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吵不了架。他听见这么一句话,眼前立刻就一阵发花。和小时候一样,他偶尔休息不好或者情绪激动也会这样,稍坐一会就能缓过来。他安静地站了片刻,想朝着印象里沙发的方向走过去。但是他毕竟对环境不熟悉,即使他有意识克制,但还是没忍住小幅度地摸索了一下。他的手立刻就被扶住了。牧长觉什么都没问,一手带过他的腰,要扶着他往沙发走。燕知把手从牧长觉的手里轻轻抽出来,“没关系,我自己可以,不用麻烦了。”“这倒是不麻烦。我有问题想请教燕老师,做学生应当的。”牧长觉重新把他的手握住,力度和之前一样。好像只要燕知稍微用力,仍然能让牧长觉放手。甚至他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稍远了一些,就没再抵抗。燕知坐下,手里被放了一只温暖的杯子。他只是用手捂着取暖,并没有喝。“杯子也是新的。”牧长觉像是很不经意地提起,“这个房子是上个房子烧了之后刚搬的,没别人来过,房子里的东西都是陈杰新买了拿过来的。”燕知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是热巧克力。他记得牧长觉从不喝甜饮料。一方面是控制摄入,一方面是个人喜好。他的眼睛还没完全恢复,只能隐约看见手里橘黄色的玻璃杯。为了掩饰自己刚刚的失态,燕知放平语气随口聊了一句,“现在还在拍摄期,牧老师也可以喝饮料吗?”“不是给我喝的。”牧长觉的目光依旧落在他的眼睛上,“只是让小陈买来备着的。”燕知的眼睛问题不大,稍微坐了一会儿就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把喝了一半的热巧克力放在桌子上,“有什么问题,你问。”工作就是工作。他收了剧组的薪水,就会履行应尽的职责。牧长觉的目光在他眼睛上停留着。燕知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偏过头,“是什么问题?”他谈工作时会习惯性地清除不相关的情绪。但是被牧长觉的眼睛看着,他却忍不住想要汲取牧长觉身上的味道。哪怕他知道这不对。好在牧长觉很快把剧本摊开了,“那天我看了你跟小康对话的回放,你对剧本掌握得很全面。”为了确保能发挥与佣金对等的价值,燕知一拿到剧本就先通读后精读。他前前后后看过四遍,仔细摸索里面可能会需要他参与的地方。这个习惯也是牧长觉留给他的。他翻开剧本的时候,想象中的那个人就坐在他身边,“书读百遍,其义自现。”这个剧本的故事很简单,甚至在燕知看来有些过于通俗。这种偏小众的同性题材,不像是能对牧长觉的演艺事业有什么重大提升。但燕知也知道如果想要在新的领域有所突破,总要尝试不同角色。《咫尺》讲述了一位年轻的天才教授赵楼在车祸之后忘记了自己的爱人江越。除了每天当中不固定的一小时,其余时间他都认定了爱人已经在车祸中去世,而身边的人只是一个异想天开的追求者。牧长觉饰演剧中的主角赵楼。他把剧本翻到用荧光笔标黄的一页,“在这一部分中,‘我’因为过度思念‘死去的’江越,经常在实验室过度地工作来逃避现实。我试了几种表达方式,都感觉不够准确。”燕知听得很认真,“嗯。”他记得这里。“所以我想问,”牧长觉的声音和表情都很平静,“燕教授,你有过通过过度工作来缓解情绪的经历吗?”“没有。”燕知说谎。刚到斯大入学的时候,他在康大的本科学习并不作数,仍然要从大一读起。升入大二之后,他从原本的物理系转到生物系。他定下一个很没必要的目标:一年内拿到学士学位。除了必修的学分,他早早地作为本科生申请了实验室轮转。他坐在惠特曼教授的办公室里,忐忑地自我介绍,“我对成瘾相关的课题很感兴趣。”和许多诺奖得主一样,惠特曼教授看上去只是一位白发苍苍的普通老人。他看了看燕知雪白的卷发,笑着认可,“你的品味和我一样好,对科学和对时尚,都是。”他听见燕知问:“除了对药物,人也会对其他东西成瘾,对吗?”“当然,你一定做过文献调查了。”惠特曼教授耐心地回答:“人类是有情绪的、高级的动物。比起简单的糖水依赖和神经兴奋形成的极端古典制约,人类会有更多可以诱导多巴胺释放的信息源。”“那这些……信息源,”燕知的目光忽闪了一下,“也可以像是糖水或者神经兴奋一样,被戒掉吗?”惠特曼教授很温和地从镜片上方看他,“你可以尝试,知。科学就是持续地尝试。”燕知太想知道答案了。首先他要拥有可以匹配实验室的知识背景,一天几乎只睡一两个小时。他大量地阅览文献,反复练习实验室新教给他的动物手术。燕知知道怎么学习,但他不知道怎么停止。他像是这个学校里最如饥似渴的学生,不分昼夜地上课、调研、实验。但其实他内心深处最清楚。那段时间的他,只是不想看见牧长觉。太久了。他总是做重复的梦。雨水,撞击,飞机的引擎轰鸣,门缝下的血不住地涌。每一次。燕知都觉得自己不可能更痛苦了。他反复地失去。他阅读的综述里平淡地描述着“压力与悲剧”:好的悲剧不是偶发的、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是在漫长的时光里找不到根源的失重感,无力终止的慢性压力。燕知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足够好的悲剧,因为那么多接踵而至的意外,不知道还能不能算是偶发。自从他第一次在教堂看见牧长觉,燕知就停不下来去想他。而且他总是难以相信他不是真的。燕知坐在神经生理学的课堂里,只是一个闪念,就从隔着玻璃窗的走廊里看见了牧长觉。不管是第一次还是第一百次,他总是想:万一这一次真的是真的呢?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疯了一样地从教室里跑出去。走廊里水滴形的泛黄吊灯被夏日的风吹得轻摆,红白棋盘格地砖上的走廊尤为空**。他总是听到牧长觉轻笑着靠近,“天天。”那么温暖的掌心,只握住一秒就消散。虚假的拥有比失去痛苦。他整夜整夜地坐在图书馆里,无法入睡。他曾不择手段地想要停下来。直到燕知终于被校医院和人事部重点记名为“定期确认状态人员”,惊动了惠特曼教授。惠特曼为他介绍了自己的爱人林医生,“孩子,你是我非常珍视的学生。你还非常非常年轻。我恳请你在需要帮助的时候,不要立刻采取任何行动。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联系我或者林,好吗?”但已时过境迁。如今燕知稍微斜靠在沙发上,手指摩挲着玻璃杯,回答得冷静而坦然:“只是曾经有段时间要赶课题进度,压力比较大,偶尔会工作到比较晚。”牧长觉稍一挑眉,露出一个不够认可的表情,“燕老师,可以有一些诚意吗?即使是普通人,也会用工作逃避情绪的情况。对于这个角色,你的教育和工作经历无疑是最贴合的,可以再仔细想想吗?”他的目光从剧本挪到燕知脸上,“即使你没有,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想一想,像是赵楼这样一个人,在最重要的人消失之后,会怎么排遣?”他平静地问完,端起已经冷透的咖啡,慢慢喝了一口。燕知安静地看着他。“我看过文献里的一段话。”牧长觉等着他说。“刚刚成瘾的患者往往是不希望治疗的,去医院里治疗的人大部分经历过戒断的痛苦。他们要治疗的不是对药物的渴望,而是得不到药物时的痛楚。”燕知垂下眼睛,“所以赵楼,他以为工作可以作为治疗,但其实只是在试图抵抗戒断。”“所以燕老师,你觉得谁更痛苦?”牧长觉问了他另一个问题,“是认为江越已经死了的赵楼,还是被当做死人抛弃的江越?”他把“抛弃”念得轻轻的,好像能让这两个字格外温柔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