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实验室发现门开着,燕知有点吃惊。结果进去发现几乎所有学生都在,燕知退出门看了看门牌号,“没走错啊,怎么都在?”程芳拿着一架子离心管过去,看见燕知,朝着实验区吆喝了一声:“刚才谁说要请燕老师喝奶茶的,人来了!”梅时雨蹭蹭脱了实验服,去生活区拿了奶茶,“燕老师,我们刚还打赌您假期来不来,诶嘿我赢了!”燕知忍不住地笑了,用手腕上的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怎么没去出去玩?好不容易放假。”他自己在读博的时候几乎没有放过任何假。实验室里的同门一开始喊他一起出去旅行,后来默契地给他早晚留门,再也不问他假期去哪。“五一有什么好玩的?”梅时雨不以为然,“哪儿哪儿都是人。”旁边的同学揭穿他,“转来燕老师实验室之前,你每周末都回家的吧?你家不就在康州附近?”“别提了!我爸我妈现在看见我烦得很,他们只爱我姐我妹,我在家里完全是个多余分子,是全体家庭成员抽盲盒抽到的雷。”梅时雨猛摇头,“知道上次来为什么给我带梨吗?就是让我离远点儿。”“快别胡说八道了,五分钟前你还说是来等燕老师的呢!”“对啊,梨你也分给燕老师了,难道你也想离开燕老师远点儿?”“快快快梅时雨少废话,进贡你的奶茶,别等会儿凉了。”燕知有点无奈,“其实放假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们放松放松,不需要一直呆在实验室的。”大学是人生中很关键的时期,他不觉得选择了科研,学习就理所应当地要变成生活的全部。虽然人一多,他也感觉热闹一点。毕竟小长假也没人和他团圆。“燕老师你别赶我走。我爸我妈不要我了。实验室现在就是我家。”梅时雨将近一八三的个头,可怜巴巴地朝燕知泛泪花。“呕!梅时雨你少犯点病吧!没事儿干可以去插墙头灭菌或者倒点平板!别晃来晃去地碍事!”其他人实在看不下去。“你们还说我,你们自己还不是放假还不走,赖在实验室!”梅时雨英勇反击完群雄,仔细隔着吸管包装扎开奶茶,递给燕知,“红豆血糯米,上次有人说您不能吃粘的,没放珍珠芋圆。”“狗腿子。”程芳乜斜了他一眼。“‘燕老师这是红豆豆浆,红枣的没有的卖了~’……”梅时雨惟妙惟肖地学着上次程芳给燕知带豆浆的样子,“我跟我优秀的大师兄学的!”程芳挥了挥手上的量筒,“你找揍是不是?”“燕老师他威胁我!老师实验室的大师兄不当人!”梅时雨往燕知身后躲,顺便朝程芳做了个鬼脸。“谢谢你,但是下次别花钱买这些了,我想要可以自己买。”燕知心里很温暖,但还是不想学生在他身上浪费钱。梅时雨怕他有负担,“没花钱没花钱,学校门口的奶茶店集齐十个印章送一杯,老师这杯是送……”他话没说完就停住,看着燕知身后。实验室里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只有程芳洗量筒的超纯水还在“哗哗”响。燕知回头。牧长觉本人在他身后站着,没戴帽子也没戴墨镜。他的头发像是刚被风吹过,前面的碎发全扬了起来,少了几分稳重显得他也有些像个学生。要不是牧长觉平静得一如往常的神色,燕知都觉得他像是从什么地方一路狂奔过来的。但不可能,能有什么事劳动牧长觉迈腿跑?燕知握着温热的奶茶,对牧长觉的出现格外不解,“今天剧组……不是不走主角戏?”牧长觉看了看他空****的手腕,像是微微舒了一口气,“上次没能上来参观,正好今天有空,过来看看燕教授的工作环境。”他朝着燕知走过去。旁边几个学生故作不经意地也朝着燕知挪了一步,把他半包在中间。“燕老师借一步说话?”牧长觉站在燕知一步之外。“实验室就在这里,牧老师需要看什么可以随便看。”燕知还没忘记早上他问自己的话。情绪稳定下来,他更觉得自己要跟真实的牧长觉保持距离。从九年前不停地反复确认牧长觉是不是真的来找自己了,到后来他可以在大多数时间里跟幻象和平地共处。这一场漫长的戒断,燕知用了将近六年。林医生提出过一种新型药物几乎可以完全消除幻象,“知,它的价格更友好一些,获取也便利得多。”后来燕知回答自己对新药的关键成分过敏,林医生毫不意外,也从未劝说,只是温柔地表示理解,“当然,那我们可以继续使用适合你的治疗策略。”燕知有自己想要维持的平衡。今天早上是牧长觉提醒了他,靠得太近只会让平衡变得危险。他应该更警惕。也更冷静。他不能纵容自己再靠近更多的失去。人生是海的话,他早就把船票输光了,总不能连一根浮木也留不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我在这儿聊。”牧长觉的神态依旧松弛。实验室里原本就安静,他念白的功底能轻而易举地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地落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昨天晚上你在我家……”“我们出去说。”燕知从人圈里走出来,边走边掏钥匙,“来我办公室。”牧长觉放松地抄着兜,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都出去了。实验室还是半天没人出声。梅时雨先活过来了,“大师兄,水关上,要钱的。”程芳把超纯水的按钮松开,满脸的难以置信,“我刚才听见什么了?谁什么时候在哪儿?”有师弟好心提醒,“燕老师……昨天晚上好像在那谁家里……”“哪谁哪谁?牧长觉的名字不能叫吗?他是伏地魔吗?”程芳气急败坏,“疯了吧他总招惹我们燕老师干嘛?”旁边师弟继续善意提醒:“他俩不是有合作吗?说‘招惹’是不是有点重了?”“我也觉得他俩看着挺不一般的。”梅时雨撇撇嘴,“而且还挺搭呢,很难看到像牧长觉这么养眼的,勉强能从外形上配我们燕老师。”程芳凶神恶煞地看过来,“你还挺会发散。”梅时雨拍拍他师兄的肩,“你的心情我理解,咱俩一个立场。但我再爱我姐,她也早晚得找对象不是?哪怕我看男的女的都配不上她,肯定还是盼她找喜欢的,对吗?”“让你插枪头,你怎么还不去?废话老多。”程芳把量筒收起来,硬邦邦地扔给梅时雨一句。梅时雨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人生苦短啊师兄,你要盼欣赏的人多一些好。”一个更小的师弟在程芳走开之后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去要一个牧长觉的签名,我女朋友从小就超喜欢他……”“快闭嘴吧。”剩下的人齐声说。过了走廊,牧长觉跟着燕知进了办公室。他刚要把门关上,燕知轻声阻止,“不用关,我办公室的门常开。”这是他在国外时留下的习惯,只要在办公室就保持门开着,这样一方面方便学生随时来讨论,另一方面避免他自己看到关着的门。如今他更是有些私心。只要门开着,他就会多一份冷静自持。走廊里远远能听见实验室里的动静,方便他提醒自己不要跟牧长觉说不该说的话。“我今天过来还想跟燕老师了解一件事。”牧长觉这次没有在沙发上坐下,而是跟着燕知绕到办公桌旁,用一个不设防的姿势,随意地斜靠在他半米外。“只要是跟合作相关的,”燕知双臂环胸,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当然。”“因为涉及到宣传工作里的形象刻画,我来替我们的工作人员询问一下,”牧长觉说得很自然,“燕老师的头发是定期去漂染吗?”燕知保持着抱胸的姿势,轻轻咬了一下拇指,“对,这个颜色比较适合我。”牧长觉看着他,神情没有任何起伏,好像只是在等着他继续说。“有什么问题吗?”燕知有点紧张。他以为是宣传对出镜人员还有什么特殊要求,“需要我重新染回黑色吗?”牧长觉摇摇头,结束了这个简单的问题,“不用,这个颜色确实适合你,你现在这样很好。”燕知的目光忍不住地忽闪了一下。牧长觉确实和过去不同了,居然会觉得他染头发好。过去有一次牧长觉出于工作需要把头□□成了淡金色。燕知觉得金色可太好看了,缠着牧长觉带自己去理发店,也要弄一个一模一样的颜色。“学校让你折腾头发?”牧长觉笑着问他。“放假嘛,学校又管不着。”燕知早想好了怎么应对他。“你不需要染头发,黑头发是最好看的。”牧长觉跟他解释,“漂染对身体不好,而且漂头发可疼了,你不是很怕疼?”燕知犹豫了一小下,“但是我想要。”最后牧长觉带他去了。结果弄到一半他疼得受不了,提前让美发师把药水洗了,弄了个不伦不类的土黄色,不开心了好半天。他以为牧长觉会说“我早告诉过你”。但是牧长觉只是把半个西瓜的最中心挖给他,“不生气了。以后你喜欢什么颜色,我染给你看。”燕知才不要呢,“你别染,我只喜欢你黑头发。”他都知道染头发受罪了。“是吗?”牧长觉问他,“那等我老了,头发不黑了怎么办?”燕知反悔得很爽快很笃定,“那我就喜欢你灰头发和白头发。”但此刻他庆幸门开着,能得体地应对牧长觉,“谢谢牧老师,还有其他事吗?”燕知低着头的时候,牧长觉一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头发,看得瞳孔周围起了一圈淡红色的血丝,嘴里却极为平稳地聊起毫不相关的话题:“有啊,还有一个事儿,我已经跟燕老师请示了好多天,燕老师还没给我一个答复。”燕知印象里并没有这种事,“什么?”“我助理小陈,刚刚把我给他开的车撞坏了,这几天都不能过来送饭,所以燕老师,还是得麻烦你把厨房借给我。”牧长觉在他抬眼的瞬间不躲不闪,目光却已经平和了。燕知看出来牧长觉的眼睛有点泛红了,但是他们聊的又不是什么激动人心的话题。可能只是最近辛苦,这种细枝末节轮不到他去关心。“车怎么撞坏了?”燕知对陈杰印象不错,有点担心,“人没受伤吧?”“倒车倒到路障上,后保险杠撞掉了。”牧长觉说得轻描淡写,“需要返厂修一阵子。”燕知记得牧长觉说过他陈杰不会开那辆法拉利,“那他没有别的车?”“燕老师这么体谅实验室的学生,不想让他们假期加班,怎么对我的助理却这么苛刻?”牧长觉半笑不笑地看着他。幸亏是假期,燕知在实验室里被学生闹了一阵,又被牧长觉问了两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几乎消磨到了中午。燕知早上喝了热巧克力和奶茶,说不上饿,但也不敢一直不摄入固体食物。他记得食道反酸的滋味,并不想反复体验。所以牧长觉提出一起去买食材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如果燕老师在和我想一样的事,其实可以不用那么介意。”牧长觉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我们是合作关系,燕老师很难避免跟我共处。如果你实在介怀一些旧事,早晚要锻炼自己适应。”燕知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地把话剖开说。但他知道牧长觉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能猜到燕知在回避他,也就只能猜到最浅层最表面的缘由。就是燕知的愧疚。果然牧长觉很快接着说:“燕老师,你这么聪明的人,一定知道达成目的的最低成本和最短路径,对吗?”他的针对是极为温柔的。如果燕知不了解牧长觉,或许还能客气地再次婉拒。但在短短的几秒钟里,他调集全部的理智分析出牧长觉在因为某一件事情生气,甚至可以算是震怒。燕知想回避牧长觉,但并不是惹怒牧长觉。因为过高的情绪,就会意味着更多的交涉,也意味着对他的平衡的威胁。“好。”燕知妥协了。毕竟公共场所大概率是安全的。两个人走路去了离学校最近的超市。五一假期超市里的人反而少。牧长觉推着车,燕知在旁边安静地走。“燕老师想吃什么?”这是一句亲近的话。但是牧长觉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和足够平淡的口吻,好像真就只是关心吃的。“都可以。”燕知今天吃过药,稍比平常放松一些。他的橡皮筋绑在他的后脑上,把他的卷发结成一个雪白的绒球。“燕老师会做饭?”牧长觉拿了一盒免洗菠菜。“不太会,吃食堂的时候多。”燕知看着那盒菜的价格,忍不住心疼。他很少买免洗菜,自己洗也不是多麻烦,没必要多付一倍钱。过去他也没什么机会跟牧长觉一起逛超市,都是牧长觉家里把他喜欢的吃的准备好,燕知放学就能吃上。除了刚进超市问过他一次吃什么,后面牧长觉就很认真地在逛超市,几乎没在过问燕知的意见。这样给了燕知一个喘息的机会。他可以从身后肆无忌惮地观察牧长觉,将关于这个人的数据库更新到最新的版本。牧长觉戴的一次性黑色口罩和帽子都是向燕知要的,几乎连头发带脸全部遮住了。帽子是深红的,侧面绣着斯大的校徽,戴在他头上显得他更像个学生。他弓着腰比较几款紧挨着的木耳,最后拿了其中最贵的一盒。按照这个挑选原则,他堆了一推车燕知平常根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包括许多礼盒装的进口水果。望松涛教过燕知:那是卖给冤大头的。但是燕知想这样的冤大头他也没机会当几次。牧长觉如果想要补偿,自己除了这些也实在做不了什么。走到收银台,燕知看着显示屏上的金额一路往上蹦,仍然很冷静地握着自己的信用卡。“三千七百六十三块四,请问您需要袋子吗?”收银员跟站在前面的燕知说。“三个袋子,谢谢。”牧长觉轻轻扶了一下燕知的腰,“你去帮我装下东西。”“我来就好了。”燕知递出自己的卡。四千块钱对燕知不是小数,但他早就想好了无论多少自己都可以出。“这些东西都是给我自己买的,燕老师不用这么客气。”牧长觉冲他笑了一下,已经把钱付了。也对。牧长觉没要他补偿。燕知没立场给人家买东西。燕知把东西一样一样装进袋子,拎起来其中一个比较重的。“你不拎,”牧长觉一手拿着两个袋子,把燕知手里的袋子也接过来,“不是给你拎的。”“那等会儿回去我也不吃吗?”燕知站在原地问。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不舒服。牧长觉在原地站着看了他一会儿,把最轻的袋子又匀走一盒牛奶才递给他,“你拿这个,好吗?”燕知接了,很快为自己的情绪感到莫名其妙。他根本没理由不高兴。牧长觉要到自己家吃饭,跟他一起出来买了东西付了帐,这都很符合他的风度并且很有分寸感。燕知很快地调整,又很快地感觉到手指被袋子勒酸了。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手提袋子。牧长觉好像没看见,只是走路的步子迈得稍大了一些。上楼之前牧长觉把袋子接到自己手里,“你先上去开门。”进家门之后燕知看到牧长觉把新买的生鲜整理了一下都放进了冰箱,忍不住问:“这些你不带走吗?”牧长觉手里拿着一盒草莓,分了一半到新买的水晶盏里,“这些我家都有,在这边留一份。”“燕老师有空就帮我吃点儿,别放坏了。”牧长觉把草莓拿到厨房冲干净,拿到有阳光的窗台上晾着。燕知小时候最喜欢吃草莓,又吃不了凉的。有一回他吃到肚子疼都不长记性,还是给他买多少就得吃多少。而且他从小护食,草莓是他的,牧长觉也是他的。其他人想吃可以自己单独买,但燕知的草莓除了他跟牧长觉,别人摸都不给摸。燕知小时候记不起来喜欢吃草莓的原因,在他跟牧长觉分开之后变得过分清晰。那时候他还几乎没有系统化的记忆,但记得牧长觉给他念过一本故事书,那里面说草莓是心的形状,所以草莓的味道就是爱意的味道。所以幼年的燕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觉得,如果他咬一口牧长觉,应该就是草莓味的。那时候他用没长齐的奶牙在牧长觉身上口水哗啦啦地啃。牧长觉一次一次把他扒拉开,最后困惑地问刚喂饱的崽子:“天天又饿了?”燕知离开九年,上一次吃草莓,还是跟牧长觉一起。好像一次分开,足以消除他对草莓的所有沉迷。他几乎已经想不起来草莓具体是什么味道。那一盏草莓被阳光一照,像是大小均匀的红宝石,剔透而诱人。燕知向后退,“你带走吧,我对草莓过敏。”“那我先放在这儿,我吃。”牧长觉把草莓从窗台上拿下来重新放进冰箱,“如果我忘了,你就拿给实验室的学生吃。”他换了一把车厘子出来,“车厘子过敏吗?”“……”燕知总不能对冰箱里的十几种水果全过敏,“不过敏。”“那行。”牧长觉仿佛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燕老师,我对你的厨房不太熟悉,你过来看着我一点儿,好吗?”燕知谨慎地站在他半米之外,“其实我们可以叫外卖的,我可以请你吃,毕竟之前你也请过吃过三顿了。”一次在粥铺,一次陈杰送来的,一次牧长觉自己带的。“燕老师的记性突然又好起来了。”牧长觉把油倒进锅里,“麻烦你帮我递一下蒜片,那个碟子。”燕知在桌子上的一堆食材里找到了那只装蒜的迷你小碟。那小碟子是青花的仿古风格,边上用釉下彩绘制了一圈各种姿态翻飞的小燕子,可爱极了。是牧长觉刚刚在超市新买的。用画着燕子的碟子装蒜。燕知很难不觉得这里面在影射什么。他用余光看了一眼牧长觉。牧长觉把手腾在锅上方,在试油温,“找不到吗?”他已然恢复了友好和温和。燕知把碟子递过去。蒜片落进热油“滋啦”一阵响,很快激起一阵香气。牧长觉把切好的西红柿滑进去翻了两下,“燕老师,盐和糖在哪儿?”燕知刚转身要去拿,牧长觉却跟着他动。牧长觉比他高比他宽,胳膊一舒就绕过他的后背,带过一阵熟悉的温暖。燕知在缓慢涌动的独特气息里慢慢绷直了后背。就在他要抽身的时候,牧长觉先离开了,拿着装盐的小瓷瓶,“这个对吗?”燕知靠到了置物架上,保持自己的身后没有空门。牧长觉又起了一个锅炒鸡蛋,扭头看燕知,“燕老师帮我翻西红柿好吗?”这不难。而且燕知帮了忙,饭也吃得理所应当一些。他搅动着锅里缓慢软化的西红柿,闻着飘在空气里的鸡蛋香,更饿了。“燕老师,碗在上面吗?”牧长觉温柔地问着,已经向燕知头顶的壁柜伸手。开门的动作,让他整个把燕知罩在了自己身下,像是用羽翼护住雏鸟。燕知低着头,无处可藏,“要不然我出去等你。”“不行,我也不是很会做饭,没有你在我一个人不行。”牧长觉拒绝得大方而果断,好像不是在承认自己的不足,而是仅仅在描述一件客观事实。厨房没有门,但是牧长觉挡在置物架和气灶之间。燕知根本出不去,只能低着头翻炒刚刚加进西红柿的鸡蛋。牧长觉看了看锅里的菜,跟燕知商量,“现在可能偏酸,要不要再加一勺糖?”燕知点点头。他喜欢甜一点。牧长觉往锅了撒了一满勺糖,又闲聊起来,“燕老师家里的房间,怎么都没有门?”从牧长觉第一次来,燕知就给这个问题准备好了答案。他用拇指抵着下唇,平静地说谎:“我一个人住,公寓面积小,也只有这几个小房间,用不到门。”其实他刚来的时候公寓的每一个房间都有门。但是有一次晚上他窗户没关好,风把一扇门吹上了。燕知就请人把门都拆了。牧长觉似乎觉得他这个漏洞百出的答案十分合情合理,好像只要是独居,谁家都不用门。也或者他只是随口一问,并不真正在意答案。除了西红柿炒鸡蛋,牧长觉又煮了面,炒了一个菠菜虾仁。燕知平时都吃食堂,本来舌头都吃钝了。他只是要维持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对于吃什么其实并不十分关注。但他吃了第一口面条之后就顿住了。这味道跟之前牧长觉带来的那些“外卖”一模一样。牧长觉看他举着筷子不动,很有风度地关心:“怎么了?糖放少了?”“没有。”燕知看了他一眼,埋下头继续吃。之前实验室的学生说他爱吃这个不爱吃那个,其实他一直不理解。因为燕知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挑食。在他看来食堂卖的饭味道都差不太多,只有菠菜是他主观上觉得好吃一些的。所以他几乎每天都会买菠菜吃。等他吃了一口虾仁菠菜之后,燕知又觉得很后悔。这样以后他要怎么接受食堂的菠菜。他想不通。当年牧长觉说什么都不肯学做饭。为什么自己离开了,他反倒对厨艺如此精通?“不合口味吗?”牧长觉把菠菜朝他推了推,“我撒了芝麻。”“没有。”燕知的回答总是平和而简短,“很好吃。”他把一整碗面条都吃完了,虽然碗不大,但也几乎是他平常饭量的两倍。吃完饭他想去刷碗。牧长觉拦着,“厨房借给我了就是我的地方,你不要管。”“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燕知问得突兀而平静。牧长觉收碗筷的动作停住了,“我应该听说什么?你喜欢吃什么,还需要我去听谁说?”燕知抿了一下嘴,“我们当年分开的原因都在我,不管你听说了什么,都不用觉得你有责任。”“我有责任?”牧长觉带着笑重复了一遍,“燕老师,现在既然已经时过境迁,你能不能向我透露一点你离开的原因,你觉得我应该听说什么?”燕知下意识地把手指抵到齿间,双臂环胸,“你知道发生了什么。”牧长觉看着他,反问:“我全都知道吗?”燕知忍不住地看门框的正下方,像是一种确认。牧长觉还在等。“我当时以为……”燕知平静的声音因为他咬住指尖而稍微含糊,“我当时知道我们不合适。”“很合理,我接受。”牧长觉点头认可,“那你现在怎么想,你觉得我算什么?”燕知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牧长觉算什么。牧长觉是一道咒语,是只要想起来就能平复一切的安全词。但他只能想,不能念。“至少我能算个同事吧?”牧长觉替他回答了,又不轻不重地加上:“燕老师。”燕知生命里所有的快乐都曾经伴随着牧长觉。现在这些快乐消弭成了过往,而牧长觉向他自称“同事”。燕知有点像是被蜘蛛的毒液麻痹的昆虫,死到临头了反而不觉得疼。“是,我高攀你,算同事。”燕知说完才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刺,下意识地看自己的书包。药在里面。“那同事照顾同事,没什么不妥吧?”牧长觉扶着他的腰,慢慢带到沙发边。燕知没想到这一层转折,仰着头看他,“嗯?”“同事累了就坐会儿,让你同事把碗刷了。”牧长觉从燕知提回来的袋子里掏出一个毛茸茸的小毯子。他把毯子护在燕知肚子上,“这是你自己提回来的,给你用,好吗?”燕知不知道自己刚才聊完那一两句,脸色已经白了,一坐下来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刚吃下的饭像是石头一样坠在胃里。牧长觉走了,去厨房刷碗了。燕知蜷在沙发里,假装在看一篇文献,脑子里却全是“急救!快叫救护车!”但是他那时候就已经知道太晚了。来不及了。人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还活着?就像上一次,哪怕就在医院,燕北珵也还是那样当着他的面走了。燕知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从那张模糊的面容里面辨认出刚答应和他一起过中秋的父亲。他那时候还以为,命运已经向他展露了最残忍阴险的一面。他拼命地往回跑,因为他知道牧长觉在那里。可惜他没能跑到。早上的药效已经过了。燕知给文献做了一行毫无意义的标注,几乎是出于习惯地向身旁伸手。他很少这么频繁地用药,因为大部分时间他可以用橡皮筋控制。其余的时间当中还有一部分,他根本不想控制。牧长觉就在厨房里,离他不到五米。水流冲在碗碟上,燕知赌他听不见自己。他用极轻的声音说:“我告诉过你,当时他们都说不行,所有人都说不行。”他等着旁边的声音来安慰,却什么都没等到。他有些着急,忍不住小声念了他的咒语,“牧长觉。”还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手来握他的手,没有声音来宽慰他一切都过去了。只有他自己坐在那里。即将溺水。燕知的大脑空白片刻,他的声音就失控了,“牧长觉!”厨房的水声停了,里面的人擦着手走出来,“怎么了?”燕知没想到他会听到自己,一时间愣住了。牧长觉走过来弯下腰,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怎么出这么多汗?不舒服?”他的气息一覆过来,那种漫无边际的窒息感便逐渐退散了。只要有一点理智归位,燕知就能保持表面的平静,“还好,可能刚吃完饭有点热。”“是吗?那刚好,”牧长觉在他身边坐下了,“我洗碗洗得手好凉,你给同事暖暖。”他不由分说地把手探进燕知的小毯子,把他一双冰凉的手攥住了。“燕老师,您怎么老骗人啊?”牧长觉一挑眉,把燕知连人带毯子地抱住。燕知完全没预料到牧长觉的动作,本能地要退缩。“燕天天,你最好别动。”燕知停住了。他没想过,牧长觉也有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