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牧长觉等着。要不是几乎能把燕知完全罩住的身型,他真的像是一位正在虚心请教问题的学生。“我是角色指导,我帮助描述人物,但是我对人物的个人感想不重要。”燕知挪开目光,换上公事公办的口吻,“牧老师,我很想帮你,但我在情感解读这方面的能力是有限的。”“是吗?”牧长觉的嘴角浮着笑,眼睛却是冷的。燕知的后背上渐渐渗了汗。他不想去理解牧长觉究竟在问什么。“我上午安排了学生讨论,”燕知拿出手机,对着空白的通知页面说:“时间要到了,他们问我什么时候过去。”牧长觉收起脸上的笑,一本正经地问他:“是原本安排在昨晚的吗?”“……是。”燕知难以辨认他是真的在配合自己,还是单纯的讥讽。“不能耽误了燕老师的正事儿,”牧长觉率先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现在送你去学校。”“不用,我坐公交车过去就好。”燕知向后退了一步,“坐公交车很方便。”和之前一样,牧长觉不坚持。他把燕知的外套递过来,“那你路上小心。”牧长觉的房子不偏。燕知出了门就是公交车站。他感觉今天路上的人格外多,明明已经过了常规的早高峰时间,车站还是挤了许多人,尤其是小孩子多。他听着旁边的两个学生聊晚上要去看什么电影,“明明是五一档怎么也没好片子?”“是啊,牧长觉的新片要什么时候才上啊!”燕知才知道,已经五月了。五一劳动节,学校放假。今天剧组仍然有排取景档,燕知不用过去。刚刚牧长觉没有坚持送燕知去片场,现在想起来,应该也是不用去片场,格外没理由要送他。燕知这样想着,登上了公交车。假期里实验室是随时开放的,学生来不来都行,燕知还是可以去。假期的街道上很热闹,去康大的公交车上却很冷清。燕知容易晕车,坐在前排靠窗的座位上。他离开康市很多年了。回来之后在校内的时间居多,燕知还没有来过这一片城区。但其实这是他小时候上幼儿园的附近。车窗外一个小男孩抱着一个更小的宝宝,边走边把他逗得哈哈大笑。燕知的目光追着他们,好像看见了牧长觉和自己。他的幼儿园离着牧长觉当时所在的小学大约几百米。每天都是牧长觉送他上下幼儿园。燕知幼儿园里所有的老师和小朋友都认识牧长觉。到了学习认字的阶段,燕知看到什么字都要念出来。“牧长觉,”他昂着头首先引起足够的关注,然后盯着近处的商铺一本正经地念,“天天小头广。”牧长觉顺着他的目光看,“笑笑小卖店。”他夸他,“挺好,念对一个。”小朋友一点不气馁,把脸扬起来,很熟练,“奖励天天。”牧长觉就在他的鼻尖上很轻地亲了一下,“奖励天天。”“七巧板火口。”小朋友这次成竹在胸。因为这次的前三个字和幼儿园玩具的包装上一样,后面的两个字看起来又很简单。“七巧板炸串。”牧长觉低头看他,“你真的认识‘七巧板’吗?”小朋友正是要面子的时候,立刻就蔫了,声音小小的,“我认识‘七’。”他那时候还很小,被牧长觉用羽绒服包得圆溜溜的,还戴着一顶带毛绒球的针织小帽子,捂着满头柔软乌黑的小卷毛。牧长觉把他抱起来,像是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雪球,完全没有吝啬夸奖,“宝贝真棒。”雪球十分好哄,尤其喜欢被叫“宝贝”。虽然牧长觉很少这样叫他。他立刻灿烂起来,“牧长觉,我今天还学了看钟表。”“这么厉害,是圆圆的、有三个指针的钟表吗?”牧长觉一个手就能抱着他,另一只手整理他飘进嘴巴的柔软碎发。“今天学了两个指针,时针和分针。”小雪球从兜里掏出来他最心爱的水彩笔,在牧长觉手腕上画了一个橘黄色的圆,然后填上两个哆哆嗦嗦的斜道,“你看。”牧长觉仔细看了看,“现在怎么才三点半,是不是画早了?”雪球一副得逞的样子,“三点半是牧长觉来接天天的时间。我最喜欢三点半。”两个小孩走远了,燕知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他的眉心很轻微地皱了一下,又很快展平。他摸索着手上的橡皮筋,稍抬起眼睑。身边原本空着的座位上多了一个人。燕知很确信自己清楚这是谁。因为刚刚在牧长觉家里,牧长觉看着自己的目光几乎是不含感情的。也就在被他问觉得“谁更痛苦”的时候,燕知有一片刻的恍惚。真正的牧长觉不会像身边这个人这样看着自己。那种毫不掩饰纵容与专注的眼神,只属于九年以前的牧长觉。燕知拿出手机来,佯装在接一个电话。他问得很平静,“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我也想问你,你觉得谁更痛苦?”就像是等着对面回答完什么,他又说:“我有错。但是牧长觉,我回不到过去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他又忍不住皱着眉低头,听见身边很温柔的声音,“你觉得我刚刚应该送你对吗?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出门,你别难过。”燕知用手搭着身边不应该有人的座位,对着手机说:“我现在大部分情况都可以控制得很好了。”他停了停,“我只是想让你多陪我一会儿。”眼眶太烫了,压得他抬不起目光。燕知掏出画着薄荷糖包装的盒子摇了摇,还有小半盒。他从里面倒了一粒浅粉色的圆片出来,含进嘴里。很苦。等他抬起头,眼睛已经完全恢复了清澈平静。学校到了,燕知下车。一辆深灰卡宴在他身后远远跟着,等他进了校门才停到了马路一侧。牧长觉把车位调直,正好陈杰的语音打进来,“牧哥。”“说。”牧长觉前几天看见燕知用皮筋弹手腕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对。那个动作并不像是完全无意的。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一件事,燕知一夜之间就不见了。如今他完好无损地回来,却好像总有什么地方让牧长觉不心安。只是燕知现在不要他。他不冒进。“我查了所有公立医院,燕老师的治疗记录很有限,好像只做了双眼验光,在校医院配了一副眼镜。再就是一些常规体检疫苗和上次做肺结核相关检测的记录。”陈杰把各项检测结果一条一条地给牧长觉念了一遍。牧长觉查到过一些关于用橡皮筋弹手腕的用处。但是现在听起来,应该是他太多心了。“另两个名字呢?”牧长觉问。“‘燕征天’这个名字只有九年前的治疗记录,最后一次是因为贫血和低血糖。‘支璐’……好像没查到年龄符合的记录。”牧长觉还记得燕知那次不舒服。每一次燕知生病,他都在场。燕知一直有贫血和消化的问题,哪怕被照顾得很好,也会出现一些状况。过去哪怕打断整个剧组的进度,要坐四个小时的飞机,牧长觉也会专程到医院陪床。他因此曾被一些同行评论为“不够专业”。只是他不在意。牧长觉无所谓别人觉得他专不专业。他不用牺牲燕知来专业。包括那天剧组一起吃饭和开拍第一天,燕知的状态其实他都不陌生。过去燕知吃得不舒服或者体力不支就会头晕。但牧长觉没想到燕知的身体好像没比小时候好多少。医生过去告诉他,燕知的很多问题都是小孩子特有的,长大了免疫力提高了,就会有改善。燕知确实长大了,人间蒸发九年后衣锦还乡,成了国内首屈一指的青年教授。张口可以叫他“牧老师”“牧先生”,闭口能彬彬有礼地对他说“谢谢”“不用了”。牧长觉认识他的时间恐怕已经快赶上燕知一辈子那么长,却是这几天才有这个荣幸第一次听他道谢。他承认刚刚讨论剧本的时候最后那个问题问得多余,是自己不豁达。怪他没忍住。“他在国外的学习经历……又正常又不正常。”陈杰语气里有着克制不住的赞叹。“怎么不正常?”牧长觉只关心重点。“他一年读完别人三年的课,履历也非常丰富,是他们学校的年度优秀学士并且在诺奖实验室用最短的时间拿到了博士学位,”陈杰喘了口气,“至今保持着斯大生物系博士阶段的个人最高学术成就。”“这些怎么不正常了?”牧长觉的嘴角弯了一下又很快压平,“他从小就是这样优秀。”陈杰在心里嚎叫:大哥,这哪儿是优秀啊,这都反人类了好吗……“什么异常都没有吗?”牧长觉的眉心又皱起来。一切都过于正常了。就好像燕知已经完全过上了一种全新的、不需要他的生活。他握着副驾驶上小毯子的一角,轻轻地揉。那是下雨那天晚上,燕知用过的。陈杰在电话那边支支吾吾的,“也不是……”给牧长觉当助理有六七年了,除了知道他心里有个曾让他息影两年的“燕”字,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习惯,陈杰仍然不能说自己了解牧长觉。他几乎没见过牧长觉情绪失控,甚至很少见他在戏外有明显的情绪。就好像牧长觉的所有喜怒哀乐都贡献给了角色创作,在生活中永远情绪稳定风轻云淡,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风度。却令人生畏。“嗯?”“您发给我的照片,我已经找到人问了。”陈杰咽了咽口水,攥紧汗湿的手心。今天早上牧长觉发给陈杰一张纯黑色背景的照片,上面只有两三根自然脱落的白色卷发。那是牧长觉在燕知衣服上拿到的。从重逢的第一眼他就注意到燕知的白头发了。好看是好看的,燕知怎样都是最好的。但是牧长觉担心总是烫染头发对身体有影响,就让陈杰提前去检测机构问问情况。“燕老师的头发……”陈杰嗫嚅着,声音慢慢低下去,几乎要消失了。“说。”牧长觉的声音变得很轻,比之刚刚,更不掺杂情绪。仿佛不管陈杰说出什么,他都没关系。“……不是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