作。如果你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直接告诉我。”单一更的语气柔和了一些,“只是我平常消息多而且杂,如果联系我不方便,你也可以跟长觉说,他比我还有办法。”燕知认真地听完,点点头,“好。”单一更好像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很浅地叹了口气就去忙了。过去燕知常跟着牧长觉跑片场。那时候牧长觉总是给他带着故事书,不太支持他玩手机或者平板。燕知喜欢故事书,看得也很快。常常是牧长觉还没下戏,他的故事书就看完了。燕知就坐在场边等着。有时候他等着等着睡着了,多半是在牧长觉背上醒过来。“牧长觉,什么时候回家?”他每次都迷迷糊糊地问。牧长觉的回答总是一样的:“马上到家了,天天睡吧。”听到这句话,不管在多嘈杂的环境里燕知都能睡着。其实片场大多在外地。他问的“家”指得就是睡觉的地方。燕知不在意住在几星酒店,那都不是他操心的事情。只要牧长觉告诉他“马上到家了”,那意思就是今天晚上没有别的工作,会一直陪着他。对于那时候的燕知,牧长觉在哪儿,哪儿就是他家。现在过了这么多年,片场对燕知来说多少有些陌生。牧长觉那边已经开始忙了。正式开拍之前要先试两次戏,不用燕知立刻参与。这次手边没有故事书,他打开手机查消息。上午开会的时候他开了勿扰,之后只看了一下实验室的□□消息,没注意也收到了微信。燕知原本想把牧长觉的备注改成真名,但最后还是保留了“回时”。上午“回时”给他发了几条消息:“我的检测也是阴性。中午几点结束?我去接你。”“在办公室吗?”“看到消息回我一下。”“我现在过去找你。”最后一条发信时间是十点四十五,大约是燕知回办公室的一个小时前。但是见面之后,牧长觉却完全没提自己联系过他。燕知的手指在牧长觉的卡通烟斗头像上停了一会儿,点了进去。牧长觉的朋友圈显示全部内容可见,却空无一物。封面是一张很多年前的剧组合影,里面的人都在开心大笑。因为拍得又歪又糊,勉强能看出来画面里有牧长觉和现在这个剧组的几位元老。单一更朝前探着身子,好像要接住即将坠落的相机。十几岁的牧长觉离着镜头最近,话说了一半的样子,笑容很深很真切。燕知很多年没见过他这样笑了。不管是哪一个牧长觉。燕知退出页面,看见朋友点赞过的视频号,黄色的卡通烟斗上面有个小红点。过去牧长觉不赞同他看短视频,因为觉得小孩子看多了会影响思维。所以他忍不住好奇,如今牧长觉比之当年更难以捉摸,会看什么类型的视频号。结果他一打开,刚解除勿扰的手机外放了出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小宝宝的配图中讲解:“宝贝挑食很有可能是身体缺乏必要的元素,耐心就是最好的调味料……”燕知手忙脚乱地捂住手机关掉声音,听见单一更在不远处喊了“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