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十一岁第一次跟牧长觉表白失败了,求婚也顺道失败了。牧长觉嫌他岁数小,嫌他是男的。这事在燕知心里熬着,等他马上要十八岁的时候,终于熬成了一个疙瘩。牧长觉问他想要什么礼物,燕知说想要戒指。“戒指?”牧长觉有些诧异,揉了揉他柔软的卷毛,“天天,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如果没有前车之鉴,燕知一定会说“我有喜欢的男孩子”。但他在和牧长觉相关的事情上极为长记性,几年前的唯一一次挫败就足够让他选择了更迂回的路线。他以攻为守,“牧长觉,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我不喜欢女孩子。”牧长觉的手搭在燕知的耳缘上轻轻地揉,“我没时间喜欢女孩子。”“那等你有时间了,你就会有喜欢的人了吗?”燕知挺低落的,不想要戒指了。“我有喜欢的人。”牧长觉说了一句在燕知看来非常矛盾的话。但是牧长觉又从来没骗过他。燕知皱着眉看牧长觉,“你刚说了你没有喜欢的女孩子。”牧长觉点点头,“我有喜欢的人,但是不是女孩子。”燕知的心沉底了,“你以前跟我说,男的不喜欢男的。”所以男的可以喜欢男的,牧长觉也喜欢男的,只是牧长觉喜欢的男的不是自己。“我那时候说错了。”牧长觉很坦诚,“对不起,现在我修正。”之前牧长觉还说过一句话,燕知也记得,“那你要结婚吗?”“那要看他。”牧长觉似乎对这事看得很开,“要是他有更喜欢的人,就不会跟我结婚,那我就不结婚。”燕知简直酸得快掉眼泪了。但他十八了,又不是十岁八岁。他在牧长觉身边待久了,甚至也能笑着演上一两句,“行啊你牧长觉,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连我都不告诉。”其实只要他抬头,眼泪就会从眼睛里滑出去。但他那时候绝不肯让牧长觉看见自己哭。他闭上眼睛假装在许愿,“那你还愿意买一个戒指给我吗?”哪怕彼时的燕知那么骄傲,也想要留个纪念。他的前十八年被牧长觉绝对地重视着,爱护着。以后他不再是牧长觉最喜欢的人了,燕知不知道怎么办好。但牧长觉都已经这么说了。牧长觉从来没骗过他,也没有任何一次承诺不履行。如果牧长觉告诉他一件事,那就已经是一个结果了。而且他那时候自尊极强。牧长觉说最喜欢别人,燕知不会说一个字的挽留。“天天,睁开眼看我。”牧长觉关了房间里的灯,跟他中间隔着一只插满彩色蜡烛的奶油小蛋糕。那是牧长觉陪着他一起做的,上面每一根雕刻着小卡通的蜡烛都是燕知亲自挑的。现在那些细细的小蜡烛化了,挂着大滴的烛泪,显得有些滑稽。燕知不睁眼,这样他就能假装不知道眼泪已经滴在了桌子上。“燕天天。”牧长觉的声音稍微低沉了一点。通常只有在讨论很严肃的事情的时候,他才这么叫他。燕知抵抗不了,把湿漉漉的睫毛抬起来一点,看着摇曳的烛光。“你告诉我,”牧长觉侧身靠过来,从下向上看他的眼睛,“我喜欢谁?”那时候燕知已经提前上大学了,每天都听同学讨论牧长觉有多火,娱乐圈有多乱,谁谁是牧长觉的绯闻女友。在当时燕知嗤之以鼻,牧长觉有女朋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但牧长觉现在亲口告诉他自己没有女朋友,却有喜欢的人。“我不知道。”燕知有两年没掉过眼泪,猛得一哭就头疼。他很萎靡,“我想回学校了,过几天还有考试。”“你想一想,燕天天。”牧长觉伸手轻轻抹他的眼泪,“我每次回家带礼物给谁?我每周末给谁打电话?我有机会放假的时候都在陪着谁?”燕知头没那么疼了。但他有点没勇气相信,“你之前说你不喜欢……”“我说错了天天,我不喜欢任何人。”牧长觉纠正,“如果你想要,我就只喜欢你。”燕知的骄傲回来了。他带着鼻音得寸进尺,“那要是我不喜欢你了呢。”牧长觉心平气和地回答他:“那我就单方面地,只喜欢你。”“只要我想要,你就永远喜欢我吗?”十八岁的年纪,对于“永远”这样极端又理想的词汇莫名执着。尤其是对于燕知而言,哪怕只是牧长觉口头上的承诺,那也是最可靠的保证。“十八岁是大人了,许愿吧。”牧长觉稍微向后退,一半的面容隐进了阴影里,“燕天天,只要你开口。”他的一双眼睛被烛光映着,各自被一个小小的人影完全占据。燕知十指交叉,“我不要戒指了,我只要牧长觉永远不会离开我。”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吹向蛋糕上的小蜡烛。可能是因为他始终身体不够好,没能一次性把那些蜡烛吹灭,呼哧呼哧吹了好几口才吹完。可能是因为他没能好好把那些蜡烛吹灭,也可能是许愿时的悔改显得他不够心诚,燕知的愿望没到一年就破灭了。后来他躺在异国他乡的救护车里,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休克濒死的时候实际上意识是非常清晰的,至少他自己是。因为他那时候能听到机器在轰鸣,医生在喊他那时还听不懂的药物名字和剂量,充过电的除颤器贴着他胸口像是燃烧的冰。他一方面觉得解脱,一方面觉得遗憾:当时还不如要个戒指,至少就算现在死了的话,也不能算是一无所有。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在想:要是我还是“燕天天”就好了。--“燕子!燕子!开门儿来燕子!燕子!”望松涛的声音在门外喊。燕知立刻把牧长觉推开了,要起身,“我……”“你不动,我去开。”牧长觉稍微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边走边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子。“燕……?”望松涛看见来开门的人,一瞬间哑火。“松涛。”牧长觉认识他,从门前面让开,“进来吧。”原来他们上高中的时候,牧长觉常去看燕知,有时候赶巧了也顺手带一些零食饮料。牧长觉能记住燕知班里每一个同学,每一次都能精准地叫准每一个人的名字。所以牧长觉除了是红透老中青的票房保障之外,更是燕知同学们口中响亮的“牧哥”。“牧哥,你也在。”望松涛说得有些讪讪。牧长觉看着挺客气,却莫名让他觉得自己来的时机很不对,“你们聊事儿呢吗?我就过来送点儿东西,放下就走。”“没聊什么,你坐。”燕知回答他,“你喝什么?我给你拿。”“我去拿就行了,你俩先聊。”牧长觉没等燕知起来,朝着冰箱走了。望松涛走到燕知身边,把手里的东西先放茶几上了,关切地看他,“怎么脸色这样啊?又病了?怎么不舒服?”“没事儿,我刚吃完饭,歇一会儿。”燕知伸手打开他带的袋子,“这什么,竹姐给的?”“嚯,你姐弟俩挺默契呢?我姐说她上次给你发消息,都挺晚了你还学呢,心疼得不行。”望松涛先提着一只电饭煲出来,“她给你炖了排骨,怕你懒得热,连着锅让我给你拿过来。”“竹姐也太好了。”燕知把锅揭开闻了闻,“好香啊,我好多年没吃过排骨了。”他其实很难有什么食欲,只是不辜负望竹姐的心意跟松涛专程跑一趟。果然,望松涛稍微放心了一点,“我还怕你肠胃还跟小时候似的难伺候。我都跟我姐打了招呼,你要是不爱吃我再带回去。”“怎么会有人不爱吃竹姐做的饭?上次给我带的酱菜都很好吃。”燕知探着头看,“下面怎么还有个锅?”“那是我给你拿的。”望松涛不无得意地把下面一个电火锅也拿出来,“这不放劳动节?我怕你胃口不好,弄了点有机西红柿给你熬了个锅底,酸甜的。别的涮菜我给你分开放了,都给你放冰箱?”“我来收就行了。”牧长觉回来了。他给望松涛递了瓶酸奶,“喝这个行吗?”望松涛赶紧双手接了,“行行行,我都行。”燕知颇为惊讶地看他。他还记得上次望松涛说要带着自己去找牧长觉做个了断呢,当时耀武扬威的,很有点儿魄力。牧长觉把望松涛拿来的东西往厨房收。望松涛就凑在燕知耳朵边小声嘀咕:“这哥在这儿干嘛呢?你俩不都翻篇儿了吗?”燕知实话实说:“他这段时间的工作在学校,助理有点事儿不方便过来,到我这开个伙。”望松涛似乎领悟了又似乎有些困惑,“意思是你把牧影帝给收留了?”他声音有点大,被刚回来的牧长觉听了个正着。“算是吧。我在康大的校园卡不支持食堂消费,也不太方便在外面吃饭。”牧长觉在燕知的另一侧坐下了。“哦理解理解,”望松涛搓了搓大腿,“您在这儿我还放心点儿。我店里事儿多不一定总能顾上他,但一想起来他以前吃饭那个劲儿,没人盯着真不放心。”燕知有点皱眉头。望松涛把他说得也太夸张了。他独自在国外生活了挺多年,也没说就饿死怎么的。让望松涛这一说,跟他没有自理能力似的。但人家是出于关心盼他好才这么说,燕知也只是听着,不打算反驳。牧长觉挺耐心地听望松涛说完,思考了一下,“我倒是没觉得不放心。刚才我在厨房做饭,多亏燕老师帮忙才弄好,多数功劳都在他。而且他吃饭吃得挺好,比我吃得香。”燕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他总觉得牧长觉的每一句话里都有不止一个意思。但最起码,他没觉得像刚才那么没面子,只是有点心虚地在毯子底下捂住还有点胀痛的肚子。他太长时间拿营养补剂和食堂应付肠胃,营养肯定跟得上,但上一次吃这么饱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望松涛没有燕知敏感,但也听出来了牧长觉不爱让自己说燕知,立刻顺着他说:“那我们燕子可比小时候长进大发了,毕竟都是当教授的人了。”“松涛,你也有很大长进,已经是连锁店老板了。”牧长觉带着一点笑,“不过连小长假这种最忙的时候,也不用亲自操劳了吗?”明明是挺客气的几句话,望松涛却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刚刚是不是听见了“还不快滚”四个振聋发聩的大字。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机械而刻意,“哟,不知不觉已经坐了这么半天,我店里确实还有事。”燕知一头雾水,“你刚才不还说想留下来跟我晚上一起吃火锅?”望松涛硬着头皮没立刻站起来,“我刚这么说的吗?火锅我专门给你带的,我怎么能吃?”“我晚上刚好也没什么事儿,我跟你们一起,可以吗?”牧长觉仍然是好说好商量的语气。“我真有事儿,我刚想起来的。”望松涛频繁看手机,从沙发上站起来,“我闺女让我回家给她辅导作业,现在学前班的算术题都可难了,有的我得想半天,一下午都不一定做得完。”牧长觉脸上露出几分遗憾,“不留下来吃晚饭了吗?好不容易聚一聚,你多陪陪燕老师。”“不行不行!”望松涛一秒钟也耽搁不起了,火烧屁股一样地往门口走,“燕子我先走了啊,改天我过来看你。”燕知甚至还没来得及从沙发上起来送他,望松涛就已经头也不回地把门关好“哐哐”跑下楼了。“……”燕知还保持着要掀毯子起身的动作,“今天不是放假第一天?什么作业这么着急?”牧长觉把他掀起来的毯子角按下去,轻轻掖了掖,“肚子还难受?”燕知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但不承认,“没事儿,不难受。”“没事儿就好。”牧长觉好像总是能轻松接受他说的任何一句话,“我下午在你这儿看会儿剧本,你介意吗?”刚才望松涛来得很突然。现在冷静下来,燕知现在越回想越确定,刚刚抱住自己的人不会是眼前这个牧长觉。首先他的幻象从来没让燕知失望过。其次牧长觉现在坐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持着非常恰当的社交距离。再者,燕知都要奔三十的人了。真的牧长觉怎么可能还叫他“天天”。一定是他刚才浑浑噩噩地给望松涛开了门而不自知。他有时候确实会这样。但无论如何,至少牧长觉没察觉什么。燕知心里有点难过又有点庆幸。他抱着腿坐在沙发的一角上,“我这儿地方有点小,隔音也不好,两个人一起恐怕不大方便。”这次和上次不同,他不想让牧长觉在这了。“隔音不好?燕老师想什么呢?我们两个人……”牧长觉笑了,“要做什么声音很大的事吗?”燕知没有应付这些话的经历,只是脸慢慢红了。他没别的办法,只能直说:“我介意,我工作不想被打扰。”现在牧长觉在这儿,他没办法专心做任何事。牧长觉却好像没注意到他脸红,反而正经起来,“我倒是也想走。但是小陈现在送车去了,我不能坐公共交通,容易影响秩序。”他说的话让燕知无可反驳,因为每一句话单拎出来都有点问题,但凑在一起又很有道理。燕知没接着跟他争论,牧长觉的语气放得更轻柔了一些,“我只在旁边查资料,不打扰你。”这太客气了。燕知再纠结反倒显得多在意一样。他没管牧长觉,自己继续看刚才没整理完的文献。牧长觉就像他保证过的,也只是拿着个平板安静浏览。牧长觉总是说到做到。可能是因为刚吃完饭不久,大脑血氧变低了,也可能是意识里的某种松懈,燕知看了一会儿就有点犯困。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笔记本,很快就无声无息地枕到了沙发的靠背上。燕知对着笔记本昏昏欲睡的时候,牧长觉仍然在滑动平板上的页面。但是笔记本刚从燕知手里滑落,牧长觉就立刻伸手把它扶住了。他把笔记本合起来放到茶几上,动作极轻地挪了一下燕知捂着肚子的手。燕知立刻皱眉,“嗯……”“怎么了?”牧长觉没再动他,半跪在他身边,尽可能地躬着身凑近听。燕知皱了一下眉,喃喃说道:“牧长觉。”“嗯?”牧长觉轻声答应。“我肚子疼。”燕知声音很小,语气很克制。“没事儿,我抱着到**躺好,睡一觉不疼了,好吗?”牧长觉小心地把他从沙发上抄抱起来。燕知立刻伸手环住了他的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牧长觉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到**,仔仔细细地把被子掖好。燕知皮肤白睫毛长,睡着了显得有很重的孩子气,没有平常做“燕教授”时候的那种“工作就是工作”和“牧先生你有何贵干”的成熟和漠然。牧长觉的手指在燕知脸颊的半厘米外悬了几秒,到底只是理了理他黏着虚汗的雪白碎发。燕知顺着他手向枕头里蹭了蹭,脸色看着好多了。牧长觉刚刚稍放下心来,就听见燕知说:“我不需要牧长觉……我只要你。”那是一种极度信任依赖的语气。牧长觉对这个语气再熟悉不过,却已经有整整九年没听到。他看着重新陷入安睡的燕知,一侧的眉毛缓缓抬了起来。